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才能叫他定安哥哥。
也只有他会叫她,小樾。
直到四年前。
十四岁的林清樾抱着重伤的父亲,毅然决然决定叛逃出林氏,但天地之大,在林氏密不透风的暗网之下,无处可去的林清樾被萧定安偷偷安置。
“非走不可吗?”
萧定安望着少女分明也动荡着仓惶的眼眸。
少女不安归不安,却异常坚定。
“非走不可。父亲厌恶林氏,我也厌恶,你也厌恶不是吗?这宿命凭什么要困住我们所有人?”
“万一,这世道和林氏所说的不一样。能找到彻底的自由之法,我一定会回来,把定安哥哥也从这宿命里带出去。”
曾几何时。
萧定安记得曾拼命搏杀,不屈不挠的少女和他一样,渐渐在
一次次的暗部指令中麻木、冷酷,但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变了。
她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一些纯粹的、天真的、美好得过了头的世道话本,相信自己或许可以另有出路。
萧定安不相信林清樾真的能找到。
但他还是帮了她最后一次。
这一别,就是四年。
她好像确实没有做错选择。
毋须林清樾证明什么,萧定安看得出来。
那双被暗部用血气和利欲熏染的双眼重新变得澄澈、清隽,像是一处不被凡人染指的桃花源。
而他,却在暗部的磋磨中,成了现在这个勉强支撑的糟糕模样。
但林清樾却觉得在故人面前。
她现在这幅样子属实窘迫,回答不了半个字。
——当年说着要脱离林氏,却还是被林氏抓了回来,乖乖执行指令。
——说要找到自由之法,实际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她差点在路上迷了心智和方向。
不过现在也算迷途知返吧。
林清樾换上报喜不报忧的亲近笑意。
“外头确实挺好的,我还差一点就能找到自由之法了,定安哥哥且再等等我吧。”
清越的话声在林间回荡。
萧定安笑了笑,并不追究少女刻意略过的细节。
“我知道你定是有计划才回来的,得知你的消息,我就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林清樾低头看了看萧定安这及时雨一般的木牌。
“帮是能帮上,就是……会不会太扎眼了些。”
壹号木牌。
怎么想都应该是陆询备好给梁映这般的太子,再不济也是备给投靠门第的学子。
林樾这个身份,现在还是不被林家承认的私生子,拿着这个只会惹起更大的非议。
“有我在,不碍事。”
萧定安还像以前那样,顺着林清樾的后脑抚了抚那黑顺的发丝,耳边忽而轻轻传来树枝断裂之声。
林清樾被他展开的狐裘拢住听不分明。
但萧定安却很快锁定了林清樾身后的一处方向,眼底飞速掠过一丝了然。
“可定安哥哥,你如今带了面具,定是林氏给你的身份不方便露面,还是不要为了我坏了规矩。”
萧定安的身上有着一股混杂着药味的龙涎香,这香气馥郁得无孔不入,林清樾只觉得自己在这怀中的片刻,便被染透。
借着说话的时机,她不太适应地退了一步。
可萧定安下一刻就追了上来。
像是窖藏足够时长的陈酒,摇曳着醉人的气息,低声道。
“为了你,哪有规矩。”
林清樾心中一跳。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耳边忽然脚步声变得又快又重。
须臾之间,微凉的山木气息将她从香气之中拔了出来。
“阿樾,小心有诈。”
说着,被林清樾攥在手中的壹号木牌陡然被人抽了出来,丢回给了萧定安的手中,转而从自己的手上掏出一块刻了叁的木牌替上。
昳丽俊美的少年有意遮挡,高大的身形便能将清瘦的林清樾掩下,继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沉郁的眼眸如同被踏入领地的狼王,充斥着审视和敌意。
萧定安勾了勾唇。
在梁映审视他的时候,他也扫视过上下。
最终视线又落回到的林清樾身上。
“是不是骗人,带到陆询面前,一问便知。”
“还是用我的,稳妥些。”
两块木牌同时递到眼前。
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她抉择。
林清樾只觉得一阵头疼从脑中席卷过境,犹豫了半响,还是从披着狐裘的微凉掌心里接过了壹号木牌。
壹号虽然瞩目,到底是她自己麻烦一些。
梁映这块突然出现的叁号木牌就不好说了。
若是陆询备好给她的太子殿下的。
而她拿去,那林氏少不了要和她算账了。
“这木牌你一块我一块刚好,若我拿了你的,你怎么办?”
林清樾语重心长地把叁号木牌推回给了梁映手中。
梁映握着木牌的指骨几近泛白。
他很想告诉林清樾他的木牌不用她担心。
可话后半句跟着的缘由就是——陆询那里早就为了他的太子身份备好了一块。
这让他怎能说出口。
萧定安望着少年轻而易举被林清樾一句话搅浑的眼底,不介意再往上面添柴加油。
“是啊,这位学子,还是先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别人操心才好。”
梁映定定地看着面具深幽空洞下的双眼。
敏锐地察觉出其中恶劣的嘲讽。
只可惜林樾似乎没能注意。
“时间也差不多了,早点回去交差吧,明日还要上课呢。”
林清樾脚步微动,眨眼之间就离开了空气莫名凝滞的那一片密林之地。
……
夜色渐渐淡去。
澄心湖旁的学子一个接一个地回来,几乎没有几个脸上不漫着倦色,更多的身上脸上都挂了彩。
回来的学子们向老生递交了木牌后,便面色漠然地站在一边,早先整齐的队伍一点没了样子。
陆询睡了一小觉,此刻伸展四肢,睡意朦胧地问道。
“木牌还差几块没找到?”
