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是门铃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去摸枪,站在门边得到流利的暗语对答后,才解开门栓放织田作进来。他的脸色同样泛着失血和熬夜导致的青白,胡子拉碴有些颓唐。看到我的衣着,他先是本能地被白色背心上大片的血渍吸引,情绪不明地注视着,接着把手上的医疗包交给我:
“抱歉,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固执…你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我把医疗包夹在腋下,放他进来后重新拴上门链,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那么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会杀了那名狙击手吗?”
他用五指抖落短发里灰土和碎玻璃渣,闷闷地不说话。
我拆开医疗包,将全部的药品和包扎用具倒在雪白的床单上,如愿在其中挑到了处理外伤所需的安非他命,缝合针,绷带,弹性药布…干吞消炎药和止痛剂时,我看到他背对着我,同样缓缓撕开布料和黏着的血肉,将作战外套褪了下来,露出小麦色的上半身和一截充满张力的窄腰。腰背肌理分明,血迹斑斑。
我觉得我血流得更快了。
接着他转过来,表情冷静地接过我手中的棉签和酒精瓶,在我身边坐下,为我处理伤势。床榻因为人体重量微微凹陷下去,沾着酒精的棉签头在伤口轻点,留下一连串冰凉和刺激的痛。我忍不住想挣扎,夺过酒精瓶直接往伤口上浇,被他沉稳地摁住了肩膀。
织田作注视着手下正处理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搭配青紫的淤痕,感到不太自在,只是表情和动作依然淡漠。不是觉得恐惧和恶心,恰恰相反,他觉得诡异的艳丽,特别是因为刺痛,雪白的皮肤生理性颤抖的时候。
他第一次意识到到面前是个美丽,会呼吸,因为痛楚闭眼和蜷缩的女人。
“我不杀人的原因,”他哑声开口,因为被烟雾弹熏坏了嗓子,“我想为一本缺少结局的小说写出结局。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名放弃杀人的杀手。如果我手上仍沾着血…我恐怕就没有执笔的资格。”
我肩膀一颤,沾着酒精的棉团嵌进伤口,激发强烈的刺痛和冰冷,但令我反应更大的是他的话语。我出手揪住他薄薄的背心带,手底下是温热的小麦色皮肤,表情恐怖:
“搞了半天,你不杀人是因为想当小说家?当小说家,你加入□□干什么?!”
她生动但愤怒的眼睛凑得很近,织田作冷静地注视着她,最终还是没忍住去吻那双眼。
-
织田作把吻落在她的眼睛上方。
那是一个克制,内敛,萦绕烟草燎烧气息的吻。唇瓣干燥蜕皮,与她柔软的眼睑接触时产生一种奇妙的粗粝感。不坏,但很难称得上温柔。门罗却因此闭上了眼睛,表情一反往常的恬静。
显然,她没有拒绝。
然而当她并腿坐在床畔,双手放置于膝头,并下意识用手指抠住裤腿的布料,感到微妙紧张的时候,没有下文了。肩头的擦伤再次迎来一串刺痛而冰凉的触感,她恼羞成怒地睁开眼,视线里仍然是红发男人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孔。
织田作的发色是一种锈红,比不上其他人的张扬,却是门罗钟情的低饱和度的色彩。此外,他的五官轮廓其实有些深邃,如果没有竭力低调的气场作为缓冲,甚至会被称为冷酷。但有些场合还是会露出锋芒的,比方说战场,比方说现在。
因为几小时高强度的作战,他的眼眶微微凹陷下去,细长的眼眸依旧呈现着不解风情的冷淡,就好像他刚刚真的什么都没做一样。微抿的嘴唇,长出隐隐胡茬的下颌,视线下移轮到线条流畅,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滚动的喉结…
呸!
是你逼我睡你的!她在心里骂骂咧咧。
门罗是个执行力一流的姑娘,打定主意后,她夺下他手上的酒精瓶,直接沿着血迹斑斑的脖子浇下去,接着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把剩下的半瓶浇在他肩窝的弹孔处,迅速冲淡了血迹,也令剧痛如潮水般翻涌上来。透明液体淅淅沥沥还没倒干净,她就抓住男人因为疼痛蹙眉,露出破绽的一刻,把玻璃瓶远远抛到身后,扶着他的肩膀跨坐到他大腿上。
......
“你说——你被自己的部下,一个低级成员睡了?!”
清亮的少年音色从彼端炸开,我赶紧从耳畔挪开,听到他一通发泄完才重新放回耳边,顺便纠正他被动语态的错误:
“不是他睡我,是我睡他。”
还是在两个人破破烂烂一身伤,血和硝烟的时候。
“你是不是傻?”中也怒气冲冲,“这肯定是仙人跳!!你说他有五个孩子,肯定是他养不起了,想傍个富婆替他养!”
我沉思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开口:“要不我先睡一段时间,睡得满意了也不是不可以?”
