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被狗哥救下的老婆婆用苍老喑哑的声音对大儿子说:
“趁着天还未亮,你找个地方把他们丢了吧。”
老苗子抬头看向自己年迈的母亲:“娘?”
“狗哥的姐姐说得对,好人就应该好好活着,老天爷都不让我老婆子死,我老婆子为什么要死,娃娃,把肉煮一煮,阿吉,你受伤重就多吃点,老天爷要收的是坏人,那些强盗一定会有报应的!”
老妇人咬牙切齿地说,浑浊的眼睛跳跃着愤怒的火焰。
被老婆婆称作“阿吉”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若安小六在此一定会认出阿吉就是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他捂着疼痛的刀伤,脸色与地上的四个死人一样惨白。
娃娃重新开始添柴炖肉,她是老苗子的妹妹,是这家人骄傲,也是老婆婆和老苗子眼中的公主。
小小的锅子“咕嘟咕嘟”作响,肉汤里冒着泛着油光的泡泡,屋子里香得不可思议。
老苗子搬着地上的死人,嘴里嚼着妹妹夹给他的一块肉,他嚼得很慢,仿佛是在细细品尝这块肉的味道。
“哥,好吃吗?”
“好吃。”
昏黄的光线中,老苗子通红的眼睛升起一片薄雾。
娘和妹妹煮肉的手艺都是很好的,可这块肉在老苗子嘴里却是腥的。
三角眼说妹妹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的生意就少好多银子。
老苗子知道韩大奶奶,她是做肉皮生意的鸨母,他不敢想“韩大奶奶跟前的红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问妹妹在韩大奶奶那里遭过怎样的罪,更不敢咽嘴里的肉。
这是从他妹妹身上割下来的肉,一块块都带着血。
阿吉踉踉跄跄站起来:“我跟着你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刀伤又撕裂了,不过阿吉不在乎,也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你来吧。”
老苗子没有拒绝阿吉,他一个人处理四具尸体实在太慢了,他知道阿吉也受伤了,伤得比自己重需要卧床休息,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们必须要在天亮之前将这四个死人丢出去。
一家人从深夜忙到天亮,老苗子和阿吉臭烘烘的爬上床。
老婆婆已经睡了,下定决心要活下去后,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反而是这些人中最淡定的一个。
老苗子一家人认为三角眼一伙人死了,他们背后倚仗的那些人会找上门来。
安小六也认为那些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不过这并未对安小六家里的生活造成影响。
她照例五更天早起煮粥,狗哥照例每天跟着谢烟客习武。
甚至对于狗哥来说,那四个人的死亡带来的阴影远不如姊姊抽查他的功课。
如此,半个月过去了。
在老苗子一家人战战兢兢、连身上的伤都养好了依然无事发生、准备回归正常生活时,又有一伙人找上门了。
不过他们盯上的不是老苗子,也不是老苗子家里化名为阿吉的谢晓峰。
而是卖粥的安小六。
天黑了。
破败的屋子里点着三根蜡烛,并不算宽敞的房间因为这三根蜡烛亮堂堂的,照出书桌后愁眉苦脸的小少年。
“……下一个词,苍穹。”
小少年的姐姐不徐不缓地说道。
小少年咬着毛笔的笔头,苍穹,这个词是刚学的,“苍”字他会写,“穹”是“草字头”还是“宝盖头”?
“苍穹,”姐姐又念了一遍,“不会写的字画圆。”
小少年叹了一口气,果断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笔下的纸上已经有很多个这样的圆圈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
紧接着,“嘭嘭”两下,自家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两块门板轰然倒地。
明明自家大门被人拆了,可小少年心里却涌出一股异样的惊喜――
终于不用听写了!
“狗哥,‘苍穹’写完了吗,写完了继续下一组词,”不得不说,小少年高兴的太早了,因为他的姐姐完全没有暂停的意思,“江河,与这个词相关的还有‘长江’、‘黄河’,三个词一起写出来吧。”
小少年,不,应该是狗哥的手抖了两下,他完全想不到这种情况下姐姐还要继续听写。
难道已经没人可以阻止姐姐了吗?
男孩清秀的小脸皱成了苦瓜。
“你就是安小六?”
