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如此,只是...”谢钰下意识地要解释,又顿了下,略有无奈地承认:“好吧,我确实有点疼。”
作为家主,他肩挑着千余人谢氏族人的兴衰荣辱,一举一动都被人时刻盯着,稍微懈怠就可能使族人惶恐,让对手找到可趁之机,他已经习惯性地隐藏疲累和伤痛——就像在狮群中,兽王为了保持威信,也必须藏好伤口,时刻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群兽面前。
沈椿一言不发,忽然走过来勾住他的腰:“你如果走不稳,就靠在我身上。”
谢钰习惯了作为他人的倚仗,这还是他头一次试着倚靠他人,也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是否疼痛疲累,他身子僵了片刻,有些别扭地伸手搭在她肩头,有她扶着,两人走路果然稳当了许多。
沈椿走了两步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一惊一乍地呀了声:“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压低嗓子:“突厥人要杀你!”
谢钰神色毫无波动,只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椿见他一脸淡定,反倒显得她大呼小叫的没见过世面,她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我偷听到的。”
她不等谢钰再问,就把方才的场景复述了,就连那蒙面杀人魔说的话都没落下。
谢钰这才一点点正色:“你是说,突厥人想要和一个蒙面男子商议杀我,但是两边谈崩了,所以那蒙面男子暴起杀了三个突厥人?”
沈椿用力点头:“嗯嗯。”
谢钰心头一动,划定了大概范围,又沉吟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他既然反杀了几个突厥人,便说明他心里并不想杀我,既然如此,他认出你之后,为何不顺势救下你,还能卖我一个人情,反而顺势将你丢在狼窝了呢?”
他说完便低头看向沈椿,目光炯炯,以眼神鼓励她回答。
沈椿有种在学堂上被先生考教学问的感觉,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实在猜不到这帮人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苦着脸回答:“我哪儿知道坏蛋怎么想?我要知道我不也成坏蛋了吗!”
孩子还小,可以慢慢教,谢钰在心中默默
地告诫了自己一遍,缓了缓神,给出正确答案:“说明他在摇摆不定。”
他心里有了大致推测,淡淡道:“既下不了狠手杀我,自绝后路,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和突厥有所牵连,断了突厥这条线。”
此人明显是摇摆不定要通吃两边儿,只是这里还有一个疑点,如果换做是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沈椿,确保无虞,反正最近余震未平,死个把人再稀奇不过,他把沈椿丢在原处自生自灭,只能说明他在下手的时候突然改了念头,但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人,怎么独独对沈椿手软了呢?
不得不说,谢钰的洞察力堪称恐怖,通过沈椿短短几句描述,他基本复盘了谢无忌的心中所想。
沈椿听得一知半解,只按照小老百姓的思维发言:“那要不要告官,把那些突厥坏蛋全抓起来!”
谢钰唇角不觉微翘:“官就在这儿,你打算去何处告官?”
沈椿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傻话,脸上臊得慌,抬眼看见谢钰唇角含笑,似乎在逗弄自己,她忍不住偷偷瞪了他一眼。
盈盈秋水一眼横来,谢钰喉间发紧,又调开视线:“死无对证,这事儿暂时不要往外声张。”
沈椿认真地点了点头。
俩人边说边走,天色越来越暗,时不时有云朵飘来挡住月光,谢钰夜能视物还好些,沈椿越来越看不清前路,好几次险些绊倒,两人走起路也踉踉跄跄的。
谢钰第五次扶她起来,拧了拧眉:“我的火折子和火石不慎遗失了。”他想了想:“或许我们可以使用古书所记载的法子,钻木取火。”
他话音刚落,就见沈椿第一次对他露出有点无语的表情,她歪着脑袋:“我想想办法。”就往不远处的溪边走去。
溪边水草蔓生的地方有许多流萤,沈椿从腰上取下准备用来抓蝴蝶的网纱捉了十好几只,她又把网纱摘下系紧,拿在手里就像只小灯笼似的,正好给两人照亮前路。
这法子实在妙得很,谢钰微微错愕,随即笑了笑。
他们一路走到月上柳梢,才堪堪走出这段密林,踏上了一条较为平坦的路,只是刚才在林间的时候,余震又震了一波,俩人不得不加快脚步,额上都出了一层汗,沿着小路走了会儿,忽然见一间小屋突兀地出现在路边。
这屋子是纯木搭建,似乎是山里猎户的居所,不过门口挂了酒幡,院子里还摆了几张桌椅,院门前挂着两盏灯,主人家应当还兼起了酒肆客栈的生意,应当能在此地投宿。
眼下余震未清,林子是怎么也不能再呆了,偏偏这条路前后都是密林,两人若想安全度过今夜,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家客栈。
沈椿眼睛一亮,没等谢钰开口,她就上前拍了拍门,礼貌地问:“请问有人在吗?”
