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喻美玉,同陛下配极。”
“我曾于书上见,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私以为,不如取怀川二字。怀珠韫玉,安定天下。”
“陛下年幼登基,虽偶有几分脾性,但实属圣明君主,令我心甚慰。我也高兴,能为陛下取字。”
“今日良辰,愿怀川诸事皆宜。”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怀川,谢怀川。
记忆中,温鹤绵曾有许多次说过,谢琅这名字寓意极好,他不在乎,却还是会忍不住为此而偷偷开心,然几乎没什么实感。
直到此刻,谢琅才真切感受到,原来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是真的那么好,连带着曾经的自己也是那样,所以她为他取了这个字,希望他能永远这么好。
可是不久之后,他做了什么呢?
他仗着温鹤绵的纵容与退让,近乎嚣张地揭开了自己的心意,并且任由心中阴暗的占有欲滋长,在未经她同意之时,便要强行留下痕迹,甚至已经算计好了,日后怎样仗着她的心软进一步得寸进尺。
她将他视作优秀的学生,惊讶错愕之际,是否曾对他产生失望呢?
谢琅不清楚,可猜测应当是有的。
朦胧之后,再回想起山崖侧的场景,总觉得那抹人影带了几分决绝。
他其实该想明白的,她谨慎小心至极,绝不会犯如此错误。
除非是,有意求死,或者,单纯想要离开他。
原因为何,不做多想。
所以她留下了这些策论,无论如何,朝堂都会继续运转下去。
所以她提前让人散布传言,将京中局势进一步搅乱,替他打捞起那些漏网之鱼,也能借此推动她想达成的目标。
桩桩件件,环环相扣。
早已于无声中埋下,谢琅竟从未察觉。
越想越头晕目眩,谢琅忽然有些失力似的,埋头伏在了桌案上,一向挺直的脊背弯了,牙关紧咬,似有若无抖动着。
良久,直到衣衫被浸湿,感受到彻骨的凉,谢琅才后知后觉意识的,原来是他哭了。
酸苦混合着涩,连带着多日的难过和委屈,终于在此刻倾泻出来。
他指尖似乎用力极了,抓紧的信角出现了褶皱,低哑嗓音伴随着呜咽:“我后悔了……”
“温鹤绵、太傅……我想你了。”
从前他只是装模作样的红上眼眶,眼泪还没掉出来,温鹤绵就会停下来哄他了,而如今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是他自作自受。
也是他……
亲自逼走了自己的心上人。
第115章 醉酒了也骂着小兔崽子】
京中消息传到边关时,温鹤绵正在与自己的爹娘准备过年。
她身份的问题很好解决。
边关距离京城千里之遥,消息流通不易,这边又全是温乘渊信任的将领与手下,与亲近的稍微一说,很快就解决了。
明面上记了个养女的身份,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她就是原本的世子,也是温乘渊秦宜夫妻俩的亲女儿。
他们多年没有一起吃过团圆饭,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饭菜当然要准备的丰盛些,不过有厨娘,倒用不着他们亲自动手。
秦宜看完送来的信,又转头看了温鹤绵会儿,笑问:“要看看吗?”
温鹤绵顿了一下,顺从本心点头:“看。”
秦宜将信递给她。
信是青云写的,上面有字似乎被水模糊了,好在看得清,除了传递温鹤绵“失踪”的消息外,还说了一些京中的事儿。
比如小皇帝一回到京城,就手段利落的解决了世家大族,比如那些曾经说温鹤绵怎么不好的人,现在全都闭口噤声,有了很大改观。
秦宜在旁感叹:“不得不说,小皇帝比先帝要厉害多了,就是这方式,着实血腥了些,传出去不太好听。看这样子,他对你也是颇为惦念,不将消息告诉他吗?”
娘亲并不知自己和谢琅曾发生过什么事,温鹤绵没想着多讲,只是摇头:“不了。”
“可是含霜,娘看你,对小皇帝也挺惦记的。”
秦宜面带笑意,一语道破。
“喝醉酒了还一声声骂小兔崽子,小皇帝对你做了什么天妒人怨的事?如此念着不忘?连消息也不愿告诉他。”
边关酒烈,温鹤绵不出意外,上次被自己亲娘给灌醉了,她这个脑袋偏偏不忘事儿,说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闻言顿时有点红了耳尖:“没有。”
秦宜哼笑两声,看破不说破。
两相静默了会儿,秦宜忽然问:“想听听我和你爹为何与皇室闹掰吗?”
温鹤绵不假思索:“因为先帝太混账了?”