三个衣着华丽的彪形大汉带着十几个腰间别刀的年轻小伙,将小小的院子堵得水泄不通。
安小六拿着一把戒尺轻轻敲在弟弟抬起的脑瓜上:
“快写,别走神,江河,长江,黄河。”
狗哥无可奈何地垂下头,就算判官伯伯来了也不可能解救自己了。
见屋子里的姐弟谁也不搭理他们,三个衣着华丽的男人里脑袋最大的那个走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一头撞上院子里的柳树。
“嘭、嘭、嘭――”
“咔嚓、咔嚓、咔嚓。”
狗哥瞪大眼睛,柳树竟然被这个人的脑袋撞断了。
可撞树的男人脑袋却完好无损。
原地未动的两个壮汉其中一个说:“我叫铁虎。”
他指了指身边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说:“他是铁拳阿勇。”
又指着那个撞树的:“他叫铁头。”
自称“铁虎”的男人说:“我们几个都是大老板手下的人,虽然你是个女人,但你很有种,我们大老板很欣赏你这种有本事的人,你若加入我们每个月至少能有一千两银子。”
狗哥听得入迷,他还想与姐姐讨论一番,谁知还未张嘴,脑袋被戒尺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全神贯注、全神贯注!还敢走神,三个词磨蹭半天,说多少遍了,不会的画圈,不要耽误时间。”
“哦。”
狗哥挠了挠头,在“黄河”的本该是“黄”字的位置上又画了一个圆圈。
“下一个词也和水有关,湖泊。”
安小六这般说。
铁虎冷笑:“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话太多了,”安小六抬头说,“我要是你现在就不说话,坐下来调理内息。”
铁虎脸色大变,他试着运功,结果经脉一阵刺痛,一股气从腹内不断翻腾上涌,他忍不住“哇”一声嘴里喷出一大滩血,摇摇晃晃栽倒在地。
【“一个死掉的雷震天。”】
“你是唐门的人?”
那个叫铁拳阿勇的男人脸色变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刷刷后退,刚刚撞断一棵树的男人不由得退到树后。
铁虎是他们这里武功最高的人,大老板让铁虎出面招揽安小六,图的是“招揽不成就地处决”。
除了唐门的人,谁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给铁虎用毒?
他们甚至不知道铁虎什么时候中招的?!
“我姊姊姓‘安’不姓唐。”
狗哥忍不住出声纠正,然后……他又被打了。
安小六面无表情看着弟弟,手上的戒尺寒光凛凛:
“‘湖泊’写了吗?”
“写完了。”
狗哥望着纸上两个圆圈,眉头皱成一个小老头。
“最后一个词,也是一本书的名字,山海经。”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陆陆续续传来响声。
狗哥飞快写下“山O经”,好奇抬头,院子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男人。
――判官伯伯待会可有的忙了,姊姊又往地府送坏人了。
“姊姊,唐门是什么?”
“一个擅长用暗器和毒药的门派。”
“姊姊是唐门的人吗?”
“我不是。”
“我想也不是,”狗哥人小鬼大道,“姊姊姓‘安’呢。”
安小六微笑:“是啊,我姓安,‘安’字怎么写?”
狗哥在纸上刷刷写下“安小六”三个字,将“安”字单独圈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这样写!”
第14章 【修错字
安小六严重怀疑这些人拆掉自家的大门,是为了方便运送他们自己的尸体。
这是家又不是义庄,是不可能留尸身过夜的。
“姊姊,车装不下了……”
狗哥忍不住道。
他负责把尸身抬上板车,每具尸体上车前,安小六会将他们身上的物品一一搜刮,连鞋子也没有漏掉。
无论是铁虎、铁拳阿勇还是那个撞树的铁头,他们都是有钱人,怀里揣着一叠银票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
――还不如富贵儿的库房,这些人这么有钱了,就不知道买点好东西吗?
当然,剩下那些带刀小伙身上也有许多碎银子,也有许多瓶瓶罐罐。
“蒙汗药、迷香、这是……又一瓶壮阳药。”
安小六把瓶瓶罐罐分开,她惊讶发现壮阳药数量最多,每个人都带着一瓶或是几瓶。
这个组织里的男人不行啊。
想着,安小六对狗哥说:“装不下就别放了,别让他们压坏了咱家的车。”
……
月光惨淡。
在姐弟俩吃力运送尸体时,隔壁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姐弟俩的视线中。
“狗哥、小六,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安家的动静实在太大,眼下没动静了,放心不下的老苗子忍不住出来查看情况。
高大的苗家汉子惊慌望着车上一摞白惨惨的死人,忍不住看向撞坏的大门,发现院子里躺着更多的死人。
“怎么这么多!”
