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你别这样,我害怕。”齐玉露推开他。
郭发愣了一瞬,醒了似地摇摇头:“我那天要是早点回家就好了……”
“不怪你,我那天说过,虽然你不开心,但是我还是要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你那天阻止了,她也会趁你不在的时候……”
“别说了,我都明白,放下,放下,不就是放下吗?我明白。”郭发又点燃一支红山茶,在烟气中眯上眼睛,鼻子皱缩,痛苦又享受。
“我替阿姨祈祷了,上帝会让她去天堂的。”齐玉露说。
郭发不信神佛,想起她送给自己的十字架,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儿。
他机械地侧过头,揽住她的腰,只是亲吻,她的嘴巴仍残留晚饭荔枝汽水的味道,那淡淡的甜味慢慢驱散他嘴里的苦味儿,他忽然转过脸狂咳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发出干哕的声音,他的胃里不好受,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忽然满缀,从深深的眼眶里掉了出来,齐玉露第一次看见郭发这样痛苦,轻轻地捧起他的头:“你什么都可以和说我……”
郭发不可抑制地瘫下去,口不能言,双手死死掩住头脸,齐玉露看见他起伏的肩胛骨,那遒劲、宽大的指骨颤抖着,像是怕冷。
齐玉露安抚他,顺着毛捋,用腿垫高他的头:“你枕着我,郭发,你枕着我。”费了好半天,才扒开他严防死守的手。
郭发放弃了挣扎,涕泪横流的脸暴露在齐玉露的目光之下:“我想不通,我以为我想通了……”
齐玉露不知所措,静静地摩挲他的胸膛,又低头吮他的泪:“你终于跟我说心里话了。”
郭发渐渐镇定下来,她的手心热热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哄孩子:“齐玉露,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对于这个问题,齐玉露心里又千百种文艺的回答,可是她终于没有说话,她的腿有些痛,转身从包里拿出自己随手带的一本旧书,吹了吹页面夹的灰,随便翻到一页。
“大约也在这个时节,开始见到蒲公英,在略荫蔽潮湿的河岸边,在青草更青处,四下里结籽儿了,兴许我们还没找到它黄色的丰盈花盘,那小小的圆形撒种系统,男孩子们常常急不可待地吹上一口气,看妈妈要不要自己回家。要是一口气能吹光所有的种子,就意味着妈妈还没要他们回家。有趣的是,绒毛类种子原本在秋天更为常见,而它却早早出现了。这是自然母亲的暗示,即人生有要完成的任务,并借助蒲公英把这讯息传递给我们。自然就是这样,比人类要确定得多,也迅疾得多……”
那一晚,齐玉露的细腻和体贴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当她真正面对一个垮塌的男人,她感到不知所措,可她不知道,发问的郭发也未必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郭发听着齐玉露那泛起微澜的柔声,忽然感到生的美妙,那种美妙穿梭回十年前的宇宙,来到一个叫郭小八的小伙子身上……
郭发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她一手拿书,一手摸他下巴上硬硬的胡碴,他没得到答案,只好闭上眼睛,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很浓,也许遗传自他的母亲。
“这本书叫啥啊?”
齐玉露停止了诵读,合上书页,把封面亮给郭发:“法国作家梭罗的《野果》,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作品。”每当去除东北口音说些和文学有关的东西,齐玉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声势不再低弱,那样子在郭发眼里像个挂在电视里的严肃的播音员,又或者说,是译制片的里字正腔圆的女主角。
郭发难得认真听,听完以后皱了皱眉,抬手夺过来:“借我看看。”
“你还读上书了?”
“操,你别看不起人呐!我不是大老粗,我起码初中念完了,当年也是响当当文化水平一流的混混。”郭发精神为之一振。
齐玉露看他又开始发挥幽默细胞了,知道他大概是好了些:“走吧,郭发,我请你吃点东西。”
那天郭发特别饿,吃了有二十个牛肉火勺,吃完了还不满足,又跑到烧烤摊去撸串,就着花河啤酒,两个人划起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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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街上,人影寥寥,齐玉露和郭发拉着手,醉醺醺地唱着歌:“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 做梦的少年,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 到海角天边,不负责任的誓言,年少轻狂的我,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郭发,”齐玉露灼灼地看着郭发,她的眼睛明亮甚于上空星辰,“我们现在算什么交情?”
“一起看星星的交情呗,”郭发偏不说,舔了舔嘴唇耍贱,弹她耳朵上的饰物,是两颗樱桃,“忘了说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郭发站得离她更近,高大的身躯上冒着热气,她看着他的侧脸,他像个少年一样,眼泪里沾满星光,都是希望、都是憧憬,齐玉露看得恍惚,喃喃地说:“这个交情好,我喜欢这个交情。”
“你说我能看见我妈么?”郭发忽然问。
“这我不确定,但是你以后会看到我,”齐玉露指着北方深空的一角,“我就在那边上,你一抬眼就能看见。”
郭发捂住她的嘴:“瞎说什么玩意儿?”