没过多久,就有个矮瘦的汉子过来开门,他见着沈椿,视线不觉停滞了会儿,又看了眼她身后的谢钰,这才道:“小娘子和郎君可是要投宿?”
沈椿点头,又道:“请问你是...?”
矮瘦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微泛黄的牙齿:“我是店主。”他让开身:“两位先进来吧。”
沈椿扶着谢钰走进屋里,就见屋里还有两人,这两人均是身量高大的成年男子,本来正在喝酒赌钱,见沈椿和谢钰进来,二人便停住了赌钱的手,目光放肆地在二人身上打量。
店主笑着解释:“他俩也是来投宿的客人,您二位这边儿请。”引着二人去了右边的一间屋子。
谢钰目光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淡淡道:“有劳。”
店主笑呵呵地问:“我瞧二位衣着不俗,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沈椿想要说话,被谢钰轻轻一眼制止:“我携妻子进山游猎,不留神遇到地动,和扈从侍卫都走散了,索性我这一路留了记号,想来明日他们应当可以找来。”
他微微颔首:“待他们寻来,我必重谢店主。”
店主听到他说到扈从侍卫,眼底不觉掠过一丝忌惮和迟疑,他目光扫过沈椿的脸,还有俩人身上华贵的衣饰,又咧开嘴笑了,摆手道:“咱们开店做生意,不值当道谢,二位这边请。”
谢钰目光在他脸上定了一定,唔了声:“那就有劳了。”
这客栈虽然简陋,但客舍内的床褥桌椅却是一应俱全,店主引两人入内之后,笑着说了句:“我帮两位贵人准备吃食和热水,您稍后。”
等店主走了,谢钰确认关好门窗,才用极低地声音道:“等会儿你从后窗逃走,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他顿了顿,保证道:“我届时若能无恙,一定赶去寻你。”
沈椿一脸愕然,正要说话,谢钰却摆手制止她开口。
他似乎能用内力传声成线,语调快却不乱:“这几人应当是山匪,也不知店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埋伏,你在此处我施展不开。”时间紧迫,他没说是怎么发现几人是山匪的,只给出结论。
他方才那番话,是试探这几人只是想要劫财还是害命,店主一味将二人引向屋里,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能善终了。
沈椿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刮子,要不是她来敲门,俩人哪至于闯进山匪窝里!
谢钰一瞧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平静地道:“与你无关,我们才出林子应当就被盯上了,你看到门口的两盏灯了吗?两盏新点的灯就是为了引你我进来,就算我们没上钩,他们怕也会强行将你我掳到此处谋财害命。”
今夜无论如何逃不过这一劫,与其被动躲避,他更愿意占据先机。
他修长手指从沈椿发间取下一只小花钗,三两下撬开锁死的后窗,沉声道:“快走!”
若他完好之时,自然不会把几个蟊贼放在眼里,也有自信能护得她周全,但他如今腿伤未愈,并无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
他是男子,哪怕输了也能和这几人周旋谈判,但沈椿一旦落入这三人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030章
谢钰目送沈椿走远, 又重新关好窗户,拉开床上的被褥,顺道儿塞了两个枕头进去,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在床上躺着。
刚下救下沈椿的弩机已经断裂, 为了方便赶路, 谢钰只能将它抛在原处, 他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腰间软剑的位置, 重新坐回了原位, 只等那伙儿贼人入内。
不到半个时辰,店主便端着两碟小菜和一壶热酒入内,他四下环视了一圈:“郎君, 夫人呢?”
