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把手拿开吗?”齐玉露淡淡地瞥他一眼,继续哼歌。
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崔海潮打破沉默:“我是外语系的,日语专业,你还记得吧?”
“这首歌的意思大概就是,我衷心感谢你,感谢你我的爱人,我了解你的痛苦,我哀求你从今以后,让我消失在回忆里,希望你会爱惜自己,找到你的心上人……”
齐玉露的余光忽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蓝色制服,白色手套,是郭发站在门口,她揉了揉眼睛,人却忽然转了身离开,她争分夺秒从柜台爬出来:“郭发!怎么又走了?”
“我等你!小齐!”崔海潮愣在原地等候,竟然也开始跟唱起来,是用蹩脚的日语。
“郭发,是你吗?!”齐玉露边追边喊。
郭发不说话,走得更快。
“你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儿?”
郭发只想快步逃离,忽听见齐玉露跌倒在地。真笨,这娘们儿真笨。
“喂!好歹说句话,回头呀!”齐玉露摔了大马趴,军绿色的围裙上沾满了泥土。
郭发停下脚步,双手插兜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回头。
对面小学的下课铃声轰隆隆响起,悦耳又急促,蓝调时刻稍纵即逝,天地间昏暗不明。
“算了,我得回去了,店里没人不行。”齐玉露带着哭腔。
郭发转过身来,她的腿那么软,竟然那样撇在地上,凑近了,他惊奇地看着,慢慢拉她起来:“你什么毛病?”
第23章 堕落天使(二)
齐玉露扶着他的肩膀勉强站稳,抿了抿发丝,看向他哭过的脸:“你眼睛咋这么红?”
“操!我红眼个屁!”郭发-赤鱼-的颧骨上也忽地染上红色。
齐玉露忽然察觉出了什么:“哦!你说店里那个男的吗?他就是那天那个头顶血窟窿的那个人。”
“跟我有鸡毛关系。”郭发又要走。
“喂!我走不动啊。”齐玉露摇摇晃晃地把人叫住。
“咋的,你还讹上我了?”郭发没松手。
“小齐!”忽然,崔海潮甩着长发从书局里追了出来
小齐?真他妈的恶心。郭发注视此货靠近,半眯的眼睛里酿着森寒的敌意。
崔海潮看见郭发,触目是骇人的刀疤,他下意识往后一退,齐玉露忙不迭介绍,声音低低的,紧紧的,手上动作僵硬:“小崔,这个是我朋友郭发,他上次对你没有恶意的。”
郭发被她轻轻地推搡着,还是木头人一样屹立,双唇紧闭,挤不出一句寒暄。
崔海潮挠了挠头:“你就是郭发?”
“是,咋?”郭发不屑地说,“你上次举报我?说我打你了?”
“不不不是,我都没报警,不是我。”崔海潮诚恳地否认了。
郭发瞧出他的老实来:“你是让谁揍成那熊样儿啊?”遂点燃一支烟,浓烈的烟气呛得对面的崔海潮直咳嗽。
“咳咳,这个嘛,说来话长了,我们改日再说。”
“以后别那么窝囊,还到书架后面藏着,让人小姑娘给你撑腰,啥德行。”郭发嘴下不留情,脸上却挂着笑。
崔海潮讪讪地一笑:“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今天就是要来感谢一下小齐的。”
郭发在掌中掐灭烟,对着齐玉露的侧脸吹气儿:“小小大大的,好好感谢吧,我走了。”
崔海潮看着齐玉露裤腿和围裙上的淤泥:“你这是?”
“刚才摔了一跤,有点麻。”
“对对对,我记得你腿脚不好,我来扶你……”崔海潮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齐玉露连忙回绝。
“就让我来吧!女同志!”崔海潮的语气像个过分礼貌的日本人。
“你俩拉大锯呢?真磨唧!”郭发扭头转回来,一把将齐玉露抱起来,她很轻,像是没重量,一双手捏着他的帆布衣领,郭发猛地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这双手对他干出那种羞耻的事情,黏腻的指掌上尽染自己的体液,他有些恍惚,她脸有点红,驯顺,和那一日判若两人。
“你真是齐玉露吗?”