齐玉露托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凹陷的疤痕上挠了挠:“好像陨石掉地上砸出来的坑。”
映着黯淡的星光,郭发也看过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用手掌心儿灭烟吗?”
齐玉露浅笑:“因为你是郭发呀!”
郭发摇了摇头:“以前我妈晚上喝酒,喝多了以后就会用烟头烫我,烫多了,我朋友就会问我,我每次都编不同的理由,后来我想,干脆我也抽烟,这样就好办多了。”
他努力学坏,渐渐五毒俱全,只为了让自己回家后要遭受的酷刑变得理所应当。
“为什么妈妈会折磨儿子?”
“是我对不起她,她怎么揍我,都是我该受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时候我认命了。”
“你一定很痛苦吧。”齐玉露感到那份怜悯如海如浪,和自己小腹连在一起,汹涌不已。
“痛苦呀,痛苦了就和别的小子打架,见血了我就能舒服点,然后回去接茬儿再被我妈揍。”
“你就从来没还过手吗?”
“她是我妈,咋能还手,但我后来学着躲,后来就跑了,”郭发抽出手,滞在半空,又看看星星,“你说人啊,就是贱,我现在倒想再当她的烟灰缸呢。”
郭发再次失控,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想象得那样具有毁灭性,他卸力蹲下来的时候,有齐玉露跟着他,像是一起沉沦的伙伴,伸出手来,让他逃出苦海。
他哭得外放,哇哇地释放眼泪,他又变成了一个少年,伤心,但是不再绝望:“我,我……我不想认命啊!”
她以为的英雄,也是一个需要拯救的孩子,齐玉露心头一沉:“郭发,别哭,你看看我,坏事儿都过去了。”
郭发睁开双眼,他没踮起脚,也没仰起头,可星河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她的眸光如水,恰似每一个静夜里的星光:“我只有你了,齐玉露。”
他再也不掩饰对与她的贪恋,狠狠吻住那日夜思慕的唇,吞噬一般占有:“还对我说那些话不了?你不知道那天我的心都碎了。”
齐玉露低眸躲闪,声音却坚定:“再也不会了……”
郭发抱起属于他的全世界,上面有熨帖的柔软、恰好的温柔:“对不起,我什么也不跟你说,这回你知道我了吧?”
所谓爱与欢喜,都胜不过一句知道明白,齐玉露回抱住他,从夏至冬,她从未这样热切真诚过:“我懂你。”
郭发默默地想,他要是十几岁遇见她就好了,以他的执着,他现在已经爱她二十年了,可忽然发现,他们确实是早就认识了,岁月对他还不算残忍。
第56章 回光返照(二)
2001年1月4日 晴
那天白康宏告诉我潘崇明被人乱棍打死在下湾村,被村民集体弃尸在粪坑里,我没什么感觉,单纯感到想笑,他是该为郭发的母亲陪葬的。小武该知道这事,该像我一样体会信念的幻灭。可是他身在何处,始终是一个谜。我忽然发现,到了这样的关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在乎的只有一样,就是郭发。
昨天我梦见郭发在城郊的玻璃河子里游泳,他捞起溺水的我,在冰冷的水里为我渡气,他的睫毛湿透了,眼睛里有粼粼水光:“别死,把我一半的命给你,咱俩就能在一起一辈子了。”
记得父亲年轻时非常喜欢游泳,他和徐叔都是工厂里游泳的健将,母亲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件梅花牌泳衣。我害怕水,所以一直都不会游泳,我想,假如我死的话,会在水里。
水非常温柔,包容一切,冲刷一切,但又是非常有原则的东西,到了零度以下,就定要结冰。所以所谓的冬泳,一定要赶上初冬时节,晚了就游不成了。
我还对很多事情不解,譬如,广场中央的百货大楼里,到底有多少种货物?为什么冰冻的河面以下,还有活的鱼,如果我进到里面,是不是就像白雪公主进了水晶棺材一样,永垂不朽?记得有个外国的女作家自杀,是沉在池塘里的,衣服里装满了石子,不让自己挣扎,一味沉沦,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死法。
绵长的隧道里,白雾缭绕,浓得令人睁不开眼,齐玉露踮起脚尖往前看,却被郭发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他眨着眼睛,神色幽微:“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齐玉露嗫嚅着,咽了一下口水,不置可否。
郭发始终那么望着她,终于微笑,张开手臂:“来我怀里。”
齐玉露无法拒绝来自他的温存,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怎么了?”
郭发狠狠缚住她的腰身:“你有秘密,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兰棱人,潘崇明死的时候,你就在边上,报警的人就是你……捅我妈的人,就是你爸……”
齐玉露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一紧,急迫地想逃脱,他却越来越不留情,漆黑的瞳孔收缩,似要把她引入其中,抵达永无出口的黑洞。她拼命地挣揣,可他的手那么有力,死命地钳住她的脖颈,使她双脚离地,濒临窒息之前,她声嘶力竭地呼吼道:“放开我!”
