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飘荡出歌声:我像落花随着流水,随着流水飘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在何处,总觉得缺少一份爱,我早也徘徊我晚也徘徊,徘徊在茫茫人海,我早也等待晚也等待,心爱的人儿何方。
那是我的歌,她想,是我和他的歌。我是落花,愿意随着流水飘向天涯,我是流水,愿意承载着落花穿越江河……
谭隽走出PUB门口,就望见她站立在冷瑟的街头,霓虹灯反射出她寂寥、孤独、无助的身影,她似乎迷路,在寻找,在寻找靠岸的港口。
妙云感觉自己又一次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像那次在超市。他抱着她,带她远离寒冷与悲伤。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似曾熟悉,乳白色的地毯、白色的窗帘,米色的书橱、白色的书桌,一个男子坐在转椅里睡着了,手里还抱着一本书。
睡眠中的他,沉稳、慵懒,衬衣扣子开了两个,显出少有的颓废。是谭隽,妙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他。忽然想,他真是一个帅气的男人。
他醒了,身体一动,手里的书掉在地毯上。妙云看清了封面:《孕妇保健》。血色从她脸上褪去。
他拾起书,转头看妙云,四目想对,都没有任何表情。
好久,妙云才挤出一句话:“我不要孩子!”
他不语。
“我不要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妙云嘶哑地喊,“我不能让他长大蒙受耻辱!”
“一切听你的!”他说。
“学校里有一个公派留学的资格,系里想让你去!”系主任对顾妙云说,“不过,学校方面似乎有意让上一届学生会主席孟人豪去。但他需要托福考试成绩,而你早就有了,660分,非常理想。所以最大可能就是你去。而且江教授也愿意推荐你。他称赞你口语不错。”
“江教授?”妙云不记得认识这么一个人。
“你不是曾经教他女儿英语吗?”主任说。
妙云恍然。凯蒂是姓江呀!她都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一个女孩,现在她是个女人,失去了爱情,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幸福,失去了一个胚胎,失去了,都失去了……
出国,离开,走得很远,再也不回来。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人和事,这里是她一生的心碎地。
“顾妙云!”章老师拦住她,将她拉进一间办公室,“主任和你谈了?恭喜你,能出去,又是公派。以后,可别忘了我们!”
妙云客气地说:“这几年多亏了老师的照顾,帮我介绍工作。”
章老师一笑,“我?你呀!感谢错了人。真正帮你的不是我,是谭隽!”
妙云愣住。
“江教授是他姐夫。是他托我介绍你去教他外甥女。我听谭筝说,他还贿赂凯蒂,让她听你的话!这个谭隽,认识他那么久,总一副阴沉的样子。事业做得那么大,也不找女朋友。可把他父母急死了。我看他是对你一见钟情,你在台上唱《我的祖国》,他就动心了。所以才找我介绍。后来听说你一人在学校过年,就让他爸妈请你去家里吃饭。他呀!也是要面子,况且知道你……唉!他是一往情深,我都被他感动。要是有个男人这样对我,我呀!也就这一世不白活了!”
妙云想着章老师的话,回忆起四年的种种。多少次,她困难无助时,他出现了。他就是那无声无息的温暖的眼神啊!
“顾妙云!”凯蒂的母亲、谭隽的姐姐谭筝奇怪地看着妙云。
“我想见谭隽!”她说。
“他在这里!”
妙云慢慢走近他,他正在给花浇水,高雅的兰花在水的滋润下,更加娇嫩。
“我正在等你!”他不看她,平淡地说,“章老师来了电话!我知道你会找来。”他说得缓慢,但不给她插话的空间,“不必感谢,也不必有负担,我愿意做,也很喜欢做。对我来说,做那一切实在是简单的事。”
“你……不嫌弃我吗?”妙云问。
他看向她,等待她的下一句,罕有地,他感觉到了紧张。
“我想要个家。”她果断地说。
“我给你一个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公派名额最后给了孟人豪。妙云主动放弃,但这个秘密也只有系主任、江教授知道。大家都为妙云惋惜,羡慕孟人豪的好命。
“号外!特大号外!英语系大美女、女生部部长顾妙云最终花落谭隽!”班武没心没肺地嚷着冲进宿舍。
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瞪视着他。人豪则如被刺疼的豹子,原本懒散地躺在床上,此时忽然坐起,瞪视着前方空白的墙壁。
“谭隽?谁?没听说过?”罗志彬问。
“音乐系老主任的独生子、香港太诚集团的年轻总裁谭隽先生是也!”班武卖弄口舌。
人豪一把火起,就是那个有车的小子!他忘记了自己的背叛,内心燃烧着怒火,毫无理智地冲出门,奔向妙云宿舍。
宿舍里正在播放蔡琴的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远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
听到熟悉的旋律,往事浮现,更深地刺疼着内心的脆弱。人豪一脚踹开门,在一屋的女生反应过来以前,他上去,将那台录音机用力摔在地上,然后他咬牙切齿指着窗边的妙云,发狠地说:“从此,我和你一刀两断!”
