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里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外公外婆,妈妈和姐姐来啦!”
大门内的院子里有许多高矮不同的绿植,有的露出光秃秃的枝干还没有发芽,有的常青树仍旧郁郁葱葱,而冬日里的梅花开得正艳。
徐星兔子般地从屋内跑出来,扑到了她的身上,如果她不是大力怪,差点把她手里的行李箱撞飞出去。
“外婆,快来看呀!”她像是献宝似地把时星推到了走廊下的人影面前。
林江篱已过古稀,身子骨却很硬朗,腰背挺得笔直,行动也十分迅捷,眨眼间就跨了几步来到时星的面前,拉住了她的手。
她上下仔细瞧了瞧时星,赞叹道:“好,好!比照片里还要精神得多。”
时星不是很想问她看的是哪张黑历史照片。
“行李就先搁着,等会儿再收拾。吃过饭没有?今天中午我们去街上老店买了熏鹅,还没动过,就等你们来吃的。”
“在厨房是吧?我自己去切。”林月焕回答。
挑开帘子进了屋,外公已经背着手在屋里等着了。他满脸矜持,内敛严肃的样子,但根本藏不住好奇的目光。时星不由自主地挑起了嘴角,主动打招呼:“杨大家,久仰大名。”
“你好你好,时同学。”杨怀仁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和她像是两个领导人会面那样握了握,气氛十分庄重。
“噗嗤。”林江篱在背后偷笑。
“咳咳。”杨怀仁清了清嗓子,“来了就好,不着急回去,等到开学再走。你外婆给你收拾了房间,等会儿叫你妹妹带你上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直说。”
“好,谢谢外公外婆。”
“杵在这干什么?怪占位置的。”林江篱推了推两人,“去,吃饭去,老杨你也写你的字去。”
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但忍住了,转身前往书房。
“这老头,别扭得很。”
吃饭的时候,外婆秉承着做个不扫兴的家长的信条,决口不提成绩和志愿的事情,只问时星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和朋友们相处如何。她一一乖巧答了,林江篱听说她最好的朋友在画画上有天分,就说杨怀仁那里有很多书画界的老友,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帮忙介绍。
“就是娱乐而已,她以后可能不会走专业。”时星解释说。
“不碍事,我们很多人也是当做爱好陶冶情操的。”
午饭后,林月焕上楼整理房间,林江篱则拉着两姐妹来到书房。这是个很大的空间,一半在屋内,一半像是玻璃温室似的露在外面。其中屋内的部分是杨怀仁的书画地盘,另一边则是花房和茶房。
刚才徐星正在和外婆林江篱做陶艺,旁边还放着陶土和用了一半的机器,以及一些做好的素胚。
外公正在写书法,见她们进来,指了指对面的炉子:“开水烧好了。”
时星绕到了巨大的红木书桌的后边,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字。仿若他本人如松如柏的气质,他的下笔苍劲有力,运笔流畅,收笔则似有余韵,回味悠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白袍居士赠小友时星。”
杨怀仁放下毛笔,又加盖了印章:“来,时同学,送给你。”
他的一幅字现在在拍卖会上可以拍得几十上百万,更何况是这种专门写赠语的,绝对的有价无市。时星觉得这时候人类应该表现得受宠若惊一下,但她只是礼貌微笑:“谢谢外公。”
徐星低声品着这两句诗:“会不会有点太悲观了?”
