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樾吃得很满足,连对加时干活的怨气都少了许多。
一本两指厚的典籍在收拾完桌案后,一下被摆到梁映面前。
“今夜,便从这个学起吧。”
“一夜,一本?”
梁映当即觉得林樾在说笑。
可在他看清林樾温润却没有任何动摇的眼底,他沉默了。
“时间有限,玄英斋各位同窗们此时都在苦读,映兄难道想放弃?”
当然不,他还要抓人现身呢。
梁映深吸一口气,把书册接了过来,从第一页看起。
“有何不解,随时找我。”林清樾也翻开书,坐在梁映正对面。
梁映瞥了一眼,好家伙,今日看的是《群侠幽梦》。
可他却无力讽刺,毕竟只要他问,林樾便从话本上转过视线,像是一直关注他的情况,能流畅地顺着他的思路去讲解。
且讲得不仅清楚,还能深入浅出,举一反三。
本来一直在梁映印象中繁杂难记的词句,一经林樾的口中,便能即刻深了印象。初时还觉得要
背到第二天也背不完的书,到了子时竟也学过大半。
这讲法,不当教谕,实属可惜。
“你到底师从何人?真的有必要来长衡念书吗?”
梁映放下书册,不由得问。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林清樾身形微滞,似想起什么久远的记忆,眸光有些晦涩。
“这天下才共一石,他要占五斗。可惜天妒英才……我不过是学了他的皮毛而已。”
这般黯然模样的林樾,梁映还是头一次见。
但也是稍纵即逝。
书堂里的蜡烛又燃了好一会儿,在天亮之前的前两个时辰才熄灭。
隔日一早,打着呵欠的玄英斋学子们比往常还要更早一些出了斋房。
原因无他,今日的射、御两门课是在书院的后山上进行授课。
平时以读书为先都尚来不及的玄英斋学子,射、御两门课艺更加无从涉及。第一日上课,又有负担在身,大部分学子都有些惴惴不安。
只是上课钟声响起,学子们的惴惴不安逐渐消失,变为莫名奇妙。
只见过学生逃学的,没见过教谕罢课的。
上课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了,日头晒着,教谕不知哪去,别说是射艺要用的弓了,靶子也没有,入目只有地上一堆杂乱无章的乱石。
“学录难道给我们排错课了?今日不是射课?”
时间一久,学子之间难免顾不得那么多规矩,议论起来。
“斋长,我们不会要一直等下去吧?”
现在为了能一个月后拿出成绩,玄英斋分寸光阴都不想浪费。
作为斋中的主心骨,林清樾自被选中拿主意。
林清樾却收回环望的目光,忽然转向梁映。
“映兄,怎么看?”
林清樾的问询不出意外地,带着多道视线往站在边角的梁映身上去。
梁映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本不想答,可他不答,林樾清亮的眸光便不曾远离。
他只得道。“我看这石头摆得怪。”
众生马上望向脚下乱石,耳边听梁映继续道。
“虽然杂乱,但仔细瞧着,我们所站之地的石头最多,而越远处则越少。最后能看到石头的地方,便是那颗槐树下。”
梁映说到这话音停了停,众生纷纷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槐树。
槐树离他们约有百步,要看清树下的零落石子实在有些费眼力。
“嗯,确实有些蹊跷。”林清樾肯定了梁映的话,她随手一指,“我看那树左侧偏三尺两寸的地方,那绿与枝叶不太相同。”
啊?什么绿?他们怎么看不出来。
玄英斋学子忍不住想要走到近前去一探究竟。
但他们很快被林清樾拦住了步子。
“就在这儿。”
“映兄,你能用石头打中那块吗?”林清樾还伸着那裹着裹帘的手,温声询问。
梁映看看那裹帘,又看看林清樾真切求助的神情,认命似的弯腰在地上拾起了一颗大小适中的石头,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瞄准那一处扔了过去。
只听一道风声。
梁映这一石块,扔得力度是够的,但准头就差了一点。
“我来试试。”说话的是瞿正阳。
他挑了块比梁映先前扔的稍小些的石子。
这样大小要扔得同样远,要花上更多力气,但瞿正阳举手扔去,看着轻松无比。
但那石头还真是和梁映扔得一般远,而准头也更好了。
准确地砸中了那抹墨绿。
“勉强一炷香内,还算有点眼力。”
一抹人影毫无预兆地从繁茂枝叶中飞身而下。
玄英斋学子愣住,直到那人一直走到近前,才敢认下。
这位身姿魁梧,手里拎着一坛女儿红,一道贯穿左眼到下颚的刀疤脸男子正是他们的射、御两门课艺教谕,许徽。
听得其他斋学子对许徽的评价,那可真是离不了一个“颠”字。
他可不像其他教谕那样尽心尽责,他乐得看学子们瞧不起射御之术,一心学问,越是如此,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课挪给学生们自己读书去。
青阳斋就这么整整上了一日的自习。
朱明斋倒似是练了射、御,却是没说半字怎么让教谕认可进行教导。
今日这么一看,竟是要自己摸索,打破教谕提前布好的“局”。
“听说就是你们斋,到处找六艺教谕争着要当艺长?怎么不早来问我,我可盼着有人能把我的活分了过去。”
男人哑声笑了两声,习惯性地一口酒兜头灌下。
离得近几个学子都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像是整个人都被腌透了,不由地避开着退了两步。
“你们谁来?速战速决,若没那本事,还是乖乖读书去,别耽误我喝酒。”
许徽似没什么耐心。
梁映注意到身边的青衫又要出头,他轻轻扯住那宽袖,无语地看去。
“又是你上?”