我没有听到朋友的回答,因为那个红发的男人从背后抱住我,掐掉我的电话,口气温和,动作却不容反驳:
“那就抓紧吧。”
第4章 漫长的告别
[1]
直到我忍着轻微的宿醉在首领办公室外等待传召,我才发现前一天晚上织田作借给我的书被掉包了。
-
前一天晚上,织田作发短信问我要不要一起去Lupin,我和中也刚好走出夜幕下的□□大厦。中也的烟瘾犯了,等车的同时点了一根Cigaronne,我在袅娜辛烈的烟草气中回短信:
[难道我上次,以及上上次没有拒绝你吗?]
带着我一贯的傲慢口吻。
Lupin是银座的一家地下沙龙,设施陈旧,却格外受织田作和太宰这两个自得其乐的家伙的眷顾,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昭和の气息”。我对这种掺水的小酒吧称不上讨厌,但也更偏爱去符合我收入的场所。织田作不紧不慢道:
[是的,可我怎么知道这一次你会不会拒绝?]
通常情况下我的回答是“nope”,然而这回我状若无意地打听起来:
[晚上的局除了太宰还有谁?]
[情报科的安吾,你也是见过的。]
[行吧,等我半小时。]
中也的车被部下从停车场提过来,手搭方向盘告诉我回去要好好泡个澡开瓶89年的康曼笛,毕竟——
“等那群偷渡的法国佬抵达了横滨,到这个月底,恐怕都得加班了。”他故作轻松道,压低的声线暴露了杀机,“你呢,接下来干嘛?”
“算是……任务吧。”
我沉吟地说。
我记得这个夜晚由四个黑手党,四杯金汤力,以及一个穿布卡罩袍的陌生女人构成。
织田作最近在看《漫长的告别》,纪伊国屋发售的文库本,尺寸上被设计成刚好放进口袋的大小,即使是在酒吧也爱不释手。
讲什么的,我问。
太宰用黏糊糊的女高中生口吻抢答:男子汉的友谊啦~~
我花五分钟浏览完开头,得出了一个结论:
看不进去。
织田作这家伙向来纵容我,却也在一些方面有着奇妙的执着。他坚持要我拿上这本书把它看完,因为文笔真的非常优秀。太宰和名叫坂口安吾的情报员扑哧笑起来,我瞠目结舌。这个时候半瓶伦敦干金已经开始在我血管里发挥作用了,我凶巴巴地推阻:别见人就抓着安利啊,笨蛋读者。
后来的场景带着一点醺醉的朦胧,简直像老电影一般。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穿着一身原教旨主义的黑色裙装,裹得严实,露出倦怠的眉眼(她的教义允许喝酒吗)。接着女人结账往出口走,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肩膀。她说对不起,我说嗯。
宿醉并不好受,传唤前,我照例把个人物品交给守卫保管。手伸进口袋再拿出来,那本《漫长的告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空白手帐。除了被掉包,唯一的解释是书上的铅字集体出走。
我阴沉地看到了上面仅有的一行字:
[你将死于三天后的一场谋杀。]
-
“您有吩咐。”我顺从地对黑暗深处的男人单膝下跪。
往日首领都会微翘着唇角,露出被取悦到的表情。我曾问过他为什么发笑,首领说:
看到门罗这样骄傲的孩子对我效忠,实在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呀。他接着又会漫不经心地问起,你是怎么想的,关于服从我这件事。
“我是个简单的人,”我想了一下说,“服从权威就好了,这样的生存方式比较省力,也不容易失望。”
“还真是标准的答案,”森先生摸摸鼻子,“换句话说不是取决于特定的某个人,只是坚定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吗。不过从执行力的角度,你和中也还真是让人省心。”
横滨今天25度,无风,晴。首领却把房间弄得黑漆漆的,开着一盏淡绿的老式台灯玩多米诺骨牌。他码放得很糟,或许是因为根本不在乎,但作为下属我还是要陪他玩下去。主动提出帮助,森先生笑眯眯地把牌盒递给我。
“昨天晚上玩得开心吗?”
我不置可否。
首领像唠家常一样絮絮叨叨起来,有关财政赤字,叛逆的爱丽丝,年久失修的吊灯以及常年克扣的异能开业许可证。他自言自语道,算了,要不改行卖钢笔吧。我放上最后一块骨牌,他才刚想起来似的宣布:
“从今天起,你不需要再放一只眼睛在那个情报员身上了。”
他说的是坂口安吾。
我手抖了一下,差点儿功亏一篑:“…可以问为什么吗?”