妙云没有任何表情,她已经心碎太多次,已经感觉不到痛疼。她麻木地望着那台录音机,将头转向窗外,夏季将要到了,毕业就在眼前了。走吧,走吧……
人豪摔门而去。多年以后,他回忆那天,记起妙云的那抹眼神,读出了一丝恨意。是的,曾经如此深深爱着他的妙云,在恨着他。
那是大学时代,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一直认为那应是他们一生最后的见面。
一切的爱和恨都飘散在风里。
孟人豪去美国留学,他没有和白安娜结婚。虽然前前后后,他们的关系持续了许多年,包括同居,生下孩子,他们始终没有结婚。他们分手分得十分平静,谁都没有纠缠对方。也许,都觉得太累了。
他继续学习哲学,和其他同学一样到餐馆端盘子、打工。最终,他拿到了哈佛的哲学博士,留在那里,并很快晋升为最年轻的教授。他成为著名的学者。他开一辆老式的福特车,住在简单的公寓里,里面除了书,就是书。他仍旧是名人:最年轻的华裔教授,最有魅力的单身教授。一直没有结婚,却有无数的花边新闻。总有女学生追求他。他列出关于做他女朋友的一系列要求,其中一项是:会唱中国民歌,比如《我的祖国》。
据说因此,一位法国金发女郎跑到中国学习唱歌。
他只在母亲去世时,返回中国一趟。然后迅速离开,似乎他害怕停留在祖国。在一个庆祝中国新年的晚会上,他听到有人唱起《我的祖国》,他流了泪。他永远记得一个在恬美的声音,她在台上唱,倾倒四座。只有一颗最纯美的心,才会唱出最动听的歌。
顾妙云和谭隽结婚,去了香港,做了一个家庭妇女,有两个孩子,过着她梦寐以求的幸福、团圆的生活。她没有再和过去的同学联系,仿佛故意要斩断过去。
她应该满足,可是在她的梦里,她仍然听到一阵歌声飘荡在暮色苍茫中: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她被梦惊醒。
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她的丈夫紧紧地环抱着他,轻轻地安抚着她,她心里一阵柔情。她紧紧回抱着丈夫,不让自己和他有一丝空间。
她过得那么幸福,因此时间过得太快,一转眼,十四年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医生对她说:“谭太太,谭先生的健康检查结果出来了。很遗憾是晚期胃癌!”
她号啕地痛哭,痛恨苍天,从不看她一眼,难道让顾妙云有一点幸福是错误的?
谭隽却平静地握着她的手,说:“这对我是一种解脱。爱你,却得不到全部的你,又不舍得放手,做出大度的样子,内心却充满忌妒。日日忍受如此的折磨,迟早我会发疯。”
妙云用力地摇头,她不要听这些安慰的话。
“别哭,我喜欢看见你笑!”他捏着她的下巴,微笑着,仿佛他会活一百岁,可以一直这么看着这个笑容。
她主动亲吻他,泪水流满他的脸庞,她没看见他眼角的泪。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春雨,室内分外的安静。妙云为丈夫梳理着头发。因为化疗,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可是她就是喜欢抚摸他的头发。他本来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他用清凉的薄荷洗发,总是散发着淡淡的清凉。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说我身材不错?”她问他。这问题她问了许多次,他都不回答。
“因为爱你呀!”他淡淡地说。
“你可以说别的!”她说。她依稀记得她当时很生气。
“因为你的身材确实不错!”他很固执。
妙云轻轻地笑了,再问:“在超市救了我后,为什么不等我醒来?”
“因为我有工作要忙!”他回答,似乎是个合理的答案。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谭教授的儿子,为什么大年初一送我东西,你不进去找我……”她有很多为什么,他也有五花八门的回答。
“我爱你!谭隽!你相信这个吗?”她问。
“我相信!”他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谭隽,我爱你,你使我那么幸福。我一生如果有幸福,全部是你给我的,我永远也不要忘了你,我要一直追随着你……”她喃喃地低语,仿佛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自己。
他握着她的手,看她逐渐沉入梦乡的脸庞。过了多少年,她还是一如当年,站在台上,像是风里的一朵云彩。他把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他知道,她是真的爱他可是却不是他渴望的那样爱他。她爱他,因为他对她太好了,她无比地感激,他就像是他的兄长、父亲,却不是她心底里的“情人”。她的爱,已经全部给了那个人。妒忌吗?谭隽苦笑,怎么会没有妒忌?一个心里无比热爱的女子、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的母亲,始终爱着另外一个人,他的心里怎么会不难过?可是,看到她在自己的身边,露出笑脸,又会感到无比的幸福。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珍惜你的拥有吧!