秦宜沉默。
接着干笑一声:“这就没意思了。”
女儿聪明在意料之中,否则不好混迹朝堂,就是没那么好忽悠。
温鹤绵失笑:“娘,你直说吧。”
秦宜坐在她身边,开口道:“你刚出生那会儿,边关不太平,先帝耽于享乐,宁肯花大笔银钱修筑行宫,都不肯拨与边关,你爹和他当面对峙了一顿,最后好说歹说,才算是拿到了边关兵权,又四处借了粮草,才赶去支援。”
时隔久远,这些事已经没太多人讨论,况且被臣子逼问到脸上,实属丢脸,先帝肯定要想方设法遮掩过去,以至于大多数人对这段秘闻不甚清晰。
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下百姓记住了,捍卫边疆的,保他们平安的人,姓温。
“温家世代忠骨,同开国皇帝一起打天下,又有免死金牌在手,势力雄厚,也就是他奈何不得。偏偏不知好歹,还想对我们母女俩下毒手,以为谁乐意待在京城呢?”
秦宜不同于典型的高门贵女,骨子里就有股洒脱不羁在,能和温乘渊走到一起,上天注定。
“所以你当时想回去帮那老东西的儿子,我和你爹是千般不情愿。我们捧在掌心里的小霜儿,缘何要留在那污糟地受苦?”
亲眼见证了秦宜对先帝称呼的变化,温鹤绵这下是知道有多恨得牙痒痒了,要不是忠君刻在骨子里,先帝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干过的讨人嫌的事,自然不止这几件,更多细说起来就长了。
总而言之,能活到这种人憎狗嫌的程度,先帝也是个人才。
温鹤绵看见自己娘亲气愤的神情,感同身受:“确实恼人,不过先帝最后也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
温鹤绵把宁贺褚做的事讲给秦宜听。
秦宜听后咂舌,笑着拍手:“干得好!只是可惜了宁贺褚,若晚些时日生,碰不上那糟心事,说不定也能成个清臣。”
温鹤绵但笑不语。
“哦对,还有一事。”秦宜突然板着张脸,还挺严肃,“霜儿,你去过江淮,可遇到过秦家人?”
温鹤绵坦诚回答:“他们让人来找过我,我拒了。”
“那就好,少和他们接触。一家子人面兽心的,当初若不是娘够强势,恐怕连你祖父祖母留给娘的嫁妆都带不走。”
世家大族,多少有点说不清的事。
温鹤绵:“我明白了。”
“还在聊?”
身后传来温乘渊带笑的声音:“饭菜好了,过来用晚饭,我们好久没聚过了。”
边关物资匮乏,哪怕近几年已好上不少,依旧强不了太多,饭菜对比温鹤绵在京中吃的,要更简陋些,不过因为有亲人在身边陪伴,感觉不一样。
温鹤绵这次不敢多喝酒,只能浅浅抿了两口。
瞧着爹娘脸上露出的笑颜,她唇角也轻轻勾了勾。
氤氲的饭菜香气中,思绪不由得飘远,温鹤绵想了想京中的人,由衷希望,等伤心劲儿缓过去后,谢琅也能过个好年。
……
谢琅在王府歇了一夜。
准确来讲,是在书房里歇了一夜。
还好这边有地龙,生怕给皇帝陛下真的冻坏了,路叔连忙命人去烧了起来,别的不说,至少暖和些。
实际上他根本没怎么睡。
一晚上捏着那封信看了又看,把信纸上自己抓出的褶皱一点点抚平,恨不得将每个字都镌刻进心底,愈想愈痛。
第二日出来,见到满眼红血丝的小陛下,霍平在无奈的同时已经有几分习以为常。
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陛下情绪才能缓和过来些,一直这么熬着,也不是个法子啊。
只是心病还得心药医,这病,恐怕难以疗愈了。
也不知谢琅究竟是想通了什么,他静静看了庭院中的枇杷树许久,忽然吩咐道:“让飞风撤回来。”
这是放弃寻找的意思了?
霍平心中讶异,同时伴随着几分难言的滋味。
“还有。”谢琅拳头捏得很紧,语气却平静,“那个叫慕容跃的,不用审问,放了吧。”
既然是温鹤绵吩咐做的,再深究,也没有意义了。
他不想惹她生气了。
第116章 君子万死不悔,女子亦是】
吩咐完后,谢琅站在原地顿了会,终于是哑着嗓音开口:“回宫吧。”
霍平心下叹息。
他也算是看着这位小陛下长大的,谁曾想会出了这种变故。
原本温大人在时,陛下还会偶尔耍几分脾气,就算没人哄,自个儿也消了,如今却沉寂了许多,只是分明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偏偏整天都阴郁冷沉的,也不知日后那么久,该如何度过啊。
只盼着他能早日想通。
谢琅又回了宫。
这次好说歹说是没有披着一身单衣衣到处跑,不过这么折腾了一晚上,回宫后就有些许发热的迹象。
太医院判来看了,给他开了两服药。
走的时候不住摇头,小声朝来喜说:“陛下情况不太好,多看顾着些。”
来喜这几日过得跌宕起伏,心情也随之大起大落,先是得知温大人原来是女子,后又想到陛下那些不可告人的情愫,简直愁的不得了。
听太医一言,他赶紧应下:“放心,咱家明白。”
太医院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多说。
陛下与温大人之间的情意不同于史书上大部分君主和帝师,微末之时的扶持相助,反而更加令人难以忘怀,加上这么多年来,大家其实都看得出,陛下对温大人是多么依赖。
怎么会轻易释怀呢?
