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玉露继续说:“我后来相亲的时候看见你的照片,才发现是你,后来打听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我想我们很有缘分的。”
他摸遍全身,找不到打火机:“好,谢谢你告诉我。”
“我觉得从那时候我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爱你了,可能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齐玉露目光灼灼,“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和你做朋友吗?”
郭发不置可否,从兜里掏出钱,放在盘子下,站起身离开:“我去上班了。”
齐玉露从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追上他,险些没有站稳,郭发一把把人扶住,齐玉露笑着,他的手很大很有力,让她有点吃痛,她坚持给他点火:“你答应了吗?”
“不答应,别靠近我,你看看杜楚楚,她是什么下场?省省吧,齐玉露,你过好你自己。”郭发定定地说,口鼻里长出一口浓烟,全扑在齐玉露脸上。
\\
这一天,郭发分外沉默,一口气把所有积压的活儿都干完了,晚上,照例来到师父师母家里吃晚饭,他埋头只顾吃,完全不知道太平已经传起了有关他恋情的风言风语。
杜建树心知肚明,可还是小心翼翼:“发啊,你妈这几天怎么样?”
郭发挠了挠刀疤:“挺好,在家养鱼浇花的。”
万碧霞嘬了嘬筷子:‘钱什么的,你得攒着,你这年纪,得考虑结婚了,你现在有了这个房,再有点存款,娶个姑娘没有问题的。’
郭发哼哼哈哈地答应,点头如捣蒜,不知不觉吃了好几碗饭。
杜建树笑着说:“上回是小齐给你打电话吧?说明这孩子心里有你呀。”
“你去了,说明你也心里有她啊!”万碧霞和他一唱一和,企图打探一点郭发内心深处的秘密。
郭发终于按捺不住,手掌拍桌:“师父!师母!够了!”
二老愕然。
“别对我这么好!我不配!”
“你怎么不配了!我和你师父都知道你是好孩子!”杜建树高声说。
“要不是我!楚儿不会卷进那事儿。”郭发的心口撕裂似地,一动弹,就能流出血来。
杜建树呼吸一滞。
郭发站起身来,掀开墙上杜楚楚的遗照,一刹那,白纱飘飘零落:“你们俩别骗我了!她受不了了!她是自己要死的!”
杜建树低声说:“小楚儿就是得肺炎呀,你这孩子哪儿听的!”
万碧霞怔住:“不管她怎么死的!她的遗愿是希望我们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她说你是一个苦命的人,苦命人就是要照顾苦命人的。”转瞬间,泫然欲泣。
郭发再也法忍受,摔门离去,震耳欲聋的回响之中,万碧霞与杜建树一齐看向那重见天日的遗照,杜楚楚嘴边有一个小梨涡,可能是随姥姥,她那么笑着,非常灿烂,宛然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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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一步三格快速下楼,迫切想要摆脱身后这恼人的氛围,可不只怎么的,还是在楼梯口刹住了闸,在贴满小广告的斑驳墙壁上,他一眼看见那几个字——郭发是大傻逼,最后两个错别字明晃晃地刺痛他的心。
“你才是傻逼。”他自言自语,长舒一口气,点燃一支烟镇痛,从兜里掏出照片和发夹,付之一炬。
火光明灭,焦糊刺鼻,他把烟头捻灭在杜楚楚当年的字迹上,拳头狠狠捶墙:“你个傻逼!为什么想不开!为啥不等我出来!”
泪水忽然决堤,迟来的痛苦更加强烈,郭发蹲下来,头抵在墙\CYZL\角,将中午吃下去的锅包肉吐了个精光。
第20章 倒带人生(零)
2000年 9月9日 阴
喜欢听歌,但最近听不起了,于是到地下音像厅里买盗版磁带,特别便宜,一盘儿才三块,打包的话就更划算,我总像老人抢菜市场一样扫荡那里,每次一买就是一筐。里面的歌曲种类很多,摇滚,民谣,钢琴名曲,内地最多,港台次之,有时候甚至有外国的,我英文不及格,很多根本听不懂,不过光听旋律也很享受。我发现许多歌手喜欢把“的”唱成“地“”,还发现王靖雯的嗓子有点像小红莓乐队的主唱。最喜欢的歌手是关淑怡,缱绻迷幻的粤语,透着一点阴冷的色气。父亲还专门腾出一个柜子,给我不计其数的磁带安身。我有一台很旧的CD机,是1996年生日小武送给我的,他说是在垃圾场里淘来的,我知道他在撒谎,他从小喜欢偷偷摸摸,可家里那时候根本不缺钱,甚至可以收相当富裕,他和我说,他每天不偷难受,我叫他改,后来真的改了,发誓只有一种特殊情况,特殊情况下,只为了我偷。当时我狠狠揪扯他的耳朵教训他,但心里很受感动。那银漆斑驳的老物件被他简单修理以后,竟然和新的没差别。在物质方面,我很容易满足,向他坦言,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恐怕以后也没有能超越的了。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向我打包票每一年都会送我礼物,争取一年比一年好。