“我倒觉得挺自信的。”时星说。
杨怀仁发出了自她进家以来第一个爽朗的大笑:“我喜欢你这种自信。”
徐星若有所思地点头。
“写完了吗?来喝茶。”林江篱提着热水壶道。
四人围坐在茶座前,看着外婆煮茶。老两口看起来都是清高的文人,喝茶的习惯却十分市井,在茶案上摆了含着铜钱的蟾蜍和貔貅茶宠。
外婆烫好了第一道茶,先润了杯子,然后第二道喂给茶宠,第三道才给她们倒上。
“这个茶还是去年你妹妹亲手陪我炒的,我带她从小玩这个,你要是有兴趣,今年开春的早茶,让她和你一起去山上。”
林江篱祖上是开茶厂的,有自己的茶田,她从大学退休后闲不下来,又回归了老本行,经营着茶叶生意,前不久还得了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的头衔,接受市里的表彰。
“对了,”她对徐星说,“你这次回去,帮忙把给宫女士的茶叶捎上,去祁家做客的时候带着。”
她转过头对时星解释道:“宫女士是你外公的老同学,不过两人方向不同,她是搞西洋画的,和你那个小朋友一样。如果你们有兴趣,等到首都上大学后,有机会引荐给你们认识。”
刚认回来的孩子,老两口不知道该怎么示好,只好拐弯抹角地从朋友身上入手,表达自己的重视。
时星赶紧替尹半夏道谢。
“说起这个,她的孙子岳山是不是在清源市服役来着?”杨怀仁喝了口茶问。
“好像是,他现在是少校了吧?年少有为啊。”
“我们家的孩子也不差。”
“谁说不是呢。”
……
在外婆家住到快开学,母女三人才告辞,临走时时星多了个行李箱,里面装满了各种高级的茶叶酒水,留着给徐慧兰在生意场上送人。时星怀里还抱着裱好的字,外加两幅外公画的竹子。
高二下学期,学校在周六上午加了半天课,要在这一年学完所有高中的课程,把高三留来复习和冲刺。
刚进门,时星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和普通班下课会打闹相反,重点班的学生们在课间也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温习功课,教室里面十分寂静,和对面走廊简直是两个世界。
时星:好,很适合睡觉。
何雨瑶已经看见了她,招招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用口型道:我特地给你留的。
她把书包放在书桌上,环视了圈教室,在倒数第二排找到了眉头紧皱的高文良。他低头看着书,不像其他人对新升上来的同学感兴趣。
舒憬在他斜对角的最后一排,他抬起头和时星对视了一眼。
她摸出一个大肉包塞进了嘴里。
重点班的学习生活没有老师跟在后面耳提面命。大家要么自己超级努力,要么就是生来聪慧,从不需要别人操心,自觉的学习氛围之下,都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雨瑶,下午最后两节晚自习,我们一起吧。”中午课间,高文良走到她们桌前问道。
“好啊,星星一起不?”
“我随便。”
高文轩低下头,眸光暗沉,似乎在思考什么。
第65章
自习课,没有老师监管,但重点班的学生没有人吵闹,只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讨论作业。
作为清源市最好的高中,一中不需要多管教学生的学习和生活,大部分都是全凭自觉。学校不强制穿校服、剪头发,也不限制学生带手机进入校园。如果有学生在课堂上玩手机,只要不影响别人,很多老师也不会管,毕竟前途是自己的,自己都不珍惜,老师也只是人生旅途中三年的伙伴而已,不是家长。
当然,时星上课玩手机或者是睡觉,不是老师不想管,而是老师看不见。她就算在桌子上跳舞,也没有会发现。
但下课之后,她光明正大地靠着椅背阅读舒憬发给自己的报告时,就被人质疑了。
“时同学,你都在网上做些什么呀?和人聊天吗?”
除了最亲近的伙伴,其他同学都不知道她改名字的原因。事实上,学生的好奇心很强,但也没有那么强,因为姓氏被怀疑和霸凌在这里基本不会出现,根本无人在意。
“看看新闻,聊聊天,怎么了?”她问后桌的同学。
“没有,就是看你经常和舒同学发消息。明明就在一个教室里面,现在又是自习课,你直接坐到他旁边讲就好了呀,干嘛浪费手机流量呢。”
时星:因为我们用的不是流量。
何雨瑶在旁边偷笑:“她俩就是这样,你习惯就好。”
她笑得暧昧,后座的同学也是恍然大悟,忍不住捂住嘴,连连摆手:“懂了,我保密哈!”
时星搞不懂她们在笑什么,只继续在手机上看着舒憬发来的动力设备的设计图,这时高文良突然在旁边开口了:“时同学你们理综有在课外补课吗?”
“没有。”她盯着屏幕随意地回答。
“今天这道最后的大题,我看你写了两笔思路就不写了,但是顺着这个思路解下去是对的。我没在老师讲的知识点里面看到过,你是在课外卷子里面看到的吗?”
何雨瑶周围的前后两桌,还有加进来的高文良,他们把做好的卷子都放在桌上,其他人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传阅,不懂的互相交流。
高文良手里拿着的就是时星上堂课刚写好的试卷,这是老师自己出的模拟题,上面的题目都是手写的。
“不是啊,我自己解的。”
“那类似的思路你之前有做过什么样的题吗?”
“你等等,我找一下。”时星仍旧捧着手机,在上面乱点着。
这当然是因为她在撒谎,她压根就不会做课外习题,也就无从去哪里找解题思路的来源,只能紧急向舒憬求助。
“急!理综最后一道大题,你去紧急编个素材上传到网上。”她给舒憬发信息。
“?”