老苗子惊愕。
三角眼四人死后,他们一家担惊受怕了半个月,这姐弟俩倒好,出手就是一窝。
窒息的老苗子移开目光,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很快,他又在板车上发现一个衣着华丽、身材修长的男人:
“是阿勇,你们杀了阿勇。”
他压低声音,牙齿不断打颤。
阿勇是大老板手下一等一的高手。
“只是我,”安小六平静地说,“我弟弟没有杀人。”
这有什么区别!
老苗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跺跺脚:“你们等我,我去叫人帮忙。”
不一会儿,另一个比老苗子还要高大强壮的男人出现在姐弟俩的视线中,身后还跟着一个纤细年轻的女孩。
老苗子的妹妹娃娃和……
“是你?”
安小六惊讶地望着高大沉默的男人。
她做梦想不到谢晓峰居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自家隔壁?
谢晓峰,又或是阿吉没有说话,他也认出了安小六。
他知道老苗子一家人隔壁住着一个用毒高手,但从来从未想过竟会是自己见过的人。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比月光和死人更冷。
娃娃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格外敏感,她不安地望着阿吉,又看了看狗哥的姐姐,眼睛瞪得大大的。
“走吧,”安小六说,“我们要在天亮之前把他们处理掉。”
刹那间,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老苗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唯有没心没肺的狗哥什么都没察觉,身材不算高大的小少年拖着那个叫“铁虎”或是“雷震天”的男人。
“这人好重。”小少年嘟哝着。
既然有人帮忙,狗哥想多运几个人,但这个男人太重了,他真的像老虎一样强壮。
“放着我来。”安小六说。
事实上,安小六并不知道雷震天是谁,不过作为这些人里唯一一个被富贵儿叫出真名的人,安小六想这一定是位大人物。
为了表示对大人物的尊重,安小六将他交给来头更大的谢晓峰。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武林你六姐”在心里为他烧了一根香。
安小六将从铁虎他们身上搜到的银票交给老苗子。
“这是什么,”老苗子先是疑惑,当他发现那是一叠银票后,禁不住道,“这也太多了!”
“你们走吧,用这些钱改个名字换个地方,带着老婆婆好好生活,不要做坏事。”
“好好生活”触动了老苗子,粗犷的苗家汉子眼睛红了,城里确实待不下去了,他每天都盘算着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没钱能去哪儿呢,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这世道对他们这样身份卑贱的人,真是太难太难了。
“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办?”
老苗子问。
姐弟俩之所以会遇到今天的祸事,说到底都是为了帮他们家的人,老苗子虽然穷但不能放着恩公不顾。
安小六说:“我们也是要走的,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你们现在走,我们负担兴许还要轻一点。”
老苗子听明白了安小六的意思,大老板手下一连折了三个高手,他和安小六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了。
他们一家人继续留在城里迟早是个隐患,大老板早晚有一天会抓住他们,用来威胁安家姐弟。
老苗子握着银票扯住茫然的妹妹,跪在安小六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小六、狗哥,这个恩情我们家记下来了,只要有需要我的地方,你要我的命我也是使得的。”
安小六受了老苗子的大礼:
“我都救了你了,要你的命做什么,好好活着吧,多做一些好事,我弟弟最喜欢好人打败坏人的故事,好人应该有个好结局。”
老苗子看着一脸平静地安小六,又看着不住点头的小少年,郑重其事道:
“我老苗子发誓,从今天起我只做好事。”
老苗子收下银票后收拾东西准备城门一开就离开这里,他们已经有钱了,未来自然是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谢晓峰一定会护送这家人平安离开。
回家后。
狗哥看向姐姐:
“姊姊,我们也要走了吗?”
这段时间他已经学了不少的规矩,知道别人讲话时不要张嘴插话,小少年已经忍了一路,到家后终于忍不住了。
安小六揉了揉男孩蓬松的头发:“嗯,咱们去金陵。”
“金陵远吗?”
“不远,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
“还有好吃的鸭子!”
小少年还没有忘记姊姊说金陵的鸭子最好吃。
安小六忍不住笑了:“对,还有好吃的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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