“怎么?几日不见,恍如隔世吗?”齐玉露挎着他的脖颈,眼底暗涌隐隐的欲流。
郭发这回相信了,她真会装。
崔海潮愣了一会儿,跟在两人身后:“郭大哥好力气!”
“今年高寿啊,就叫我哥?”郭发调笑他。
“三十二。”
“我二十七。”
崔海潮连忙窘迫地改口:“那……那郭老弟力气好。”
齐玉露在郭发怀里笑,又低声说:“我衣服脏,把衣服蹭埋汰了,晚上脱了我给你洗吧。”
“别犯病,少操心。”郭发把怀里的人炒菜一样颠了一下,他听见她发出细小的惊呼,像是甜腻的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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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半,毛姐杀猪菜馆里一片鼎沸,酸菜的香气足能洋溢到百里之外去,人人都扯着嗓子喊叫,好像在比赛,。齐玉露、郭发、崔海潮三个人围坐在一桌,桌上的热气让他们都脱下外套,包间里不太隔音,依稀能听见隔壁嚣张的划拳声。
“今天呢,不为别的,我来感谢两位对我那天的帮助。”崔海潮举杯,杯里是高粱白酒。
郭发自顾自一饮而尽:“别谢我,我没把你踹死算你命大。”
齐玉露连忙打圆场,主动与崔海潮碰杯:“没事,这是缘分,还有你受伤了,不要喝太多。”
真他妈的体贴啊,齐玉露你可真是阅人无数。郭发颓废地佝偻着腰,瘫坐在椅子上,杀猪菜的腾腾热气让他眼前一片朦胧,听齐玉露和崔海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齐你在解放书局干了几年了?”
“不到两年,你还在搞音乐吗?”
崔海潮摸了摸鼻子;“嗐,瞎弄弄。”
齐玉露朝他一笑,转头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片,蘸满蒜酱,放进郭发碗里:“别光喝酒。”
这种温馨的感觉冲昏了郭发,他有一种错觉,她好像一个温柔的妻子,那种表情常常在师母的脸上浮现,他曾经觉得杜建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他闷哼一声,动筷子大口吃掉,从前家里不常吃杀猪菜,只有在母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有,一锅热腾腾、满当当的酸菜,颤巍软烂的几片点缀,辅以浓稠辛辣的蒜酱,是童年一件极其奢侈的享受。
崔海潮又问:“小齐,你和郭发是怎么认识的呀?”
齐玉露忙回答:“我们是相亲认识的。”
“都是王继红的婚姻介绍所吗?”崔开潮说。
郭发忽然开腔,冷笑着自嘲:“我说这个年纪没点毛病都不能到相亲这种地步。”
“那我们可就是三个怪人了!”崔海潮的脸上红得像猴屁股,可能是酒精过敏,“对了,你们知道今天晚上红星溜冰场有个联谊会?就是王继红办的。”
齐玉露有些开心:“溜冰场?那不得有更多的怪人吗?”
崔开潮大笑:“走嘛?咱们这地方也没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有个热闹点的事情。”
齐玉露侧过头来:“郭发,你今晚……”
郭发猜到她的意思:“我去,为啥不去,不去白不去。”
“不,我的腿。”齐玉露低声,摇了摇头。
郭发的心一软:“腿咋了,你不知道城东有个没腿的老头还冬泳呢?我扶你就完了呗。”
崔海潮品味到一丝微妙:“你们俩没居然成吗?”
郭发不置可否,用一个筷子敲了敲碗:“别闲扯屁了,说说吧,那天因为啥挨揍啊?”
崔海潮又嘬了一杯酒:“我呀,那天去天籁琴行买琴谱,看一个口琴挺好,就顺手放兜里了,被追出来的人给揍了,我当时就把琴还他了,那个人不依不饶,抄起一根断了一半的台球杆要剁了我,我管他叫爹磕头都没用,追了我三条街,我没办法就跑到解放书局藏了一会儿,当时我脑袋都昏了,以为郭兄弟,你是哪个追我的人呢!”
