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豪笑,“老同学了,客气什么!”
出租车在宽敞的马路上急驰。人豪观察着窗外的景色,物非昨,人成旧。
“没有把阿瑟带回来?”邵齐问,他记得人豪在电话里是说要带孩子回来的。
人豪一愣,摇头,“他的监护权属于安娜!”
“她不是再婚了吗?”邵齐缓慢地问。不理解,孟人豪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上心?
“是的。正是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法庭认为她比我更适合照顾孩子!”人豪说。口气里带着一股嘲弄。
邵齐默然。美国的法律和中国不同。他们是不论父子血统那一套的。那么人豪自己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他就这样一个人孤独终老?邵齐感到,他已经无法像在大学时代那样,准确地揣摩到孟人豪的心里了!岁月使得这个过去开朗、完全没有城府的大男孩,变得令人费解和不可琢磨。邵齐已经从一些朋友那里,听说了许多有关孟人豪的“荒唐故事”。孟人豪如此地生活,是为了惩罚自己,还是乐在其中?
“采灵还好吧!”人豪问。
“就那样!”邵齐回答,“一个平常的家庭妇女!”
“你认为,如果你死了,她会再婚吗?”人豪直接问。
邵齐一愣。这个人豪!倒把美国人那一套直来直往学会了。但是转瞬,邵齐忽然明白了人豪问这句话的用意。孟人豪到底是没有忘记顾妙云的,他是回来找她的!
“先不回家,找个地方喝一杯!”人豪仍旧是过去的老作风,自作主张,不管旁人是否同意。
他叫出租车停在路边的一个小店,拉着邵齐进去。邵齐只得打电话告诉采灵,他们先不回去吃饭。在家里已经开始准备接风宴的采灵,忍不住一阵埋怨。
“你觉得我和妙云还能再续前缘吗?”没喝两杯酒,人豪就问。
邵齐回答:“这个你应该去问妙云!”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一向比我有理智。”人豪说,“现在,我头脑乱得很,理不出一个头绪!”
“你还爱她吗?”邵齐问。
人豪旋转着手里的酒杯,缓慢地道:“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爱,我只要想到她,就会感觉心疼。知道吗?这许多年,我反复都想着我们最后的那一面,她冰冷而且仇恨地看我一眼,像一把刀子,割开我的血管。我有时会有噩梦,梦到她浑身的鲜血,我站在一旁,竟然毫不理会。我想,梦境里的我,也许就是那个潜意识的我,是那个本我,它残酷无情地扼杀这个表我!”
邵齐不说话。孟人豪已经醒悟到,他当年对顾妙云做了什么,也许他可以补救,然而对于妙云,所有的那些伤害,难道可以用“补救”来宽恕吗?
孟人豪决定“补救”。无论成功与否,他都要试试,他一向不是个怯懦的人。所以他直接去找顾妙云。
然而当那熟悉的歌声响在耳边,他又怯懦了。
罗志彬从南方赶来。他自从毕业后,就与同学们失去联系。能够重新联系到他,多亏了妙云。她在南方还是有点“势力”的。罗志彬毕业后,就下海做了生意,起起伏伏,不好也不至于太坏。他最神奇的事情是:和同一个女人结了两次婚。
邵齐请人豪、班武、罗志彬、沈茜、妙云在他家里来一次小型的聚会。
妙云早到,熟练地帮助采灵准备起晚宴。
采灵笑说:“还以为你在家里只做少奶奶的!”
妙云淡然道:“我们都喜欢在家里吃饭。谭隽自己会下厨,他的手艺比我好!”
采灵感到她还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伤里,也许,她一生都无法逃脱那悲伤。她总是不时地提到丈夫,仿佛他并没有走。他还在她的身边。
沈茜和班武、罗志彬到了。大家笑着闹作一团。片刻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其实,我一直对妙云都有些心理不平衡,我喜欢孟人豪,可惜,我却不知道如何抓住他,那时太愚蠢了,结果弄得他一直都讨厌我。我故意把孟人豪和白安娜的一些事说给妙云听,现在想想,我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很可怕。”沈茜缓缓地说。当年那个毛毛躁躁的丫头,已经为一种成熟与干练代替。
她和采灵正在卧室里,翻看采灵和邵齐一家的照相簿。
“不要自责!”采灵说,“那时我们年轻,不是吗?比如我,一直都很傻,以为邵齐喜欢的是我,直到几年前搬家,我发现了他的日记,吓了一跳,原来,他一直都喜欢妙云。”
“我早就看出来了。不过邵齐是个君子,妙云和人豪恋爱,他绝对不会去追求好朋友的女朋友!”
“我没什么遗憾!”采灵满足地说,“这十几年,我们一直过得很幸福。”
“是啊!”沈茜感慨地说,“只要幸福就可以了,何必在意当初!”
