“……”除了已经知情的林婆子跟林大山,以及对数字没什么概念的小百相之外,其余人全张了嘴巴呆滞良久。
八十文。
一个月的药钱八十文。
李素兰跟张翠娥两个到底年轻,眼泪一下就涌上来了,妯娌俩抱头大哭。
爹之前的药钱,每个月二两银子打不住。
要不家里也不能卖了一半的良田,几乎将家底掏空。
她们没有抱怨过,但是那几年里,压在身上的担子是实打实的重,重得人喘不过气来。
每天每天的睡醒了就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拼命挣银钱,一刻不敢让自己停歇。
大山二河干完家里的活就赶趟的打短工,江儿手还好着时白天晚上的给人抄书,婆婆甚至走家串巷的揽浆洗衣裳的活儿只为多挣两个铜板。
林家上头就像压了一块千斤石,他们但凡偷个懒,石头就会砸下来压得他们尸骨无存。
现在,那块石头消失了。
林婆子抹掉眼角泪水,等俩儿媳发泄了会情绪后,哑着嗓子开口,“好了,都别哭了,熬了这些年,如今可算雨过天青,以后咱的日子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伸手,在儿媳头上各自轻拍了拍,动作怜惜,多余的话没说。
她有两个好儿媳。
“好了,吃饭吃饭,在镇上跑了半天回来挨到现在,都要饿坏了。”林大山给妻子递筷子,声音放柔了,“咱家没有懒汉,就跟娘说的,咱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林二河有样学样,也给妻子递上筷子,只是较之大哥的沉稳,他更为跳脱些,“快吃快吃,我是真饿了。家里大好的事情,都该乐呵不是?苦日子已经过去,都瞅着吧,咱娘手指缝宽松,只要家里日子好过了,她就能给咱都漏点好,到时候我就在咱娘手里扒拉,攒起小金库给我媳妇儿买银镯子!”
众人挑眼瞅他,“……扑哧!”
张翠娥眼泪还挂在眼睫上呢,被自家汉子这一出,愣是给臊成大红脸。
这种私己话不该躲被窝里悄悄说啊?
真是嘴上不把门,啥都敢咧咧。
有了林二河先插科打诨逗乐,饭桌上很快飘起笑声。
心情好胃口好,吃啥都觉香,野菜糊糊进了嘴里都是甜的。
农家人为省灯油,晚饭通常吃得早,赶在天黑前吃完。
林家人撂下碗筷时天色正好暗下来,院外头也恰传来轻喊声。
“林家的,林家的?搁家吃上了呢?”
一听到这“林家的”,李素兰抿唇笑开,起身走去院子里应话,“李婶儿,我们刚吃饱呢。”
李婆子挎着个小篮,人杵在院门处探了半个身子往里打探,见着李素兰了才掂着步子走进院里,眼神四扫间压低了嗓子问,“你们家老爷子回来了?咋样啊?我刚才听着你们屋里头有哭声……诶唷听得人心里发慌!”
李素兰脸上笑意更浓更真切,扬声清脆,“没事儿了,好消息哩!我爹身子在转好,大夫给另开了药方,减了几味贵重药材,交代照着新药方继续调理就成!”
第20章 像晒到暖暖的太阳
李婆子身子一下松下来,抚了抚胸口,“敢情家里是高兴得哭起来呢?诶唷吓得我还以为——”
她回头冲着外头便喊,“别藏了,都进来唠唠,我就说该是有好消息的!”