“坂口安吾失踪了,”森先生说,“这件事我已经移交给织田,就是你和太宰共同的好朋友哦。不过呀小门罗,从个人角度,我其实不希望心爱的干部交上不正经的朋友,甚至染上恶习。”
眉骨在他的眼窝打下阴影,带着审视的意味。森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把我搭建了半个小时的多米诺骨牌矩阵推倒:
“握枪的人,枪口却包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这种行为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
离开首领办公室我沉默了很久,守卫递来配枪和手账。差一点我都要忘了有这桩书籍失窃案,再买一本给织田好了,我漫不经心地想,翻开调包的空白手帐。之前的那行字已经不见了,新的预言怀着高高在上的怜悯横亘在首页:
[明天下午五点,市美术馆,安德烈·纪德]
[2]
芥川满脸冷漠地被我勾住了肩膀。
“在下不明白,包括太宰先生在内——全部武力都用于镇压mimic的时候,您到这里来做什么。”芥川的眼睛盯着我,透出冷厉的质感。
总部日落前正式宣布进入二级警戒:港未来区的军火库和赌场接连被袭,十三名守卫丧生。这伙法国的流亡兵踏进横滨的第一时间就在□□心脏上捅了一刀,血腥,疯狂,同时我隐约嗅到了穷途末路的味道。
织田作在找他躲猫猫的卧底朋友,太宰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中也被派去南欧镇压叛乱,因此我决定带着芥川先去解决一些琐事。
“有人给我发了死亡预告,说我会在两天后死去,”我一本正经,“即使是俄狄浦斯那个倒霉蛋也有反抗命运的时候,何况我还不是宿命论者。我决定把所谓的命运女神找出来,劝她改变主意,或者把她杀掉。”
芥川听了以后十分气愤,他向来受不了□□的尊严受到挑衅。我注意到他吐字有些含糊,进而发现嘴角磕破的迹象,红肿得厉害,能这样随心所欲教训芥川的估计只有他自己的老师。
啧,太宰。
“你是好孩子,何苦要认贼作父呢?”
不知道为什么,之后芥川一直用凌厉的眼神盯着我,简直莫名其妙。
市立美术馆规定五点闭馆,我们到达的时候其实已经停止入场了。用了一些手段交涉,我让芥川在出口待命,一个人沿着四通八达的过道走到中央展览厅。市美术馆总是不定期举办一些主题展,因此当我从楼梯上往下看时,偌大的展厅就只有一副说不上名字的油画,和披着斗篷的白发男人。
他回过头,露出一张高卢人特征的面孔。
这个男人有着一双狠厉的赤瞳,极大削弱了法令纹带来的愁苦意味,几乎像个冷酷的神父或是悲情的军官,事实上正是后者。安德烈·纪德,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慢慢从楼梯走下来。
他打量我的眼神和打量一张家具没什么两样,开口却问了一个极其诗意的问题:“你觉得死亡是什么,□□的接头人?”
没来得及细想这个称呼,他就自顾自地答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死是必然,唯一寄翼的只有死得其所。”
“我不知道,”我听见自己说,“有人说生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抗争,死是一次暗无天日的下坠,而我只活在当下。”
我最后竟然看着安德烈·纪德毫发无伤地离开了美术馆,或许是因为他口中的接头人令我起了疑心,或许我在面对命运的指示时起了幼稚的逆反。但最重要的是,我恍惚觉得他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这点捕风捉影的相似,让我产生了恻隐,任由他自生自灭。
后半夜的时候我心悸地惊醒,发现手账上的字再一次悄无声息变了。与此同时,我收到了织田作被他的卧底朋友恩将仇报弄进医院的消息。
-
我坐在织田作的病床边,看他削下一条完整的螺旋状苹果皮,忍不住拍起了手。
“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实在很抱歉。”织田作脸上还敷着一块纱布,露出一副“招待不周”的表情。太宰不满地抗议,为什么他没有苹果。
“因为太宰你曾经说苹果只配给约克夏猪当饲料,”我咬着果肉,“为此我把你从十八楼推了下去。你可以辱骂上帝,因为我是无神论者,但不可以辱骂苹果。”
太宰叫嚷我是个恶毒的异教徒,织田作开始不为所动,被吵得没办法了往他手里安慰性地塞了一个甜橙。于是这个十八岁的干部就捧着橙子,窜到儿童病房以物换物去了。
“我有件事瞒了你好久了,”我擦擦手上的果汁,心虚地对上织田蓝灰色的眼睛,“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保证不许骂我。”
“有关你奉命调查安吾是卧底,还是你其实也是‘卧底’?”他提到[卧底]两个字的时候,口气不像责怪,倒像微妙的调侃。我恼羞成怒得跳脚:
“我怎么是卧底了,我怎么是了?!”
织田作只好又削了一个苹果堵住我的嘴。
过了半晌我闷闷不乐道:“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会利用你的异能对你下毒。要是实在生气,我帮你杀了他吧?”
迫于形势,织田作只好说他原谅了我。
“我其实还有一件事瞒着你。”我举起手。
织田作叹了口气,眼底闪过稀疏的笑影:“你最好一次性说完。”
[3]
Mimic事件算是尘埃落地了,太宰加首领,两个人的心智歼灭纪德那伙人不过是可以预见的既定事实。
织田作为了救芥川和mimic首领纪德打了一场,过程中被对方疯狂示爱,大喊我宿命的敌人什么的,可惜织田若无其事地就逃跑了,跑回原属于他的生活里去。我隐瞒了预言中我的死期就在今天。要么是永别,要么就回到有织田作的生活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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