能够和一个深爱的女子,一起生活十四年,他满足了,他无法填满她内心的那个伤痛,就由那个人去做吧!他比我幸运。谭隽想着,朦朦胧胧中,听到妙云嘀咕一声:谭隽,听话,把药吃了,我爱你。谭隽快乐地笑了,她的梦里有我,我满足了……
第9章
“推开记忆的门,我在心里看见了,看见了远去的人,是你和他,曾陪我走过,生命里的淡淡早晨。推开记忆的门,身后往事一幕幕,一幕幕似幻似真,有悲有喜,有爱有恨,酸酸甜甜消磨了青春。感谢那些事,感谢那些人,感谢那一段奇妙的缘分,啊!人生,原来就是,和那些事那些人相遇的过程。”
录音机里又响起这首《那些事那些人》,多么熟悉的旋律,曾经年复一年、日日夜夜响在耳边。
顾妙云和孟人豪面对面坐着,分别十五年,恍似一场梦境。多少的爱与恨,都平静了。岁月抚平了伤痕。
录音机继续转动,歌声如泣如诉。
“听邵齐说,你回来了,所以我就过来了,一切都还好吧!”人豪问。
“好!谭隽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妙云平静地回答。
曾经有过幻觉,等到他们重逢,他们各自会有的表情和场景,却没有一次像实际重逢到来的时刻——此刻,如此的平静,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大学同学,仿佛他们不曾那样爱得铭心刻骨。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可以抚平一切内心的伤痛。
人豪沉默。报纸上已经登载,“太诚集团董事长撒手人寰,留下年轻的太太和一对儿女。”谭隽把公司安排妥当,给妻子儿女成立基金会,一切都无须妙云操心。他是个细心的人,就是走,也走得有条不紊,绝对不会让妻子担忧。人豪想,我这一生都无法像他那样去做。我是个自私的人,只知道得到,却不知道付出。
沈茜发起办一次老同学聚会。现在她已经是个部门的领导,做什么,都得是领头的。邵齐就说:“就由你做这次老同学聚会的‘负责人’。”沈茜因此热情更加高涨。
毕业后,同学们南北西东,飘到各地。许多年都没有联系了。忽然听到那曾经熟悉的声音,往事浮上心头,几多喜悦、几多感慨、几多惆怅。
班武第一个赶来,他在离B市不远的城市工作,只有四个小时的火车。可是就这么短的距离,毕业十五年,他也只是出差来过两次B市。
邵齐和他一起在外面喝酒。几杯酒落肚,话也就多了。
“邵齐,你知道你输给孟人豪在哪里?你太慢了,慢悠悠,人家已经追到手,你还在原地。”班武喝着苦味的啤酒,口齿不清地说。
邵齐很淡然地道:“不是我慢,是他太快。不记得了?一入校,他就宣布:英语系,一个叫顾妙云的,他追定了,叫咱们别和他抢。我那时甚至还没有见到顾妙云。”
班武笑,“这小子,整一个陈世美,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他,那天你在饭馆打了他,真过瘾!”
“我并不想打他,他喝醉了,趴在我耳边说,我一直对顾妙云有野心。他是看出来了,我是恼羞成怒,也不光明磊落。”邵齐难得说出内心的话。
“可惜呀!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最后还不是便宜了谭隽!”班武叹息。记起当顾妙云要嫁给谭隽时,学校里简直是一番轰动,说什么的都有。
“他是有心人,也宽容。他的父母、姐姐一起上阵帮他,我们自愧不如。”邵齐实话实说。对于谭隽,他是真心佩服。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谭隽都有一股勇气和决心。这是旁人学不来,更做不来的。一个内地人,跑到香港去创业,做出那么大的成绩!结婚,明明知道对方爱的不是自己,可是仍旧包容地给对方幸福。那是怎么样的一颗心呀!
“现在,他走了,你说人豪是不是有机会了?”班武取笑地问。他想,即便是人豪有意,顾妙云也绝对不会肯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都没机会了!”邵齐笑着说。
班武大笑,“我们都不如孟人豪,他一直在等待,哪怕付出一生也要等。你和我能有这本事吗?”
人豪走出海关,一抬头,就望见邵齐。他们大约有五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是在美国,邵齐去那里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和五年前相比,邵齐显得有些老,鬓角有了白发。他自己也是。昨晚,无意中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骇了一跳,里面的人是我吗?我有那么老吗?在他的感觉里,仿佛自己一直是那么年轻的!
邵齐叫了辆出租,对人豪说:“你凑合凑合,我们工薪阶层,买不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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