林清樾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继续上前拜道。
“既然教谕开门见山,我们不敢麻烦教谕。若今天,我们斋中能当选艺长,别的不敢求,教谕是否可以给我斋学子开放靶场和马匹,供学子随时能练习?”
射、御两艺其实比其他四艺所学之环境更苛刻。
射之所用弓箭,因怕学子误伤,一应数量都有记录,支取只在课上。
而御之所用的马匹,更是比四十床琴更难得。
自失地未收,燕国又为了百姓生计,将马场退为农田。境内马场越发稀少,监牧司豢养的马匹数量也因牧马费高昂,而连年递减。书院为了育才,从群牧监租借几十匹马,化整个后山用以作马场,这其中用度和人情难以计量。
想随时练习,就算是艺长,也算是呈了天大的面子。
更别提一整斋的学子。
许徽盯着领头的少年笑了一声。
“口气真大呀,行,陪你们玩一会儿。”
他双指抵在唇下吹哨,很快靶场的另一头有人出现,将两个靶子竖了起来。
“就比三轮,三种靶子。”
许徽走到稍远一处的帐下取来两把弓,两幅箭囊。
“第一种靶子,静靶,比参连。”
说着他又灌下一口,把酒坛随意一放,举弓便射。
期间竟是一个呼吸停顿也无,他咽下酒的功夫,三箭接连中靶。
每一箭都贯穿劈开前一箭,若连珠之相衔。
玄英斋学子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书院会选这样的酒鬼当他们的教谕。
“参连啊……”瞿正阳走出学子队伍拾起弓,左右扭了扭身体,一副和平常无二吊儿郎当的模样,玄英斋学子见了,都有点不敢看那结果。
生怕丢人。
可破空声连响三声,同样之状,现于瞿正阳的靶上。
射完的瞿正阳单指挑开散落在眼前的碎发,得意的笑容有些藏不住。
“很难吗?”
“我们斋原来这么藏龙卧虎?”玄英斋学子接连扫过林樾、高泰安最终又落到瞿正阳的脸上。
梁映反映过来,看向林樾。
“你早就知道?”
“瞿正阳先前是军户出身,要不是他爹成了将虞候在战场上立了功,摆脱了军户,他现在都没法来书院念书。一身本领都是耳濡目染的,不过他自己觉得习武不如读书强,更想考取功名,让家人享福。”
林清樾笑着道。
许徽多看了瞿正阳一眼。
“行,第二种靶子,动靶。”
又是一声哨响,远处靶场的人接连把五个靶子抛向高空,
许徽拉弓连射,没一会儿,靶场的助教将五个射中靶心的靶子拿到众人眼前。
瞿正阳见了神色不曾动摇。
同样的哨声下,他连放五箭,也是箭箭中靶。
还真有机会!
第二轮结束,玄英斋学子们控制不住开始意动。
“最后一轮。”许徽戏谑地勾起唇角,看向瞿正阳。“盲射。”
“人靶。”
一声哨响,靶场里的助教此次竟是头顶一个红果,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不待玄英斋学子惊呼,这厢许徽已经扯下一截布带蒙于眼上。
他拉弓微微屏息,然后在某一瞬间,他猛地放开弓弦。
破空声后,是箭矢贯穿的汁水满溢的红果。
“轮到你了。”许徽摘下蒙眼布,又吹响哨声,一个新的红果顶在助教头上。
瞿正阳不由自主地握紧木弓,难以置信地看向许徽。
“你把人命当什么?”