便见院门口一下又冒出几个妇人婆子,全是村里相熟的。
林婆子这时候也从灶房迎了出来,见这般阵仗忍俊不禁,“咋,来就大大方方进门,躲外头做啥?都进来坐!大山,拎几张凳子出来。”
“好嘞!”灶房里汉子朗声应。
一众妇人婆子的就着初升的星月,就在院子里坐下扎堆唠嗑,叽叽喳喳闹得跟菜市场似的。
林大山跟林二河俩汉子没去那边凑堆,奔波了半日,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这会子疲倦上涌,先回房里歇上一歇。
林江赶着牛车去村长家还车去了。
李素兰跟张翠娥则回到灶房收拾碗筷锅灶,准备洗澡的热水。
听着院里时高时低的笑声,妯娌俩也时而相视一笑。
“刚才只顾着高兴,家下晌发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跟娘说,李婶子是个憋不住话的,保不准已经跟娘说上了。”张翠娥抿抿唇,心头喜意跌落下来,“我娘家那样儿,说真的,我真不想让娘知道,我脸上臊得慌。”
李素兰瞥她一眼,“你就是想得太多,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你娘家人咋样跟你有啥关系?娘听了内情只会更心疼你。”
张翠娥苦笑,就是知道娘的反应,所以她才难受惭愧。
当年跟二河的亲事是她自己求来的,那时候林家光景正好,爹娘自是忙不迭答应,开了十六两银子的聘礼。
十六两在寻常百姓家是很大一笔银钱了,爹娘将那笔银子攥在手里,给她的嫁妆只有两床薄被一套新衣。
彼时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说闲话,等着看她的笑话,就连她自己都以为公公婆婆日后少不得会拿这事来拿捏磋磨她。
可公公婆婆之后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更没为此给过她脸色看,照旧礼数周到,逢年过节的都会让二河往那边送节礼,肉跟糖饼没少拿,给她撑足了面子。
她心里感激公婆,也是因为这般,后来公爹摔伤治病几乎掏空了家底,家里日子着实难过了,她才想着回娘家一趟借点银钱度难关,以为爹娘看在拿了林家诸多好处的份上,好歹能伸手帮一把。
却没想,爹娘不肯帮忙不说,反把她打伤了关起来,逼着她跟二河和离改嫁。
自打那以后,两家一直没再有往来。
这次娘家突然来人,还是爹娘亲自上门来,那是闻着钱味儿来的。
摊上这样的娘家,她对着婆婆心里亏得慌。
……
夜色渐浓,外头热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销声匿迹了。
等张翠娥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婆婆正带着三个娃子将板凳搬回来,一老三小乐呵呵的,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张翠娥忙起身,热情忙活,“娘,水烧好了,我现在给您倒洗澡水,你洗了澡早点歇息?”
“先别忙,不着急,陪娘说会话。”林婆子走到她身边拉着她一块坐下,长着茧子的手拍拍她手背,“今天受委屈了吧?事情我听李家婆子说了,你要是心里有啥想法有啥不痛快的,都可以跟娘说,别在自个心里憋着,咱是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说开的。”
张翠娥摇头,原本提着的心落下来,忍着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
她声音哽咽,“娘,我就觉着……觉着给家里丢人。”
“丢啥人?村里各家各户的都有自家难念的经,过日子不就是这般,总有点这样那样的事儿冒出来让人不舒坦,没有谁是凡事都一帆风顺的。甭哭了,没人笑话你,大家心里都有一面镜子一杆尺,谁是谁非分得清。”又拍了拍儿媳手背,林婆子道,“你嫁到我林家就是我林家的人,日后有什么事,自有我这个当婆婆的替你撑腰,那些指望不上的人,咱不指望。这话娘不止对你说,对素兰也是。”
“娘,呜呜呜!”张翠娥遭不住,心里的委屈在婆婆的宽慰里尽数爆发,扎进婆婆怀里就嚎啕大哭。
把林怀松林怀柏哥俩吓得手足无措,在旁急得团团转,“娘,娘你别哭啊!咱不丢人!李婆婆跟王伯娘她们刚才还夸我们了,夸我跟弟弟今天机灵呢!说我们恁小年纪就能护家了,以后定是男子汉!”