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几年了,用一个巴掌数,都没必要了。小武的数学不好,可是他已经猜出了那稀少的数字,犹豫地比划着指头。我干脆告诉他,三十岁对我来说,是一个槛儿。如果继续治疗,九成的机会能迈过去,但我从来都是一个不相信奇迹的胆小鬼,我放弃了。这些年来,把自己做成标本,高悬起来,用幻想构成透明隔绝的玻璃,再也不去医院,小病也不去,被狗咬了就忍着,犯病了也不吃止痛药。我之所以不瞒他,是因为曾经答应过他一件事——一切事情结束以后,一起离开太平,离开东北,坐上那遥远的列车,到温暖的南方去,把所有的不堪都抛在脑后。我承认这样直白地向一个懵懂少年预告死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日后当我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在半空,他又该去哪里找我呢?小武缓了很久,说骗人是小狗,姐,你肯定骗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我递给他我的诊断书。我告诉他我要把我剩下的积蓄用来火化,剩下的留给他,请他务必把我的骨灰洒在大海里,洒的时候,别忘了用这cd 机放我最喜欢的歌儿。不知怎么把他逗笑了,他说为什么不把钱留给齐东野,我说他肯定活不过我的,我们都活不久了,可是他更老一些。他想了很久,又说不知道大海在哪里,我说离我们最近的大海应该在大连。那是我看见他爱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那么悲戚的神色,他背过身去,偷偷撩起衣襟抹了抹眼泪。我生命中的几个男人,都是这么深沉腼腆,守着坚硬如碑的尊严,把悲伤都藏在心底。郭发出狱以后,我又买了许多伍佰的磁带,每一首都烂熟于心。听久了发现last dance可以替代深夜港湾,成为我最喜欢的歌曲。深夜疼痛难忍,无法入眠的时候,听着这些歌曲,常常觉得生命怎么会这样美好,同时又那么残忍,让我有什么办法?命运已经下定决心要驱逐我出人世。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尽力随我的心来,完成我的爱,完成我的恨。不留遗憾,就是我对人生的道别。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回到过去,就像cd机那样随意倒带,我将会在十九年前的那个下午,冲出教堂的门,向那个被鞭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儿打声招呼。哈喽!你好,我叫潘静深,你呢?如果可以倒带我的人生之歌,我还要阻止那一趟去往太平的长途汽车,那样爸爸就不会离开我和妈妈,就不会来到太平。他也许就不会死了,那样的话,妈妈也不会病倒,但是如果这样,我又怎么和小武相遇呢?所以说,时光倒流是很扯淡的事情,每个人生命的轨迹会因此大不相同。我已经忘了爸爸的样子,我叫他爸爸是为了区分他和齐东野,但是我常常感到齐东野才是真正爱我的人。我常常分不清爱与恨,就像小的时候常常分不清醋和酱油。爸爸是个老师,对小孩子的智力发育很关注,一度以为我是个智障。明天是教师节了,我会摘下一些矢车菊,和小武一起给他献花,这是每年的礼节,今年也不能马虎。另,郭发始终没有见我,而我也不打算紧追。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如果说非要有一个遗书,就拿这一篇当好了。
第21章 倒带人生(一)
郭发几乎每天都做梦,这是他萧索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大多数醒来就忘了,少数可以回味一整天,特别是美好的,不小心断了,就使劲儿接上,即便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在和齐玉露断联的这段日子里,他总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好像是回忆,但又不太真切,是否真的发生过,他也不得而知。
午休的郭发回到家里,见余祖芬仍然没回来,简单地收拾了房间,便歪在船上睡着了,梦中没有血腥,安安静静,不确定是否是美梦,但至少不是噩梦——阳光普照的教堂里头,一群唱诗班的女孩子排排站,她们的辫发齐整,后颈光洁,衣袍和鞋履都是一片雪白,景象像是来自天堂。
黑袍的神父弹着轻快的钢琴曲,很是自得,女孩儿们的吟唱此起彼伏,像是云雀齐鸣,他瑟缩地站在门缝后窥伺,臀腿处火辣辣地阵痛,忽看见一个女孩竟然转过头来,就那么偷偷朝自己的方向奔来,一路弓着腰,跛着足,站定在门口,从兜里拿出一颗巧克力糖。
教堂外面常常有流浪的孩子,他也是吗?男孩儿鼻青脸肿,衣袖肮脏,透着打铁一般的黑色光泽,女孩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朝他笑。
歌声悠扬回荡,伴随无形的圣光遁入教堂外的原野和千家万户之中去,郭发的灵魂像是被洗涤了,突然很厌弃自己,他低下头,发现没有影子,原来他只是一缕游魂?
