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量与那支流火箭相差无几。”贺重锦道,“不知威力相差了多少。”
于大人道:“贺大人想知道威力,大可亲自上阵,一试究竟。”
校练场,贺重锦拉弓射箭,箭划破空气,当啷的一声,扎入了箭靶之中。
贺重锦眉目一凝,随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弓箭交给了于大人。
于大人问:“贺大人,如何了?”
贺重锦摇摇头:“这箭簇与真正的流火箭比起来,相差太远。”
闻言,于大人连忙道:“贺大人,你就通融通融下官和军械监的铁匠们,这冶炼之法,本就复杂,姚逊钻研时不易,更不要提让我们还原了。”
贺重锦沉默。
于大人继续道:“下官知道,贺大人有爱国之心,大盛如今内忧外患,想为太后和殿下献一份力,可贺大人是有心,我们也无力啊!”
火炉里的火焰欲燃欲旺,发出轻微的,爆裂的呲呲声,铁匠们伏着头,不敢去看贺重锦。
谁不知道,这位贺大人在国事上一向严苛,雷厉风行,如今没有研制出冶炼之法,免不了要被他责罚。
贺重锦望着一众铁匠,良久才道:“还原一事,暂且搁置,让铁匠们都回家吧。”
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贺重锦了。
他也懂得了心疼,懂得了怜悯,懂得了思念,懂得了亲情与爱意。
他说:“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这一个月发放给三个月的月钱,从贺相府的帐上扣。”
闻言,铁匠们感激涕零,齐齐道:“多谢贺大人!”
于大人应下后,贺重锦与文钊离开了军械监,文钊问他:“大人,没有流火箭,我们该如何抵御大梁?”
“大梁至今都未有所动作。”贺重锦道,“那便足以证明,掌握流火箭之法的人并不想惊动大梁,想必是要卷起朝堂内乱。”
“朝堂内乱?”
“嗯。”
思绪繁多,贺重锦揉了揉眉心,文钊提醒道:“大人,你的胡子没剃。”
贺重锦凛了文钊一眼,文钊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从前干净如玉一般的人,如今江缨离开这么久,快变成了糙汉。
二人走到宫门后,一名太监领着一名宫女玉他们擦肩而过,吸引了贺重锦的注意,他停下脚步,回首望着那两个人。
那名小太监似乎察觉到贺重锦的目光,领着那名小宫女越走越快,便听贺重锦冷声道:“站住。”
小太监如遭雷震,听到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停下脚步。
贺重锦大步上前,抓住小太监的肩膀迫使其转过身来,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刘裕。
“表,表兄......”
此时此刻,刘裕本该在慈宁宫禁足。
“......”
青年俊美的面孔瞬间沉了下来,他的视线落到刘裕身旁的宫女上,继续道:“陛下难道不想解释,这位是什么人吗?”
宫女转过身来,美眸之中还带着胆怯:“民女曲佳儿,见过贺大人。”
此时此刻,刘裕的心里万分紧张,他没想到自己带曲佳儿进宫,会在宫门口撞见表兄,还被逮到了个现行。
上一次,他这个表哥得知曲佳儿一事,直接让他多禁足了整整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以来,刘裕吃不好睡不下,一日见不到曲佳儿就寝食难安。
结果来到天香楼后,刘裕心心念念的曲佳儿也在等待着自己。
“当今大盛什么时局,人人皆知,需要臣亲自带陛下去边关看看那些将士们,陛下才肯收心?”
从前刘裕什么都听他这个表兄的,却在贺重锦话语提及曲佳儿的时候,第一次反驳他:“表兄,你这话就不对了,说朕不思朝政,表嫂去雪庐书院的时候,你就不心痛?不想念?”
贺重锦不说话了。
刘裕继续道:“看吧,这天下男子都难逃美人关,就算是表兄你,也不例外。”
“总之,曲佳儿不能入宫。”贺重锦严肃道:“文钊,带陛下去慈宁宫见太后,交由太后定夺。”
“是,大人。”
见刘裕被强行带走,无法挣脱,曲佳儿泪水纵横,跪在贺重锦的面前:“大人,民女心悦陛下,不求名分不求地位,只求得与陛下圆满,大人也有心中所爱吧,难道不能体会无法与所爱之人圆满的痛楚吗?”