“呜呜呜,你俩机灵啥啊机灵?亏得你大伯娘脑子好使想出的辙儿、亏得村里人肯蹦出来帮忙,要不咱家高低得被咬一口肉呜呜呜——”
瞧着妯娌哭得这埋汰样儿,李素兰悄悄捂眼,百相跟着阿娘一块捂眼,就是没捂严实,指缝张得开开的往外看。
林婆子恁是被整得哭笑不得,去镇上特地穿的干净衣裳,这会子倒全被儿媳眼泪鼻涕的祸祸了,“娃子们看着呢,你哭成这样回头自己又要臊得慌。”
为了哄人,她只得用轻松语气感慨,“这回村里人乐意帮忙,其实也是记咱家的情。当年家里光景好的时候,村里人遇上难处了求上门,我跟老头子能帮的总会伸手帮一帮,跟大家伙都结了善缘,这不,最后善缘又转头惠泽到我们自个头上了。所以以善待人是没错的。你爹娘他们特地过来一趟,连正题都没来得及扯上就被赶走了,这结果他们定没料到。”
李素兰嗓音带笑搭腔,“可不是?当时的场面娘您没看见,李婶子她们叉腰骂架可彪悍了,咱这回真真不输人又不输阵。”
“嘿,要说掐架娘也不差。年轻的时候我跟李家婆子掐过好几回的,她的本事跟我比起来还差上一点点。”
“……”
灶房里静默一瞬,扑哧笑声接连响起。
张翠娥生生被逗得破涕为笑。
“乐了?乐了赶紧起开,瞧瞧我衣襟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好好的衣裳给埋汰成这样。”
“娘,我给您倒洗澡水!这衣裳交给我洗,保准洗得干干净净的,等晒干了你再闻闻,喷香!”
百相坐在小凳子上,歪着脑袋看这一幕,“咯咯咯!”
大人们一哭一笑的,她其实不是很能体会,就是感觉很舒服。
像在潮湿的地方待久了以后,晒到暖暖的太阳。
第21章 这野草真能止血!
三月春光媚。
正是春播好时节。
百相一大早被清脆鸟啼声扰醒,自个穿好小衣裳,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出房门,先去阿爷房里扔两个绿球,然后迈着小短腿嗒嗒嗒的往院里去。
农家人醒得早,院中已有忙活的动静。
干干净净的院落,着粗布春衫的汉子们坐在小马扎上修农具,唠着家常,时而飘出飞扬笑声。
天真孩童蹲在院墙下,手里抓着地里挖出来的地龙,脸红脖子粗的争吵谁手里的地龙更肥更大。
屋檐下燕子盘旋,前头灶房顶上腾出炊烟,屋子后的神女山褪去银装裹新绿。
处处生机。
迎着刚刚跃出地平线的红太阳,百相未语先笑,小脸上笑容灿烂。
“百相,快过来看看我们挖的地龙!”看到妹妹出现,林怀松立刻举起满是泥巴的小爪子,把扭曲挣扎的地龙亮给妹妹看,“雪化了咱家院墙下的泥松软了,用小铲子扒一扒就能挖出地龙来,可好玩了!”
林婆子从灶房走出来,甩着布巾拍打衣袖沾上的灶灰,“两个小皮猴,瞧瞧你们的手成啥样了?指甲缝里都塞满黑泥了,也不嫌埋汰。百相来阿奶这儿,阿奶带你洗漱干净了咱吃早饭,别跟你俩哥哥扎堆,一天天的没个干净。”
百相迈脚哒哒朝阿奶方向跑,朝阳下眼睛笑成月牙儿,“不跟哥哥扎堆,吃早饭!”
林婆子脸上染上笑意,着手打水给娃儿洗漱,目光扫到灶房廊檐下冒出的小草绿芽,随口道,“今春院子里长了好多以前没见过的野草,边边缝缝的,连墙缝廊檐底都长上了,等空了得把这些草拔掉。”
“……”百相小脸灿烂笑容僵住。
那是她特地种出来的百相草,要跟小叔一块去镇上卖钱的。
拔草就是拔钱呀。
不能拔。
百相顾不上洗脸,满脑子都是钱没了好吃的东西就没了,阿奶跟爹娘又得发愁了。
小娃儿两手紧紧抱住老妇人大腿,仰起的小脸可怜得不行,“阿奶,不拔不拔,那不是野草,是药草,能卖钱的!”