“你这不是偷吗?”齐玉露问。
“音乐啊,那个口琴那么好,这个县里没有配的上她的,就我配得上,可我没钱,我觉得这不是偷。”崔开潮擦了擦眼角,好像哭了。
“断一半的台球杆?那个男的是不是挺矮挺膀的,头秃,锃亮锃亮的?”郭发眉尾一挑。
“对!对,还有两条大花臂。”
“他是新新台球馆的,秃子三,琴行的老板阎小玲,是她老婆。”
“啥?”崔海潮摸了摸头上的纱布。
“你惹上硬茬了,这几天尽量别露面了。”
“秃子三,有些江湖气啊?”齐玉露呆呆地说。
郭发弹她脑袋一下:“武侠看多了,那老家伙我以前跟他干过,我把他打趴下了,打断了的台球杆我就送他了。”
“杀人啦!杀人啦”隔壁的划拳声中,一个尖锐的女声穿墙而来,几欲掀开房顶,三个人面面相觑。
第24章 堕落天使(三)
齐玉露看见郭发的耳根狠狠地搐动了两下,紧接着,咔滋一声折断手里的木筷子,箭步冲出门去,衣袖生风。
“发哥!”崔海潮喊道,“干啥去?”
齐玉露稳稳坐着,托着下巴,对崔海潮说:“你知道郭发以前的事儿吧?”
“略有耳闻,杀人越货流氓头子,比我这小偷恶劣多了,犯罪分子嘛。”崔海潮撇撇嘴,原来刚才的崇敬都是装的,起身就要去看热闹,“走啊,看看去?”
齐玉露坐在原位上:“不了,我晕血。”
“又不一定见血,走啊,我扶你呗!”
齐玉露的瞳孔剧烈地抖动,一抬眼,血丝盈眶:“有郭发在的战场,还能有不见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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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包房里,大门敞开,中央的铁锅上热气蒸腾得老高,透过那白茫茫的雾气,郭发看见桌边几张熟悉的脸——白康宏、秃子三图裕民、阎小玲,曹微则躲在角落里,抱着正在啼哭的白忆楚。
图裕民站在白康宏身后,用那根上了年头的台球杆勒住白康宏的脖子,白康宏被锁着脖子,像坐军姿一样定住,喉咙上下蠕动:“你说谁都行,就是不能说郭发。”
刚才的话中人赫然就在眼前,如此荒谬而诡异的巧合,郭发默默拄着门框,忍俊不禁。
图裕民打了个酒嗝,弓着腰努着劲儿,露出拔了罐儿的后腰和隐隐的股沟:“你他妈的骂我妈啊!我图三儿这辈子没人敢骂我妈呢!”
毛血旺、溜肉段、尖椒干豆腐、凉菜、小鸡炖蘑菇,红红绿绿,一大桌子,像是年夜饭那么丰盛,看来本应是一场和气的晚间聚餐,因为一句关于郭发的玩笑而掀了桌,翻了脸。
寥寥几句狠话,以及白康宏痴痴的眼神,郭发猜出两个人起冲突的原因,但是却不由得纳闷,他们四个是如何搅在一起的?刚才那热烈的划拳声浪,可见他们原本的关系不赖。
“小菜儿整挺硬。”郭发嬉笑着,轻咳一声,这才开了腔。
图裕民转过头,一眼看清来人,额前的肉褶儿腾地展开:“操,你哪儿冒出来的?”
