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让我去吗?”
关道宁不太确定的语气把林清樾的神思勾了回来。
她转头顺着关道宁担心的视线看过去。
对面宋焱一方, 此局参与比试的是翰林学士之子。他父亲的书画放在翰林院内乃是首屈一指的有名大家。
与关道宁而言, 他也是刚刚从衙内口中得知, 原来他在边关临摹过最卖钱的字帖便是其父的墨迹。
如今对上, 莫过于班门弄斧。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你可是凭本事考上的国子监画院, 百里挑一,不必妄自菲薄。”衙内见过关道宁的字, 并不觉得有何可担心的。
林清樾虽是因怕自己的字迹笔法被人认出,不便参与,但对于关道宁的能力一样不曾质疑。
“道宁,你只管尽力而为便可。”
关道宁点点头,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桌案之前。
仆役将梁映和宋焱刚刚挑好的两本交错摆到双方眼前, 刚要打开,便听宋焱道。
“字帖上的内容从现在开始,只可观摩二分之一柱香的时间, 时间到,收帖, 下笔。”
“二分之一柱香?这才多久啊?别说字写得好不好了,那能记全吗?”
衙内一听傻了眼, 可宋焱话音结束,一炷香便已点燃, 比试正式开始。
翰林之子刘铎刚打开孤本扫了一眼,便知道自己稳了。
这字帖的孤本虽在小侯爷这儿,但父亲书房曾有临本,平日在父亲敦促下,这字帖他早已滚瓜烂熟,闭着眼都能默出了。
比起刘铎没看几眼,便下笔如有神。
关道宁一拿到字帖就抓耳挠腮,仰天长啸。
“怎么是这本啊?”
刘铎抽空看了一眼,关道宁手里的孤本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风霜,整篇字帖字虽不多,但许多字不是晕开难辨,便是纸页残破,一副字帖竟连不成几句完整的句子。
怪不得要喊。
书之技艺中最基本的完整无误,他恐怕都难以保证。
眼见二分之一柱香烧完,字帖被强硬地从关道宁指尖一点点抽走。
关道宁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拿起笔。
旁边写得行云流水的刘铎一见关道宁那不入流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堂堂学士之子,为了个这般模样的穷酸学子如此认真,着实掉价。
他随手将笔一搁,扬了扬下颚,旁边的仆役登时会意,为他搬来一把交椅。
舒坦地坐下,刘铎望着关道宁为了比试焦头烂额的痛苦模样,重新提笔,显得不紧不慢了许多。
谁料,又是两炷香过去。
神情一直痛苦的关道宁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停笔道。
“我写完了。”
刘铎一惊,赶忙把还差一行的字匆忙补上,却还是晚了关道宁半步。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行明显字迹与先前不同,就被拿去评断,刘铎转头眯了眯眼望向,回到友人身边,轻松带笑再无慌张的关道宁,忽而醒悟道。
“你刚刚在骗我?”
关道宁并不心虚,露齿一笑。
“只骗小人,不骗君子。”
那孤本确实有些难度。
可边关来往商队也不少,他见过被倒卖收购的字帖之中,便有一幅墨迹相同的字画。以他对字画过不不忘的本事,将字帖中的漏字补上,并没有他刻意装出来的那么难。
关道宁可不是祝虞、林清樾那般清正无双。
既然林清樾叫他尽力而为。
他自是用他的法子来了。
刘铎能上当,便是关道宁笃定他放不下那高高在上的架子,太过轻敌。
白果投票,两票又尽数摆在关道宁书案之前。
“凭什么?就算我最后一行写得匆忙,也不可能输了他!”
刘铎不服地望向宋焱。
宋焱直接将关道宁的字扔到了他眼前。
“我说的是比书,又不是比谁临摹得好,你的字全数照搬,连字帖上的错字也是如此。书之意趣,本在心境,你心境浮躁,如何能比得过。”
刘铎接过关道宁的字,一看愣了楞。
原来这孤本是前朝将领的家书,多有墨迹氤氲处,乃是因为家国难守,力不从心的愤苦。关道宁的字把将军铁马金戈的战意铺成在纸上,力透纸背,触目惊心。
这确实是一副好字。
“倒确实有点本事,剩下一局还有射。”
宋焱早前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渐渐消退,两眼溢上兴致,勾了勾手指,身边仆役便拿来两张长弓,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也走了上来。
“这弓乃我改过的强弓,需三石之力才能拉开,若以此弓,能连射十箭,皆入靶心便算获胜。”
三石。
武举之中能拉开一石一斗的弓,便已算上等。
这几乎是三倍。
瞿正阳却面不改色上了场,对着那虎背熊腰的男子沉声道。
“你是昔日阳州观察使郑樵之子,对吧?”