妙云和采灵在厨房里忙碌,客厅里,男男女女闹成一团,笑声不断。妙云是有意让自己忙碌、让自己暂且远离那些重逢的“感慨”。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低落,而影响大家的好心情。她原本是不打算来的,但是沈茜不接受她的任何解释。
“你说你要一直这么过下去?”采灵惊异,“那么孟人豪呢?”
妙云平淡地说:“都过去了!”
“可是,你们……”采灵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爱着谭隽,这许多年,他保护我,疼爱我,我无法报答他,他走了,我不能辜负他!”
“辜负他?”采灵不解。
妙云点头,“他一直知道,我忘不了孟人豪,可是他都包容我。这样的感情,我不能再去接受其他男人,尤其是孟人豪,这对谭隽不公平。现在我只想看着孩子长大,做一个称职的母亲,一个人平平静静地过完余生。”
人豪站在厨房门口,没有动。原来她是这样想的,他到底是无法与她团圆。他必须放手了,等待了十五年,还是必须放手!
妙云走进谭家的院落,恍恍忽忽间,记起,第一次到这里,望见满墙的紫藤,希望花开。此刻紫藤花开了,茂盛、纷繁,紫色的一片,风吹落花瓣,飘散在地上。
推开院门,满院的鲜花,还未到菊花盛开的季节。那是谭隽喜欢的花。站在院子中间,妙云欲哭无泪。爱我,为什么走?留下我一个,孤苦伶仃!
人豪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谭教授老夫妻,他们比以前更加的衰老。妙云忙上去搀扶住婆婆。婆婆握紧了她的手,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说出口。
谭教授先说话了:“妙云,送送客人!”
是的,现在,这个院子,她应当是主人。回想起当年来做客,人豪感到人世的沧桑。
一起走到门外,“再见!”妙云说完,就要进去。
人豪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妙云,我们谈谈!”
“谈什么?你想在我公公家的门前,对我这个寡妇说什么?人豪,死心吧!过去的,回不去了。即使我们彼此还有些什么,我都绝对不会离开谭隽。”
“他已经走了!”人豪挣扎。
“他始终都在我的心里。”妙云坚决地说,“也许有些可笑,当他活着,我心里想着别人。可是当他走了,我的心里,却只有他。孟人豪,我和你的一切都过去了!”
人豪觉得眼前的妙云再也不是从前的顾妙云。她的眼里再也没有显露出对他的激情,难道她真的抛下了过去?而他是来拾起过去的!
“就像那首歌唱的:你是我心中的缺口,而他是我的出口,走的已经走,留的不能留,才能让我们都在追求。”妙云说,“这是蔡琴新出的歌,名字叫《缺口》。”
人豪从未如此的绝望。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当年他所作的一切,都表明他彻底地失去了妙云。他在挣扎,他想挽回,“你知道吗?正是谭隽让我来找你!”
妙云愣住。
人豪继续说:“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去,他不能放心你,所以他通知我,他说只有我,才能让他安心地走。他也告诉了他的父母。”
“你在胡说!”妙云激动,她不相信,谭隽竟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他在银行里,留下一封信,你去看吧,妙云。和我在一起,并不违背谭隽的愿望!”
“他恨你!”妙云说,“我也恨你!”她用尽全部的力气说。
“你不恨我,他也不恨我!”人豪说。
妙云冷笑,“这十几年,你的性格一点也没变,太自以为是。谭隽为什么不恨你?我为什么不恨你!”她忽然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她再也不想和这个人有什么瓜葛。她只需要安静的生活。
人豪乘坐火车返回故乡,当他慢慢走下火车,走出火车站,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中国的发展太快了,几年就是几个世纪。
他推开熟悉的家门。一股阴凉气扑来。母亲去世后,他保留下这个老屋。现在,市政府修路,这一片必须拆迁,什么也无法保留。很快,这个家就会被夷成平地,然后盖起高楼大厦。曾经在这里洒下的欢声笑语、悲悲切切,都将被掩埋。
他整理着东西。累了,就坐在床沿。睡意朦胧之际,他想到了那个疯狂的午后。他喝醉了酒,他以为是妙云来了,却是安娜。不,那不是安娜。他应该感觉得出,那人绝对不是安娜。
他果断地拨通了安娜的电话,他要证实这件事。
“当然不是我,是的,是顾妙云。可怜的女人,她为你而来,却伤心地离去。我伤害了她,没有办法,我也是为了我的爱情!”安娜轻快地说,“孟人豪,你记住,你是个流氓,所以,你不配顾妙云那样的女人。”
人豪挂断了电话。他那时就应该明白的,可是他竟然如此糊涂。他倒在床上。无力地回想,满腹的绝望。