这句话无疑戳到了贺重锦的痛处。
江缨离开后,他辗转难眠,甚至还会在夜半突然惊醒,脸色也越来越差。
如果他不是身负重任的权臣,是像曲佳儿这样的女子,想必会整日以泪洗面吧。
“文钊,放人吧。”贺重锦缓声道,“今夜,我权当从未遇见过你们。”
“知道了,多谢表哥。”
“但......”贺重锦的神色一凛,“陛下若执意要让曲姑娘做皇后,那么重锦必会倾尽全力阻止陛下。”
贺重锦带着文钊离开后,刘裕重新带好太监的帽子,牵着曲佳儿的手往他的寝宫中走去。
果然,心有所爱,就会生出弱点。
曲佳儿一边跟着刘裕的脚步:“那人便是名震朝堂的贺大人,贺重锦吗?”
“是他,朕的表兄......”顿了顿,刘裕道,“其实,总觉得未必是朕的表兄。”
上一次与母后在慈宁宫争吵,提及贺重锦的时候,刘裕这心里就隐约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母后在有意隐瞒着什么,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一种猜测。
曲佳儿吃惊地捂住嘴:“未必?陛下你这是何意?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佳儿别紧张。”刘裕说,“只是因为贺家人对我表兄冷淡,不似亲子,所以朕也只是胡乱一猜罢了。”
回到贺相府后,信使将一封书信送到了府上。
文钊带着信敲响了贺重锦的房门,今夜贺重锦再无心公事,伏在婴儿塌边,用一根手指勾着小岁安的小手,淡道:“信暂且放到你那里,明日再议。”
这时,文钊却说:“大人确定明日再看吗?是夫......咳咳,是江娘子从雪庐书院寄来的信。”
贺重锦:“!!!”
房门砰然打开,青年一身寝衣,夺过文钊手里的信,他没听错,是缨缨的信,缨缨寄回来的。
她要回来了吗?
结果,当看到信中内容后,贺重锦的面上的喜悦之色逐渐消失,而且变得凝重,甚至是失望。
“走吧。”
文钊道:“大人要去哪儿?”
“出府,去姚氏家中。”
贺相府的一列士兵在黑夜之下的街道列队前行,彻底包围了整个巷子口。
一朝权臣贺重锦从马车上下来,快步朝那姚氏的屋中走去,文钊紧随其后。
人已故去,原本干净规整的小屋落了一层尘灰。
贺重锦道:“找。”
文钊:“是,大人。”
在文钊与一众士兵翻找之际,贺重锦重新打开那封信,是熟悉的娟秀字迹:贺大人亲启,来雪庐书院后,我回想起姚氏临死之际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倍感不对,姚氏虽一心为女,行差踏错,但江缨认为,她并非是枉顾大是大非之人。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遑论女子?
我想再信姚氏一次,姚氏一定将贺大人想要的东西,藏在了家中某个角落里。
望贺岁安,安康。
字字句句,没有提及回皇京一个字,也没有提及他贺重锦,只道了一句贺岁安安。
贺重锦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冲动想要将信纸撕碎。
最后,他还是小心将信纸收好。
另一边,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皆无所获,文钊注意到了供桌上摆放的牌位,他看了一眼贺重锦。
贺重锦也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迈步上前,拿起小梅的牌位,只见那底部用浆糊粘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打开纸卷后,贺重锦的眸光扫着上面所书的字,文钊询问道:“大人,这是?”
“流火箭的冶炼之法。”贺重锦道,“字迹和姚逊手书上的一模一样,是姚逊所写。”
文钊惊讶道:“姚逊所写?那姚氏交出去的冶炼之法……”
贺重锦不假思索地答:“假的。”
*
清晨,雪停已久。
江缨将书塞进书囊里,准备去学堂上课。
这里的教书先生学识广博,种类也多,其中还有专门教女子琴棋书画的女先生,每次上完一堂课,江缨便茅塞顿开,大有所进步。
起初,她还以为这里会有人认出自己,但他们只知晓一朝宰相贺大人娶了一个八品官员的嫡女为正妻。
所以在雪庐书院,江缨的身份就是千绣。
这时,红豆突然推门进来:“小姐,来信了!贺相府来信了!”
江缨正在梳发,闻言,握着梳子的手突然一顿。
贺重锦回信了?