“三儿,你胖了,但是你这扁铲脑袋我可忘不了,”郭发笑着跨步进去,自来熟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悠悠点燃一支烟,“刚才划拳划得不是挺乐呵么?呜嗷儿喊叫的。”
此时,一个用筷子绾着发髻的女人快步赶过来,红唇艳丽,眉目凌厉,应该是菜馆的老板,刚要说话,就被郭发拦住:“这样,老板,别报警,没啥大事儿,老爷们儿耍酒疯,马上就好。”
“小本儿买卖,轻点儿折腾。”老板被他脱口的江湖气说服。
曹微的目光紧盯着他,获救的感激里仍有化不开的敌意,像是带了玻璃碴子,郭发笑着回她一个眼风:“巧了,听见你叫唤,我就过来了。”
“没你的事儿,别掺和。”角落里的阎小玲往嘴里送了一粒儿花生米,剜了郭发一眼,她和小时候相比,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挑眉吊梢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人耳朵。
五个已届而立之年的大人在如此尴尬的场面久别重逢,剑拔弩张地梗着脖子,却不由想起年少的岁月,心中幽幽发笑,暗藏着几分不宣于口的柔软和无奈。
“怎么了,同桌儿,现在还爱揪耳朵不?你瞅老图那耳朵,让你揪那老大,肥头大耳的。”郭发望向阎小玲,语调轻松如叙旧。
“你狗日的没死里头?”阎小玲白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说。
白康宏瞧准了图裕民放松的空当,他是个中等个子,四肢灵巧,顺势从他笨重的臂弯里头钻将出来,抬脚踢掉台球杆,反擒住他两腕,只听哐啷一声,局势扭转,图裕民已经被他顶在身下:“操!”满桌哗然,杯盘狼藉。
白康宏嘴里的叫骂决堤而出:“操你妈!我就操你妈!我他妈的还要操你全家!”
图裕民一头杵在毛血旺里,眼睑里灌进了热汤,怎么也睁不开眼,他不服输地拱了几下,双腿狂蹬不止,白康宏擎受不住,两人扭打起来。
“你俩有病吧!”阎小玲为他们伴着奏,“纯他妈的吃饱撑的。”
台球杆在混乱中被踢了出来,正好飞到了郭发脚下,他捡起来在手里挥舞,不停给白康宏支招:“二白!踢他下三路!”
“二白!小心后脑勺!”
曹微从旁轻笑,想到了以前四人同行的岁月,这样的一唱一和的戏码时常发生,十年真快,他们一下子就老掉了。
“就因为你,你还看热闹。”阎小玲用花生粒仍郭发,郭发一闪,手接住,索性扔在嘴里大嚼起来。
两个醉醺醺的男人终于在激烈又笨重的厮打中疲惫起来,并排瘫倒在地,大口穿着粗气,肚腹起伏,酒味儿四溢。
“裕民!差不多得了!服个软吧!”阎小玲说道。
曹微也开了口,但明显更凌厉,更不容情:“白康宏!喝点酒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逞什么能耐?孩子在这儿呢,你给我耍!”
白忆楚继续放声大哭,忽然,一瓶健力宝汽水儿跌落,橙色的液体刷拉拉漫过郭发的脚面,他吐出重重烟圈,不紧不慢地撸起袖子:“曹微,带孩子出去!”
地面湿滑,图裕民企图站起身,却脚底拌蒜,摔了个狗吃屎,两人紧接着又抱在一处撕扯,难解难分,阎小玲忍无可忍,作势要去劝架,却被郭发横起台球杆拦住:“你也给我出去!”
郭发不自觉地一回头,忽看见齐玉露站在门口很远的地方,他心里猛地添了分量,她焦迫地绞着手,紧紧接住他的目光,一手抬起,俏皮地朝他敬了礼,郭发抿嘴一笑,睫毛轻轻颤,盯她许久,嘴里对曹微喊:“把门给我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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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玉露递给哭叫的白忆楚一碗香芋冰淇淋:“吃吧。”
曹微搡了搡白忆楚:“想啥呢,给你你就接着。”
白忆楚看着塑料碗里那温柔梦幻的紫色,吃上一口,必定鲜甜浓郁,这一次,妈妈没有因为蛀牙而阻止她吃冰点,她如蒙恩典,颤巍巍的接过,惊魂未定的眼活泛过来中,立马回归到日常的客套和调皮中去:“谢谢姐姐!你咋知道我最喜欢香芋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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