“你若当真射艺无双,有
何可惧?”许徽不屑一顾。
瞿正阳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玄英斋的众人,他试图举起弓,拉满弓弦。
但这一次,他的手再没有前两轮的稳。
不管多少次深吸,他还是无法劝服自己,放开弓箭。
终是他放下弓,本能地看向场上他唯一能求助之人。
“斋长,抱歉……”
第021章 出意外
自读书后,瞿正阳想起父亲的次数慢慢少了。
他的骑射皆是由父亲教导,虽父亲并非什么英武的大将军,但对于瞿正阳来说,父亲的骑射就是天下第一。今日拉起弓时,他久违地又想起了父亲。
想起幼时,父亲教他如何练臂力,如何静心瞄准……
也在人靶前,想起父亲率领的百人小队是如何在战场中被充当诱饵,尸骨无存。
人命怎么如此轻易在一句话下就化作了尘烟。
弃戎投笔,发奋苦读,就是他不愿再成为那样卑贱的存在。
可现在他就站在府学的长衡书院里,他却成了拉弓把人命视作玩物的人。
他不是没有把握射准。
他只是怕,这一箭会是当年射向他父亲的千万箭只中的一只。
“这就放弃了?”
许徽摇了摇头,刚刚提起一些的兴致又重新放下,一手捞起地上的酒坛,看了眼剩下的文弱学子们,“算了,你们还是乖乖读书去吧。”
“且慢。”林清樾从神思昏沉的瞿正阳手里接过了弓,“ 教谕可否让我试试?”
“世家公子,这可不是你们玩的投壶游戏。”许徽抬眼,见林清樾一身纤弱,文质彬彬的模样,摇摇头道,“射活靶还是算了——”
林清樾未回,不知何时拆去裹帘的右手指尖轻绕,转瞬将蒙眼布覆在眼前。后山的风拂过她的衣袖猎猎,搭箭挽弓一气呵成,像是下一秒就要放箭。
许徽吓了一跳,忙吹响哨声,好让远处靶场的人有所准备。
蒙眼的少年勾起唇角,淬着冷光的箭矢看似瞄着远处的红果,却再下一瞬,随着主人陡然转身,无差别指向了他身后的一圈人。
玄英斋学子哪里料到这情景,咽着口水本能地左右躲开箭头所向。
唯独梁映没动。
他紧紧盯着林樾持弓的模样,幽暗的眸子微微敛起。
而林清樾的箭也最终停在了梁映面前的位置,周围无人还敢驻留。眼看危险一触即发,众人却连张嘴示警的时间都不曾有,林清樾就已然放手。
慑人的箭矢直冲而来,所带起的风流掀起少年肩上微卷的发尾。
可箭镞未曾穿过血肉,而是在下一刻传来碎裂之声。
空气中弥漫的酒香代替了血腥味。
众人这才明白,一开始林樾瞄准的是梁映身后,许徽手中的酒坛。
酒坛破裂,酒液随着裂缝大半洒在了许徽的衣服上。似被挑衅的许徽倒不恼,只拎起被贯穿的酒坛看了看,那箭镞所带来的裂痕正中酒坛中心。
蒙眼、辨位、正中靶心。
这是许徽想要考校的,林樾没有妥协,也没有超出规则。
瞿正阳像是被什么打破了幻梦,他回过神看着林樾。
原来……可以这样。
少年扯开蒙眼布,放下弓箭的他眉眼便恢复了原有的温润知礼。
“教谕上课时,还是切莫饮酒,有违学规。”
“你是玄英斋的斋长,林樾吧?”许徽想起松鹤居时常提起的一个名字。
“望教谕,说话算话。”
对着少年礼节之下的寸步不让,许徽噎了噎。
他这课还没上成,倒让眼前人上了一课不要以貌取人。
“行,射艺算你们斋的。”许徽也不是小气之人,但此番过后,算是彻底勾起了他的兴趣。“既然比完射艺,那接下来御艺也一起吧?”
“本来御指驾驭之术,但今朝今日,书院的御艺以骑为主。自然,训马也是重中之重。书院借来的马匹中有五六匹成马,因失调习,性生恶,若你们今日能驯服其中一匹,我便也认了这门艺长。”
许徽特意望向林樾。
“斋长,再让本教谕看看你的本事如何?”
林樾正缠回裹帘,瞿正阳走上前来,替过许徽的视线。
“教谕,我们斋长手还疼呢,这还是先让我试试吧。”
“……啧,行吧,随我去马场挑——”许徽刚说到一半,队伍里又站出一位少年。
倒是也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但在一众学生中过于阴郁寡言了些。
许徽没记错的话,就是他先注意到了石头上的蹊跷。
“教谕,我也想试试。”
林清樾看着出列的梁映,不知道她这位太子殿下又是起了哪门子心思。
“噢?你先前训过马?”许徽好奇。
梁映想了想道,“不曾,但拧过倔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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