“都找完了,就是人还没到齐。小侯爷交待盯住的那几个实在是本事不小,刻意留在最后一批也给他们找到了,眼下就剩下那个叫林樾的没着落——”
“才一个?”陆询皱了皱眉,“罢了罢了,剩下的放进国子监磋磨也一样,快喊停结束吧,免得再生什么变数——”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一个老生连滚带爬地跑到陆询面前气喘着道。
“回来就回来,没有木牌结果都一样。”陆询不耐烦地招招手。
结果那老生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他们有牌。”
“什么?不可能啊?木牌定额就这么多!只有前三名的牌子是固定不发的,但两块都在我们的手里——”
陆询身旁的老生将信将疑道。
“是真的!林樾还有梁映!两块牌子,一块壹号,一块叁号!”
“什么?!”
在交椅上懒散了一夜的陆询突然站起。
他不是疑惑叁号牌怎么出现在了梁映手中。
而是他不敢相信,壹号牌的出现。
壹号,国子监唯一不捏在手中的木牌。
无论外舍、内舍、还是上舍。
壹号木牌,只属于一个人。
那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怎么,这壹号牌不好用吗?”
戴着银质面具,身披月白狐裘的清雅身形,穿过重重人群站到了陆询面前。
第080章 入上舍
京中人人皆知。
当今太子因当年宫变一事, 身骨孱弱。
为保沈氏嫡长血脉,遵国师之命,打造了一副用以压制灾厄,稳住紫薇命格的银面献给太子。自此太子便脸带银面, 在宫中深居简出。
平日里只有摄政王, 与身为太子伴读的望门贵族通过重重宫门通传, 细致到发丝的查检才能得见。
今日怎么会突然毫无征兆地, 现身在辟雍学宫这等洛京城郊之地?身边还没有宫人随侍…
如此隐秘。
是为谁而来呢……
陆询心中再有算盘不断。
现下也得屈下双膝, 在白裘银面的男子脚前稳稳拜下。
“竟不知是太子殿下驾到,陆询惶恐。”
陆询这一跪,像是往一面沉静的湖面投掷下一枚巨石。
以陆询为中心的学子们如同荡开的波纹, 一层一层诚惶诚恐地跪拜下去,口中先后不一念着参见太子殿下的话。
不同其他人, 祝虞瞿正阳等人更奇怪林樾怎么和太子殿下站到了一起,关道宁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拉着皆是无权无势的二人,先跪了下去。
须臾,不齐整的话声都被俯低的身子
压了下去。
萧定安面具下的眼眸冷淡地掠过这司空见惯的场面, 却在身后之人不得不从众跪下时,伸手阻在她将俯的肩头。
“你不必跪。”
被扳起的人微微一僵,
她抬眼, 眸中的诧异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
林氏指令隐秘,同为林氏, 不知彼此指令者常见。
但林清樾从未想过,竟是萧定安执行太子替身的指令。
当年太子三岁失踪, 也就是说,萧定安三岁便就被抱回了东宫。
他很早就明白林氏不会让他死, 也不会让‘萧定安’活着。怪不得在暗部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萧定安身上总是充斥着一股悲观无畏的木然。
他的一生都被教导着用他人的模样活着。
这若是能再这至高之位上,装上一辈子也就罢了。
但现在,她带着真正的太子回来了。
林清樾的余光扫过她身边的少年。
他也没有跪。
终究是在东宫稳坐了十七年。
萧定安扶起林清樾后,对着地上一片毕恭毕敬的人头并不急着施恩,银面侧了侧,只看着少年,像是好奇他会不会跪。
而梁映一身玄衣浓重得似乎将整夜的暗色都吸尽,与那雪白狐裘的主人如同天生的日与夜,难以调和地分处在这片土地之上。
场面一度凝滞。
林清樾一边偷偷拉着萧定安的衣角,使着眼色。
一边心道:梁映这些时日,对太子的身世和召之即来的暗部势力,已能得心应手的掌控。如今的他,怎甘心向明摆的替身行礼——
耳边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
林清樾始料不及地转头,眼睁睁看着少年撩起下摆,单膝跪地。
深幽的眸光从她身上轻轻划过,随即低了下去。
“见过太子殿下。”
他竟跪了……
林清樾拽着萧定安衣袖的手轻轻松开。
萧定安俯视着少年,清雅的嗓音下一刻温柔地响起。
“都起来吧。大家也知清河宴在即,听闻国子监来了一批很有才学的学子,吾便想来见识见识有无可用之才。”
说着他转头对着林清樾温和一笑,又对陆询道。
“这位学子与吾半路相识,胆识才学皆过人,因此吾将这壹号牌给了他,不知道有没有坏了你们问心的规矩?”
陆询哪里再敢表露一丝刚刚的傲慢,恭顺道。
“太子殿下慧眼如炬,此子即是殿下钦点可应战清河宴,陆询不日便上报给学正,另填应战书,让其入读上舍。”
萧策安嗯了一声,偏头看回林清樾。
“今日相谈甚欢,难遇倾盖如故之交。可惜吾不可在宫外太久,希望下次再见,便是你代大燕学子之名,入宫出席清河宴。”
太子盛赞几人能得?
不出意外,林清樾顶着老生新生无数暗处而来的视线,颌首称是。
直到萧定安的身形消失在国子监外好一会儿,澄心湖旁寂静了太久的上空,才终于找回了原本的人声喧闹。
聒噪的声音让陆询不由地揉了揉眉心,他瞥过林清樾叹了口气,勾了勾手指召来一个老生,吩咐道。
“把她的行李放到上舍舍房。”
“慢着。”
林清樾也道。
对上陆询不耐的眸光,她眉角一抽。
你以为她就不头疼吗?!
萧定安这一出来得毫无征兆。
林清樾不明白他的用意,是受暗部指示还是真的因她而起的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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