阳州是大燕已经割给西岚的地界。
也是瞿正阳的父亲葬身之处。
那虎背熊腰的男子皱了皱眉,对瞿正阳毫无印象。
“你是?”
不出意料的回答。
瞿正阳一直爽朗的笑脸难得收起,满是漠然。
“当年你父亲手下死了那么多人,你又怎会记得,何必再问,开始吧。”
宋焱所用的靶子并非寻常静靶,而是特意豢养的活雁。
十几只飞鸟同时被赶上天空,乍得自由之身,飞鸟飞得杂乱无序。
但张弓的二人已经有数。
强弓的破空声接连响起,刺耳尖锐。
连射十箭后,瞿正阳眉眼一松,放下弓来。忽感手边一温,原是祝虞走了过来,把随身的帕子缠在他刚刚拉弓的指节下。
三石的强弓属实少见。
他虽能拉开,但皮肤还不适应,连射十箭之下,指节已经被弓弦崩出了血痕。
“小事。”瞿正阳见祝虞眉心皱得厉害,刚刚张弓的严肃全然消退,憨憨笑着。
不一会儿,台下的仆役便传来结果。
——十射十中,平手。
“这倒有些难办了。”宋焱摸着下巴状似为难道。
高衙内直接白眼以对。
“三局比试我们两胜一平,你还不服?”
“自然是要我心服口服才行。”宋焱不管衙内在哪里直骂无赖,他转头看向清闲了许久的林清樾,点名道。
“不如我们二人,加试一场。”
可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林清樾微微颌首,走上前来。
“加试什么?”
“就比射艺,一箭定胜负。”
宋焱抬手对这仆役耳语了什么,片刻,仆役重新拿来两张弓,两条绸带。
林清樾接过两样东西,挑了挑眉。
“盲射?”
“不错。”宋焱掀起预谋已久的唇角,眸光转向一旁的梁映身上。
梁映不知何时站起,和高台上的一位仆役一起被领到离林清樾五十步开外的地方。
两人各自被塞了一颗拳头大的红果。
“便以他们头上的林檎为靶。”
竟是这招?
林清樾握弓的手紧了紧,目光不自主地往五十步外的梁映看去,不解他竟配合得顶起红果。
而五十步之外的梁映思绪正在先前的回忆中打转。
“御史中丞林琅,至始至终只有一位嫡女,名唤林瑛。”
宋焱的斩钉截铁,遭到了梁映的怀疑。但唯独这事,他不惜反复证明。“我与瑛儿青梅竹马十几年,本该在半年前成亲,我家与林家都已交换过庚帖。”
“就算林樾出身再不不光彩,好歹也是嫡子,庚帖上的家谱怎会不写其名姓。除非——这本就是一个假身份!”
“这手段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你知道太子身边多少人是这般顶着莫名奇妙的家世出现的?又有多少人完全被顶替,销声匿迹吗?”
宋焱冷笑一声。
“瑛儿和太子素不相识,半年前却突然被强行被指为太子妃,何其蹊跷?我私下查了这么久,查到了太子正身有异,查到了国子监被操控,但还是不明白,为何非得是林瑛——”
“直到林樾出现。”
“好了,你不必再说。”梁映眸色一沉,一下没控制住气力,随手抽出一本孤本,却让整个书架晃了晃。
“看来你也早发现了端倪。”宋焱却不害怕未来天子的怒意,只怜悯地扫过对方,“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接近你,讨好你很难不动心吧?”
“可只有你这么想吧。你如此相信她,她或许只把你当做太子妃的垫脚石。”
冰冷的字音伴着那里密林间的景象搅弄着梁映的心海。
“定安哥哥且在等等我吧……”
他记得林樾这么对那人说过。
等什么呢。
等他的死,让她的定安哥哥登基吗?