只能但愿陛下早日走出来了。
诏狱里的人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朝堂慢慢安稳下来,百姓的日子该过还得过,毕竟上位者的悲欢大多与他们不相通。
所以当天空的第一抹焰火燃起来时,顷刻打破了整个京城的平静,接着有更多漂亮的焰火冲上天际,照亮夜空,分外热闹。
本来年夜饭该温大人回来陪着陛下一起吃,可惜如今跟着泡汤了,来喜干脆吩咐御膳房准备一些简单的饭菜,想来陛下也没心情吃。
褪去那副在温大人面前好说话的表现,陛下的想法是越来越不好揣摩。
来喜内心忐忑着,好歹今天这顿饭是认真吃了。
用完晚膳,谢琅抬起眼,淡声吩咐:“去找些纸钱来。”
来喜猝不及防被惊到:“陛下……”
少年帝王似轻嘲了声:“万一呢,朕也不想,让她在那头过得不好。”
来喜哑言。
确实,陛下不愿意接受温大人可能已去的坏消息,但生机微乎其微,万一真是最差的情况,陛下也肯定不想温大人受委屈。
“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来喜深吸一口气,躬身退出去准备了。
夜幕降临,来喜提前将所有人都给遣了出去,然后静静站在一旁,看着陛下背着身烧纸钱。
艳丽的火舌舔舐着纸钱,瞬间就化为灰烬,被寒风裹挟着向上飞去,便是在雪天里,火焰的温度也有些灼人,几次看见那火险些烧到龙袍,来喜只觉得心惊肉跳。
若不是知晓陛下不是那种冲动之人,他都要觉得,谢琅会随着那火焰的灼烧一起离开了。
良久,谢琅摸纸钱的手摸了个空,他才怔然拍拍自己衣角的灰,旋即声音很低的:“太傅,如果你真的……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在梦中也好。”
“答应陪我吃年夜饭,你没做到,你说过的,自己不会食言。”
“我错了,对不起,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不会有人回答。
谢琅当然清楚。
可能是麻木太久,再想起来,只有心口钝钝的疼,谢琅盯着盆中的火焰一点点燃烧殆尽,才慢慢抬头看天空的焰火。
很漂亮,他和温鹤绵一起看过很多次。
他不是后悔于自己的感情,只是后悔自己真像她所说那样,太莽撞,也太不知事,逼着她被迫做出选择,走到了一番极为狭窄的境地。
倘若重来一次,他会更小心,更仔细地去思考和对待这段情感。
而不是,继续逼迫她了。
……
都说塞外苦寒,可对于温鹤绵来说,这里的风景有别样的出彩。
秦宜前几日受了风寒,特意交代了不要温鹤绵靠近她,似乎是以为她还是从前羸弱的孩子,依旧需要特意关怀。
温鹤绵感动又酸涩。
她不怪系统,毕竟没有这个交易,自己不能去另一个世界走上一趟,也不能继续在这边活下来,天上不掉白吃的馅饼,如此已是十分圆满。
温乘渊指着远处的山丘道:“霜儿,看那。从前我来时,蛮人的营地已经驻扎在了那里,再往前几里,就是边关城池和数万百姓。是我带人一寸寸将他们打到大漠深处,这些年才不敢继续出来嚣张。”
温鹤绵点头:“父王很厉害,守边将士也很厉害。”
“都是用命搏出来的罢了。”温乘渊露出丝笑意,忽然转了话题,“其实爹很骄傲,能有你这么个女儿。”
他的语气沉了些:“先帝昏聩,不理朝政,亦不信温家,若非我和你娘远走守边,恐怕温家一脉都将受到牵连。最初几年过得艰难,好在咬咬牙,也能扛过去,是小皇帝继位后,才又好上许多。”
温鹤绵似有所感,朝他望去。
温乘渊笑:“爹是想说,你很厉害。”
“你护社稷,扶持少帝,爹娘在边关才能没有后顾之忧,能做到这番地步,已是常人不可及。”
“君子万死不悔,女子亦是。相信自己的选择,不要苛责自己,那爹娘看了也心疼。”
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重点在这里,温鹤绵失了笑:“谢父王教诲,含霜明白。”
当局者迷,经验之谈尚有可能出错,温鹤绵一经点醒,心情的确松快不少,几年未见的陌生也在相处中尽数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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