对面发来一个问号,但是过了半分钟,一个下载提示弹出来。时星点击了下载,打开一个网址。
她把手机递出去,给旁边的同学看,只见上面写着:全真模拟高考理科综合汇总试题集(一)。
上面有题目和手写的答案,看上去是扫描件,在姓名那里还签着“赵思瑾”的名字。
“这是我表姐以前的学习数据。”时星拿赵思瑾出来挡枪。
“赵表姐不是播音主持吗?”何雨瑶问。
“她们专业文理兼收的。”
前座的同学不疑有他:“谢啦,时星,感谢分享。”
大家争相把手机传了一圈,记下来答案。高文良接着问:“你这次从普通班升上来,肯定下了很多功夫吧?我们查漏补缺一下,看看能不能互相进步。”
“哦?那你还有哪里不懂?”
高文良凝神盯着笔记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几分钟他从背包里拿出本练习册,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我的错题本。”
周围的空气有点安静。
时星很自然地拿过本子:“好,我看完再和你说。”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周末在何雨瑶家的时候,趁着其他人被何爸爸叫去厨房吃水果,她说道:“你觉得……文良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什么?”
“我是说他好像占用了你很多时间。虽然大家互帮互助是没错的,但是,每个人的学习任务都很重,分担给同学一部分,自己就要少很多时间复习。当然,如果说给同学讲题也算自己巩固一遍的话……话虽如此,我总觉得——”
“你觉得高文良浪费我时间了?”时星说,“你为什么这么想?”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你以前不会那么热心的,我感觉像是因为碍于我们的交情在后面推着你走似的。”
“我不介意,真的。”她耸耸肩,“用舒憬的话说:知识是用来分享,而不是独占的。”
“很多人不这么认为,我们面临的是考试,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
“我不和任何人竞争。”
战争的本质,说白了也是竞争的一种,目的是掠夺更多的资源。时星在自己的母星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环境,现在在地球只想过太平日子,而人类之间再大的竞争关系,在她这里也只是小打小闹。
“我知道你和高文良都挺有压力的。”她说,“但你应该不会太难受吧?”
“其实我挺理解他的。”何雨瑶略带无奈的神情从眼中轻轻拂过,“长时间处在顶峰,确实会对自己自信心爆棚,而这种自信累积起来是很可怕的。一旦遭遇挫折,我们首先会质疑别人,接着就开始强烈质疑自己。你别看我大大咧咧的,我也是会内耗的。”
何雨瑶习惯了做第一名,当她的名次被高文良超过时,确实心情复杂。有那么一瞬间,她还对他产生了抵触心理。
当然,她很快调整了心态。胜不骄败不馁,她以后进入社会所面临的竞争更多,比温情脉脉的校园要残忍得多。
她没有时间颓废,必须打起精神来迎接下一波的挑战。
然而,人是感官动物,难免受到外界刺激。现在高文良铆足了劲学习,让她也跟着紧张起来,有时候上厕所都会突然摸摸口袋,试图翻出一本单词册。
时星太理解这种感受了,当她刚成年没多久的时候,比何雨瑶要焦虑几亿倍。
那是真正玩命的,若是打不过别人,那就是被杀死、被撕碎、被吸收,大部分的身体被消化,剩下的成为别人的一部分,从此就不再是自我了。
这种生存危机导致她的种族人人自危,各个都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一言不合就打得脑浆四溅。毕竟你只有对别人保持着十分的猜忌,才能从潜伏的危险中活下来。
她是现在和人类相处久了才变得平和,但这只是因为地球太安逸,她很肯定自己的情绪管理其实没有丁点进步。
“你要是想不明白,让舒憬和你聊聊,在这方面他可颇有心得。”
和她相反,舒憬的种族可是宇宙里出了名的老好人。它们不但不会生气,反而以德报怨。
据说当年有个种族出于生存危机,在濒临灭绝的时候抢夺它们母星——也就是本源的力量。
一旦成功,它们整个种族就将熄灭。然而这样的灭顶之灾没有让它们产生仇恨,在解决了危机之后,考虑到对方快要灭绝,它们最后还出手相助,为敌人找到了新家园和延续的可能。
这样的故事在时星的母星是被人嘲笑和不齿的,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放过差点把自己灭族的人?开玩笑呢不是?
但,它们就是这样宽厚得不可理喻。
不过……
“我早该知道,人类在情绪的固执方面是很有的研究的。”期中考后,舒憬却破天荒地发出了类似抱怨的发言。
时星用惊奇的眼神看着他:“我瞧瞧,我是发现了一颗超低温的恒星还是怎么着?你引以为傲的理智居然也有情绪化的时候。”
“不是我。”他只轻轻嘟囔了一句,像是撒娇,又立刻收起了所有的破绽,恢复成原来一本正经的模样,“这确实给我提了个醒,我之前只关注人类的平均值,缺少对极端情况的考察。”
他发出如下感慨,是无意中在老师办公室外面听到了一段对话。
当然,他可不是偷听,而是人类压低到最小分贝对他的听力来说也是易于捕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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