“你一小娃娃还能认识草药啊?”林婆子没把这话往心上放,把兑好水的木盆端出来,打湿面巾拧干,将小娃儿脸蛋轻轻擦洗干净,“家里野草长多了容易窝蛇虫,不拔可不行,危险哩。”
百相小脸更丧了,急得不行,又不能说草药是她种下来的,心痛得小手捧心。
好吃的飞走了。
多多的银子飞走了。
周围大人们不明所以,被小娃娃这一套表情变化给逗得直乐,正闷笑间,突听院墙下男娃子哎呀一声。
林怀柏抖索着被小铲子划破的尾指,看着汩汩冒出来的红色血液,哇地哭出来,“阿奶阿爹阿娘我的手没了呜呜呜我的手没了!”
“兔崽子一天天的闹腾不消停,你手指是被地龙吃了?”林二河嘴角抽了抽,放下农具走过去把崽子拉起来,就着灶房前盆里百相洗完脸的水,把崽子脏兮兮的手先清洗干净。
崽子尾指侧面被铲子划了道小口,不算深,但是流出来的血一时止不住。
林二河扬声朝灶房喊,“翠娥,弄点锅底灰来先给娃止血——”
“这个这个,用这个,可以止血!”清亮小童音身杀出,同时一只嫩白小手探过来啪的往林怀柏尾指糊上一坨绿糊糊。
林怀柏,“嗷~~!疼疼——咦,不疼?”
林婆子跟林二河看看那坨绿糊糊,看看林怀柏,又扭头看向家里唯一的女宝。
女娃儿抿着小嘴儿眼睛噌亮,微微摇晃小身板亟待表扬。
“……”
“好像真能行?看,真个不流血了?”
“……也可能是伤口被堵住了呢?”
“这不柏儿都不喊疼了么?”
这时候大人们已经呼啦啦凑过来了。
林大山将信将疑的把林怀柏小手拉过来,扒拉开上面的绿糊糊,便见下方伤口确实不在往外流血。
那团糊糊是真的将血止住了。
随即难掩惊讶。
“娘,这玩意儿比锅底灰好使啊!”林大山惊叹。
乡下人家平日有点小磕小碰的伤口,多整点锅底灰草木灰糊上,将血止住就不用多管,也确实有效。
但是像眼下见效这么快却是没有的。
“妹妹说的是真的,咱家那些野草真的是草药啊?我刚才瞧见妹妹就是扯了廊檐下的小草揉吧揉吧就能用了!”林怀松恁大声,眼睛张得圆溜溜的新奇得不行。
担心妹妹胡乱用药会挨骂,林怀柏也高高举起受伤的手来回晃着展示,“真的是药,妹妹是知道这药能用才给我用的,我的手一点也不疼了!凉丝丝的,还挺舒服!”
亲眼看着野草确实把血止住了,又看受伤的小崽子全没有什么不适,大人们放下心来。
同时看出两个小皮猴是在帮妹妹说话,好气又好笑,娃子划破点皮多大事儿?百相给哥哥糊药是好心,他们当大人的不至于胡乱怪罪。
林婆子俯身把孙女抱起来,点点她小鼻尖笑问,“咱百相敢情是真认识这种野草啊。”
“认识,我以前见过,我还知道好多用法!”百相忙不迭点头,事关好吃的跟银子,绝不敷衍,“这个草药能止血止疼,泡水喝还能养精神,可好用了!”
白大褂们经常在她面前用百相草,她是真的知道好多用法。
比如在人身上划个大口子,揉碎百相草敷上去就能止血。
还有给断骨的人用药添上百相草能止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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