她寄出的那封信,本就是为了国事,才写信告知贺重锦流火箭的冶炼之法,没盼着他能回信。
“红豆,你把信拿去烧了吧。”江缨答,“我与贺重锦之间早已经不是夫妻了。”
“哦。”红豆道,“那小姐,我真烧了。”
“……”江缨道,“还是拿过来吧,万一贺重锦有要紧事,耽搁了怎么办?”
最后,江缨到底是拆开了那封信。
当看到贺重锦的字迹后,她原本还算愉悦的心情瞬间沉入了低谷,上面道:
缨缨,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流火箭冶炼之法已被找到,乃是姚逊亲手所书,姚氏虽叛家,却不曾叛国,我与岁安一切都好。
这就……没了吗?
除了这些,就没说别的?
江缨想将信就此烧掉,不知怎的最后却也没再烧了,而是存放在梳妆盒里。
红豆又问:“小姐,你不烧了吗?”
江缨:“找到流火箭的冶炼之法,是好事,此信留着吧。”
红豆厚二丈摸不到头脑,心想找到冶炼之法,与贺大人的信有什么干系?
不过,既然是小姐说的,红豆便也照做了。
今日是女先生的课,学习吹笛,江缨握着笛身,吹出一首悠扬婉转的笛音,得到女先生的夸赞。
休憩之时,江缨望着手中的笛子微微有些出神,她想到那日贺重锦说过的话,是他爱上了小阁吹笛的自己。
这句话,她至今都想不通,明明那日的安魂曲吹的漏洞百出。
连贺重锦为何会爱上她这样普通的女子,她都想不通。
这时,临桌正在交谈的几个女娘,其中一个突然道:“你们听说了吗?贺重锦娶妻了!”
“贺重锦?哪个贺重锦?”
“一品宰相,贺重锦贺大人啊!他与那江家嫡女和离后,又定亲了,你们猜他要娶的是谁?”
女娘们齐声问道:“谁?”
“汝南王的独女,昭阳郡主。”
只听砰的一声,江缨的长笛脱手,随后沿着桌子咕噜咕噜的滚到了地上,摔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第45章 下棋(修)
笛子掉落在地上, 噪杂的学堂顿时寂静无声,女学子们的视线纷纷落到江缨的身上。
一名女学子道:“千绣,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是啊千绣。”又一名女学子道,“你刚来学堂的时候, 时常捂着胸口, 连汗都疼出来了, 问你你也不说。”
过了良久,江缨捡起地上的长笛,用袖子拂去笛子上的灰尘, 开口笑道:“抱歉, 方才一不小心,没拿稳。”
“要不,你今日休沐一天?”另一名女学子关切道,“这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个郎中, 医术还不错,要不你去找他瞧瞧?”
这位千绣姑娘,刚到雪庐书院不久,对于女学子们来说无疑是神秘的, 只听说过她是太后的侄女, 具体的事一概不知。
“我没事。”
女学子们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聊着, 江缨的视线虽落在被摔裂的笛子上,耳边却倾听着她们的对话。
她们说, 亲事是贺重锦自行去找太后定下的,当日去当日就定下来了。
女儿要嫁给一朝宰相, 汝阳王妃自然是欢喜的,逢人便说此事, 很快传遍了整个皇京。
女学子们说说笑笑,江缨握着笛子的手却在隐隐发颤,直至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处传来丝丝缕缕的痛。
贺重锦要和昭阳郡主成亲了吗?
*
傍晚又下雪了,江缨和红豆离开学堂时,天色暗沉到连太阳都看不到,红豆举着伞,江缨在伞下向同窗们告别。
见二人走远,一名是女学子道:“我觉得,这位千绣姑娘定然不一般,好像同我们这些闺阁女儿不一样。”
有人问:“哪里不一样?”
另一名女学子道:“你们记不记得,她刚来雪庐书院时,看起来神色有些憔悴?”
“是有些憔悴,没什么精气神,像是被抽干了的模样。”
这名女学子说得绘声绘色的:“从前我家中有位姨娘,给我父亲添了一个庶子,生产时胎位不正,先出来的是条胳膊,生了一夜,再之后.......”
女学子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其余女子闻言,皆是一脸不敢置信。
只是,这番阎罗也不过是猜测,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证实,证实江缨是生过孩子之后才来雪庐书院的。
但很快,江缨极有可能是有夫之妇,生过孩子的事,在女学子们之间暗中传开。
夜太漫长了,雪掩盖了门前的庭院。
江缨在屋中待着烦闷,于是放下书,准备在书院之中一个人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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