妙云深吸一口气,注视着银行的这个小小的保险柜。偌大的库里,只有她一个人,四面都是保险柜。她以为谭隽留下的一切,她都看过了,却没有料想到,还有这个保险柜。她摸索着它,眼中含着泪。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一觉醒来,谭隽还会像从前那样,捏捏她的鼻子、拍拍她的屁股,然后轻快地说:“早晨好,我的太太。”
可是,可是,一切都是真的。十五年的夫妻,一朝化作阴阳相隔,说好今生在一起。走到中途,就这么生生地抛下她一人。太狠心。
只有一封信和一盒磁带。妙云颤颤抖抖地拆开信,一边看一边流泪,看完了,泪水也打湿了书信。
不!谭隽,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将是你的妻子。我不后悔,也不埋怨,这是我的爱情。但总是抓不住。从前,抓不住孟人豪,现在抓不住谭隽。
第10章
妙云把谭隽留下的那盒带子放进播放机里,优美的歌声飘荡在屋里,是《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阵阵秋风吹来,院子里,是满院的菊花,灿烂、夺目。
三年了,谭隽走了三年了。这三年里,她听着熟悉的旋律,欣赏着满院的芬芳,仿佛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大女儿已经在昨天乘飞机去上大学了。她是个幸福的天使,没有吃过一丁点的苦,享受着全家的爱。她长得分外像谭隽。总有人会说:“谭太太,你这个女儿,走到哪里,旁人一眼就可以认出是谭先生的千金。”她爱着父亲,有些恋父情节。父亲一走,她的笑声明显地减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昨晚,她拉着妈妈和她挤一个被窝。
“真好,和妈妈睡一起。”女儿撒娇地说,“以前总是爸爸霸占着妈妈!”
妙云心酸。
“妈妈!”女儿忽然语气认真地说,“希望你幸福!希望我幸福,希望弟弟幸福。希望我们都可以记着爸爸,可是还要勇敢地幸福。”
妙云动容,她的女儿的确长大了,“萨拉,想过以后,做什么?”
“继承爸爸的公司!”女儿果断地说。
女儿睡着了,妙云却了无睡意。儿女像鸟儿离巢一般,长大了,振翅高飞。再过两年,就是儿子。都走了,她一人,住在这宽敞的大庭院里,依靠着回忆过日子。
生活,终究是难团圆。
人豪缓缓骑着自行车,穿过校园的马路。还是曾经的校园,只是已经沧海桑田。经过百年校庆,整个学校面貌焕然一新。古旧的教学楼,被现代化的白色建筑取代,铺着花纹的小径也被水泥路代替。过去的时光,难以追回;过去的景物,再也无处寻觅;过去的人,也被沉淀在回忆里。
三年前,他留在B大教书。日子照旧是热热闹闹,朋友、同事、学生,每天忙忙碌碌。可是总在心底的某个地方,感觉空洞。在一些月圆的夜里,会忽然想起从前,耳边回荡起那些歌声,想到那个深爱的人。
姐姐催促他结婚,甚至托人介绍。他敷衍了事。他觉得自己被抽去了一股力量,失去了爱的力量、爱的勇气、爱的希望。这一生,再也无法去爱了。
忽然一阵剧烈的煞车声,在他明白过来以前,一辆运货车已经将他撞到在地,当他摔倒在地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她的笑容,他没有觉得多大的痛楚,只是在美好的回忆里,觉得安然,一切都跌入一个黑洞里……
“妙云,人豪出车祸了,情况危险,你过来一趟吧!”邵齐在电话里说。
妙云放下电话,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冲出家门。
难怪,这一整天都觉得心神不宁,眼皮在用力地跳。她给女儿电话,叫她老实地留在校园,不许外出;不顾儿子的强烈抗议,她亲自去接送儿子上学;她给公婆电话;却怎么也未曾想到竟会是他!
机舱里,乘客们都昏昏欲睡。妙云大脑思维却异常地清醒。他始终都在我的心里,我能感觉出,摸摸心脏,它是那样有力地跳动。
我是你的前世今生,只要听着心跳的声音,就可以找到对方。
找到了,又如何?终究不能在一起。
病床前,采灵紧紧环抱着颤抖的妙云。自从到了这里,妙云就一言不发。手术已经结束,病人未脱离危险期。周遭寂寂,只有氧气瓶里气泡涌动的声音,一声声,仿佛是脉搏跳动的声音。
邵齐站在窗前,双眼布满血丝。
已经两天,病人还没有苏醒的迹象,也许他会一辈子就这么睡着了。
“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医生说。
妙云静静地听着,这样的词语和腔调,她听过,然后,她就失去了谭隽。人们为什么总是在失去以后,才知道应该去珍惜?
人豪的姐姐赶来,泪眼婆娑。采灵在一旁一边安慰一边流泪。他们都可以流泪,可是我呢?妙云想,想流泪,却没有泪。
按下播放键,歌声又飘荡起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远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人豪已经昏迷了半年,半年里,妙云一直守在一旁。她不流泪,也不说话,只是机械地守护在一旁。人豪成了植物人,顾妙云似乎也成了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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