这一刻,被延后克制了太久的阴暗恶毒的想法汹涌而来,把梁映的心紧紧缠绕。他在猜忌和嫉妒交织的深渊崖壁上,艰难地仅用一掌攀附在清明的边缘。
“只是或许,你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我明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所以我会让你见识,她心中真正在意的为何物。”
……
宋焱看林清樾面对此局果然神色拂动,恶劣地提醒。
“当然,你可以直接认输,前功尽弃而已。”
“雕虫小技,阿樾直接上,梁映信你才如此,不必怕。”
早在长衡射御课上,就见过林樾盲射的风采的众人并不担心梁映的安危。
只有林清樾清楚。
这根本不是看她射艺如何的比试。
从一开始,这就是宋焱设好的局。
她现在不能完全断定宋焱的目的,但若他有心,便可在这玩笑一般的比试中,要了梁映的命。
不作为太子死去的梁映。
局面就不会有任何改变,洛京上下无人会在意,林氏不会为他复仇,身后的同伴更是无力扳倒侯府这般庞大的势力。
这一生到现在,所有努力,便如宋焱所说。
前功尽弃。
所以,明知道自己身份有多危险的梁映怎么敢?
怎么能站在那里。
就在林清樾心绪颤动之际,她心中另一股声音告诉她:
若她放弃比试。
那她到现在所作的一切,一样是前功尽弃。
这声音她熟悉。
每次将死之时,她都是靠着这股声音从阎
王殿一点一点爬回来的。
“怎么样,决定好了吗?”
林清樾垂下眼。
“一箭定胜负,我先射,中了便结束。”
宋焱听着这近乎冷淡的声音,轻笑了一声,却是转头冲着梁映方向微不可查地耸了耸肩。
“便如你所言。”
仆役将玄色绸带覆于林清樾双眼之上,彻底失去的视线对林清樾而言没什么改变,她张弓搭箭的姿态依旧干净利落。
梁映的呼吸她很熟悉。
只要微微沉下心来,便能找到他的方向。
就当林清樾要松开箭羽之际。
突兀的弓弦绷紧之声骤然响起在她右后方。
“宋焱!你干什么?!”
林清樾看不见,但她身后的衙内瞿正阳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宋焱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不守规矩,趁着林樾瞄准的空隙,抢先搭弓射箭。
瞄准的竟然还是梁映的方向!
可说什么都晚了!
以他们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止宋焱。
但揪心的血肉贯穿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众人在惊慌失声中,那根直直射向梁映头颅的箭只半路被另一支箭陡然射落。
碎裂的箭掉落在地。
林清樾也摘下了眼前的玄色绸布。
她持弓,神情冰冷地盯上宋焱,只是宋焱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想的好事被坏的不甘,又或是戏耍她成功的得意。
宋焱脸上只有淡淡的惊讶。
不深,没有狠厉的杀意。
不浅,不是单纯恶劣的漠视性命。
就只是淡淡的,好像是她打破了某种与他关系不大的认知。
林清樾蓦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安然无恙的少年。
他眸光闪烁地望着她,难掩惊喜。
噢。
原来这就是宋焱的目的。
对她真心的考验。
第084章 不受控
意外发生得突然。
幸而林清樾的及时反应才避免了宋焱胡作非为, 人命关天,长衡众人不再畏惧宋焱背后权势,也不在乎身处他人底盘。
以衙内为首,一幅要反客为主的架势。
在人声喧闹中。
林清樾独自抽离, 她默默弯腰拾起地上破碎的箭只。刚刚一切发生得太快,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 指尖就偏离了原来的准心, 放了箭。
现在仔细端详箭只的落点, 还原当时的力度和角度——她本该发现的,这一箭根本不具任何杀意。
只是那一瞬息。
她该有的琢磨、推断、权衡,一盖消失。
什么都没有想, 就这么做了决定。
这就是梁映想要看到的真心吗?
她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
林清樾将破碎的木杆无意识攥紧在掌心,任由那尖锐的木刺赐予的疼痛, 带她从苍茫一片的心绪中,找回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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