谢钰往床上扫去一眼,微微笑:“她身子疲乏, 又受了惊吓,已然睡下了。”
店主心里有鬼不敢细看,只见床铺鼓起便信以为真——只要放倒了眼前这个男人,那个小娘们儿他们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最好留下这贵族男人一口气, 让他眼看着妻子被人肆意玩弄。
他心口战栗,把两盘菜捡到谢钰面前,又把酒壶往谢钰面前推了推, 笑:“这是专门用来暖身子的热酒,贵人尝尝。”
谢钰竟真的伸手接过, 却倒了两杯出来:“内子不擅饮酒,不如店家陪我喝一杯?”
边说边把手边儿酒盏推给店主, 店主神色僵了下,忙摆手:“这是送给贵人的, 我怎配得上这等好酒?”
谢钰笑了笑,轻声问:“我若定要你喝呢?”
店主身形微滞,眼底冒出一丝凶光,掏出袖间藏着的匕首向谢钰脖颈刺去!
——谢钰的动作却更快,店主尚未来得及掏出匕首,他的软剑已经刺了过去,一剑洞穿店主咽喉。
随着店主尸首落地,门外埋伏的二人也破门而入,谢钰起身迎敌,那条伤腿堪堪落地,便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面上虽然如此,心知不能久拖,干脆以力破巧,拼着受伤的风险结果了这二人。
这两人刚倒下,谢钰额上的冷汗便冒了出来
,还没等他喘口气,店外居然又冲进来三人,手里都提着长刀——他们居然还有埋伏。
谢钰面色微沉。
为首的那个身量高大,先是扫了眼地上的尸体,又目露凶光:“你杀了老二,老子要把你剁了喂狗!”
他说着提刀便向谢钰冲了过来,举手投足间还有些行伍气息,似乎是在军中练过——若是之前,谢钰未必会把此人放在眼里,但他现在明显能感觉到腿伤加剧,身形也远不如往日灵便。
谢钰翻转手腕,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手中软剑,神色凝重地准备迎敌。
没想到这人才冲到一半,忽然脸色惨白,痛叫一声之后,他便捂着小腹跪倒在地,手里的长刀也落了地,他身后跟着的两人更是不堪,痛的神志不清,像只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口中连连惨嚎。
——这三人像是中毒了一般,突然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
谢钰被都被这番变故弄的措手不及,顿了顿才上前补刀,这三人试图反抗,但也不知他们到底吃了什么毒药,生死关头居然提不起一丝气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刺死。
这三个帮凶死的实在蹊跷,谢钰半点没有放松警惕,正要把整个酒肆例外搜查一遍,就在此时,后窗探出一颗脑袋,对着他唤了声:“谢钰,你没事吧!”
谢钰却神色凛然,沉声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行待着,你怎么又这样不听话!”
沈椿头一次大着胆子回嘴:“我要是不回来,谁给这三个人下药啊!?”
谢钰不由愕然:“是你做的?”
沈椿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是拖后腿,本来想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藏好,没想到路过厨房的时候,她发现这伙山匪居然还埋伏了三人,藏在厨房喝酒吃肉,商量着拿下谢钰和沈椿之后能换多少银子。
她知道谢钰腿上有伤,对付三个只怕还能勉强,再加上这三个就有点凶险了。
她急的团团转,想到刚才在溪边捉萤火虫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几种大寒的草药,她便跑去每样采了一点儿,按,这时候熬药肯定不可能,她便按照比例调配好,徒手拧出汁液放到水囊里,又搞出点动静把在后厨的三人引出来,自己忍着心慌手抖把水囊里的药汁倒进锅里,哆哆嗦嗦地趴在后厨看着他们三人喝进去。
这还是沈椿第一次干成这种大事儿,她挺直了腰板,响亮回答:“当然。”
谢钰细细询问了一番,到最后语气渐渐严肃:“此事实在冒险,但凡有一个环节疏漏,你现在已经被那三人生擒,以后千万要慎重。”
自从来到长安,沈椿简直没有一处如意的地方,识字识字不会,礼仪礼仪不懂,被人奚落嫌弃都成了日常,在哪里都碰壁,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个没用的,要是换成之前,沈椿一定会蔫蔫地应个好。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没用,只要她足够谨慎大胆,她也是可以办成大事儿的。
对于谢钰的叮嘱,她认真地反驳:“我知道要谨慎,如果没有一点把握的话,这事儿我是不会干的。”
她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光彩来,神采飞扬,与往日小心谨慎的样子大为迥异。
谢钰神色不觉和缓:“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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