她醒过来,鱼缸里的鱼都卧着睡觉,没什么风吹草动;房间里漂浮着樟脑丸的味道;耳边,有老挂钟的滴答声。身边,郭发静静地躺在她身边,沉睡的身体被她的叫声惊醒,他睫毛震颤,双目惺忪地坐了起来,慵懒地揉着眼皮问:“你咋的了?”
齐玉露还是不确定眼前的虚实,默默不言,只是细细看着他,他光着膀子,脖子上戴着那条玫瑰十字架。
“做梦了?”郭发从背后抱住她,把她重新拉回温暖的被窝里,用自己的大手给她擦去额发上的汗水,“不是啥好梦吧?”
“我梦见你要杀我,”齐玉露轻咬他的手臂,屁股拱拱他的肚子,暖烘烘的,很安适,“坏人。”
郭发噗嗤一笑,故意弹她胸罩的肩带:“梦都是反的,是你狗日的要杀我吧。”
齐玉露打他的手,每一掌都响出声:“好啊,我杀你,咱俩一起死呗。”
“行啊,反正活着也没啥太大意思。”他不觉得疼,贴在她的颈后,呼吸着来自全世界清晨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齐玉露转过身来,埋在他的胸口,指头摆弄着那十字架:“你戴这个有点色。”
“色?”郭发不明白,随着她的目光,低头去看,只看见深邃幽黑的被窝,和她光裸的两腿,他压住她,褪掉她的胸罩、内裤、棉袜,坐起来,双手锁住她的脚踝,“是这个意思吗?”
“轻一点儿……”齐玉露把冰凉的脚板抵在他的下腹。
郭发没有搭腔,他的呼吸很重,敏感的下身已经剑拔弩张,屋子里的暖气有些冷,他把被子披在背上,齐玉露的视野顷刻间变得晦暗,外面,太阳爬上来,屋里,夜晚却又来了……
“好想你……”进来的那一刻,她眼角有泪,身体左摇右摆,每个毛孔都潮热难耐,“郭发……”
老旧的铁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冬夜的拂晓天色昏暗,他低着头,唇紧闭,长久不语,只顾着呼吸,夏日晒得幽黑的皮肤养得麦黄,胴体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瘢痕遍布的侧颈上暴起跳动的青筋,银闪的条链缀在他胸口中央,十字架吊坠摇撼如钟摆,像在倒数着她的命。
他皱着眉,两臂紧抓她的乳,口中低呼着好紧,像个悲伤的信徒,整整一个小时的冲撞后,他还是没有射,面上泛红,很为难:“玉露,给我点根烟。”
齐玉露把自己的烟给他,推他出去,桀骜地收回两腿:“你心里有事,不行就收摊吧。”
“不要,”郭发很抱歉,缓缓吐出烟气,跌躺回床上,“你坐上来行不行?”
齐玉露却转过身,倒骑着他,所有的艳态,都折射在桌上的鱼缸里:“这样喜欢吗?”
郭发指间掐着烟,火焰快烧到手了,灰烬都落在枕边,他躺着看她起伏的粉背,血氧都被她摄走,急促的呼吸濒死一般,完全抽不上一口烟,彻彻底底失去了主动,骨与肉都随她的晃动而晃动。
他像是个溺水的人,剧烈地大口呼吸,死死抓住她的胸,想说些动情的话却没有头绪,春潮般的快感把一切掀翻,腰身向上一挺,什么都没有了:“要死了……”
她癯瘦的身体一阵战栗,每个棱角都要被震碎,山崩地裂,她转过来坐在他的肚子上,捞过他颤抖的手,探摸自己的小腹:“你摸,都满了。”
“让我好好亲亲你……”他踢开被子,猛地站起来,把她捧在怀中,腰却虚虚的,打不直,他吻遍她的脸,含住她的唇,她像是廉价清凉饮料里的甜蜜素,本身并没有糖分,每吮一口,却能尝出沁人心脾的甜。
“烧起来了……”齐玉露挂在他的身上,指着烟雾缭绕的被褥。
“操,烟头忘灭了。”
第57章 回光返照(三)
2001年1月6日 多云
好喜欢席慕蓉的一句诗,淡淡的,却含着千钧重的悲伤,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这是怎样一种境界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郭发告别,我越来越贪恋永远,希望能一直一直与他对望,不失联,不告吹,日夜亲吻。我想我最后也许只是不告而别,留他一个人发蒙,残忍总是免不了的,但我知道他不会向曾经那样寻死,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被我点亮了生机的火焰,一旦燃起就不会熄灭。如今我尽我所能陪伴他,冲淡他丧母的悲伤,我泡在他的卧室,占有他家的厨房,晚上,还要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宽大,非常舒服,他总喜欢钻进去瘙我的痒,亲吻我的身体。我们最不喜欢的就是早上,他和我都要顶着困意上班,外面还是一片黑暗,有时候还恍惚以为是晚上,这意味着我们白日的第一次告别,他总是起得很早,绕了个大远,把我送到书局门口才离去,然后自己才飞快赶去汽修厂。他开始跟我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还用我的肥皂洗衣服,我们的身体开始散发出相同的气味,越来越不习惯分开,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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