“可以跟那个黑衣服老头儿忏悔吗?”他听说教堂里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倾诉罪恶,发问就能被解惑,他很想问问上帝,是不是一个人生来就带着罪恶,所以就算最亲的父母也会把自己的孩子往死里鞭打。
他攥着糖块儿,都快要化了,怎么也不敢进去,一道门的距离,如同阴阳两隔。
“不可以,这里是基督教堂,你说的是天主教,太平没有天主教堂。”女孩笑着说道。
郭发转身离开,教堂外阴冷晦暗,好像太阳来自里面。他再一睁开眼,晨光照耀着齐玉露的脸:“黑色丝巾……风中飘满寂寞,荡入这港湾,随霓虹千盏风里我独站,远望渡轮随浪去,身边呼呼北风,已经不感到冷……”
齐玉露注意到郭发的目光,立马闭上了嘴,郭发看她:“行啊,你还是有两下子。”
齐玉露的手攀上他的脸,他闭上眼享受这抚摸,却被撕下伤口上的痂痕,郭发彻底醒过来,竟然是梦中梦。老人说,这样的梦要赶快醒过来,不然会死在睡梦中。
他起床喝了一缸子凉水,剩下的底用来浇花,洋桔梗果然不娇气,即便养护得极不规律,花叶也硬挺,金黄的花瓣随风轻晃,像是染上了阳光的颜色。
郭发看着窗外,天空阴沉着一张脸,终于感到大梦初醒,像是倒带的CD机又被拨回了原来的轨迹。
第22章 堕落天使(一)
静静旅社,将黑的天色之中,粉红的灯牌还没完全亮起来。郭发戴顶帽子走进去,直奔柜台,里面卧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叼着牙签,从上到下打量他,就是看不清他的脸。
“有房间吗?”
“有。”
“我没带身份证。”
“有按摩的吗?”郭发忍住磕巴,问了出来。
“这个点儿,不安全,得加钱。”男人一笑,从下面递给他一个花名单。
郭发点了点末尾艺名叫阿媚的女人:“让她快点,我赶时间。”
“第一回 来吧?”
郭发不说话,扔出远多的钱,上了楼。空冷的旅社里,光线幽暗,不久一会儿,高跟鞋的踢踏声逼近,虚掩的门后进来一个女人。郭发捻灭烟头,转过身来。
女人脱掉短皮衣,露出豹纹紧身短裙,腿上穿着红色丝袜,她扬起粉面朝他微笑,他心里一紧,不是余祖芬的脸。
郭发冷声说:“余祖芬呢?”
女人脱掉了高跟鞋,缓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烟:“芬姐不在,我是小芳。”
“余祖芬去哪儿了?”
女人坐在床沿:“你是她儿子郭发吧?”
“余祖芬去哪儿了?”郭发像一台重复机器,空洞又愤怒。
女人放松下来,声音也粗了些,走近他:“一瞅这张脸我就知道是你,你记不记得我?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郭发对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没有任何印象,侧过身躲避她的抚摸:“告诉我,余祖芬,去哪儿了,要不然我就整死你。”
女人惧又不惧,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细支红山茶,用艳红色的指甲尖托起,有一种妖异的美:“你妈上次把我一个客人的下面给踢坏了,那人要你妈赔钱,赔两万。”
郭发瞳孔一缩:“为啥?”
“那个男的说你的坏话,说你是狗日的杂种,说你妈是母狗。”女人轻笑着说。
“我妈人呢?”
“你妈去省城躲几天。”
郭发紧锁眉头,四周的空气是那么凛冽,让他鼻尖冰凉,连呼吸都能顷刻成霜。秋天真是到了。
“放心吧,那个男的找不上你,他没那个胆子。”
“你有我妈电话吗?”
“那没有。”
女人穿上衣服,吧唧吧唧地嚼口香糖:“以后别这么没礼貌,叫我芳姨。”
郭发白了她一眼,逃去如飞,把帽子仍在半空,夜色浓黑,照得一脸黢黑,他哭得无声而狰狞,显得一口牙格外雪白,五分钟以后,眼泪不再流,悲伤却没有停止,他鬼使神差地向解放书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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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柳山亭去省城儿子家,店都交给齐玉露,她得了自由,拿来自己的CD机,日日播放自己喜欢的歌,每天在店里呆到很晚,读一些喜欢的书。
天色将晚,放着日语歌,是九一年日本电影《血疑》的片头曲,齐玉露只会唱中间的一句:阿里嘎多,阿那达。她跟着瞎哼哼,紧张地计算着账目,生怕晚上柳山亭来电的时候自己磕巴。
“你好!”一个穿着栗色外套的长发男人走了进来,脸上缠着醒目的雪白色绷带,齐玉露认出他就是那个当初和她相亲、并且那一日脸上带着血窟窿的奇怪男人。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崔海潮,还是省城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人呆板,好像在玩什么音乐,现在是无业游民。
“やまぐち ももえ?山口百惠小姐的衷心感谢你?很老的歌了,我喜欢,你很有品味呐。”崔海潮手盖在那破旧的CD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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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玉露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平静而礼貌地说:“先生,你买什么?”
“你不记得我了?”崔海潮弯腰,歪过头打量齐玉露鸭舌帽下的脸,“我是崔海潮,你叫齐玉露对吧,我们以前相过亲,前几天我受了伤,是你帮了我。你忘了?”
齐玉露故作惶惑地摇了摇头:“您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呢?我感觉我这脑袋恢复得不错呀,不能是认错人。”
齐玉露低下头不语。
“我今天是来感谢你的,你几点下班呢?”崔海潮热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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