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被她看得不知所措,他立在待客的沙发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充足的光线往往可以补充更多细节,黎砚知将腿收起来,梁昭来到她身边将近一个月,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
大部分人在她眼睛里面目模糊,像市场里供人采买的生肉一样,鲜红、统一。
她一向对无关紧要的事物漠不关心。
就像达里安,在她这里,只是一双潭绿色的眼睛;路原,是一颗优质的喉咙;而夏侯眠,是一只沉默的右手。
还有李铮。
想起这个名字,黎砚知真切的笑了,真是一个亲切的名字。
李铮,她的哥哥,散发着伤心的气味。
她的笑声很轻,纯白的幽灵一样,梁昭觉得后颈发冷,为她不知缘由的开心,这些天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黎砚知的开心总有代价。
他像一个看主家脸色的下人,强行咧开嘴角陪衬着笑脸。
黎砚知走过来,突发奇想,“你以后可以把我当做你的姐姐。”
梁昭大骇,在他心里,姐姐和黎砚知一样,都是可怕的女人。他的日子已经足够艰难了,不需要刷新强度了。
“您,您说什么?”
话音刚落,黎砚知已经走到他面前来,直直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一动不动。
她忽然失望起来,越发看清了梁昭的脸。
镶在梁昭眼眶里的,是发黄的劣质塑料珠。
她面上的执念倏然平淡下来,揽过梁昭的脖子,亲了亲他的眼睛,“没什么,早点睡。”
其实一夜未眠。
失眠对于黎砚知来说,不是常事。只是她的精力很好,可以将通宵带来的影响忽略。
到了墓园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墓碑的台子上已经放了一束花,纯白的香雪兰,枝蕊繁盛,似乎是过了夜,枝干上裹了层霜寒气。
这样的花年年都有,各年种类不同,只是开两三天就败。
黎砚知蹲下去,将花捧到怀里来,仔细地捏死花瓣上贪食的飞虫。
石碑上的黎书,是黑白色的,笑意慈爱,似乎是十分包容地注视着她的杀生之举。她最喜欢黎书这张照片的神态。
黎秀来得比她稍晚些,她带了助理,放下成捆成排的祭品与纸钱。
黎砚知没有回头,反而是黎秀蹲下来,一样蹲到黎书的视线里,黎秀难得地关心她,鬼上身一样,“来这么早,你吃早饭了吗?”
黎砚知没有回答她,就地坐下来,“你刚出狱的时候,姥姥去找过你,是不是。”
黎秀沉默了一会才说话,“你知道。”
那时候她很不体面,是黎书无法忍受的失败者,她来找她,一定会悄无声息。
黎砚知笑了,“我知道,我不明白她,却很了解她,她既然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定会去亲自确认。”
黎秀转过脸去,墓园在半山腰,霜寒露重的地方,她透过稀薄的雾气看过去,看着黎砚知冷漠的侧脸。
黎书和她说过,黎砚知是个聪明绝顶的好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黎书穿着溜光水滑的裘皮大衣,那衣服的下摆宽大,铺在她矮小的沙发上,像是突发的洪水。
茶几上摆满了黎砚知的各项奖状,黎书如数家珍,为她一样一样介绍。
“你见多识广,来看看,这些奖项有没有含金量,这边还有一沓,数都数不清。”
她扫一眼,很有耐心,“都是很权威的奖项。”
黎书兴致更高,讲起来黎砚知笑意收拢不住,“小丫头比你还聪明,学什么都快,之前老师还建议她去读什么少年班。”
“和同学相处的也好,虽然不爱说话,但是朋友可不少,小小年纪还特别有志向。”
黎书喋喋不休,唯独说到志向,明显滞涩了几分,显得底气不足的模样。
她心不在焉地听,只觉得这真是她这位年迈的母亲心中理想的孩子。
“妈,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她说这话时,黎书显现出释怀的表情,像是冗长的厕纸文学终于进入正题,“秀秀,你和妈妈的缘分浅,其实说到底,我们之间也说不上谁对不起谁,以后你愿意为别人做什么我都不会再阻拦你。”
“但是,砚知的人生是完美的,她现在还小,你既然从里面出来了,好好洗心革面,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以后,就不要和砚知见面了。”
黎秀回忆里的黎书依旧温和,笑意盈盈,连放起狠话来都那么彬彬有礼。她回神过来,黎砚知依旧在捉着花瓣上的虫子。
并且乐此不疲。
她也坐下来,坐在墓碑前的台子上,后背对着黎书的脉脉温情。
“你姥姥,对你很在意,她不希望你的方向因为我的影响而出现偏差。”
对于她的话,黎砚知的反应很冷淡。
黎秀顺手从黎砚知手中的花束里抽出来一朵,闲聊似的,“听说你最近在拉投资,我看了简介,主角60多岁,原型是黎书吧。”
“未来战争题材,近几年这个题材能赚钱的不多,为什么不选温情家庭片,至少保本简单...”
黎砚知眼皮抬起来,黎秀的话停在很微妙的茬口,她很轻易地帮她将后半句填补齐全——更何况,黎书的病情和离世本来就具备悲情色彩,是非常标准的煽情结局。
黎砚知摇头,“你真的不了解她。”
黎书不会愿意将生命尽头的胆怯、痛苦、孱弱与人分享,被病情折磨得毫无尊严的时刻,她只想静悄悄的枯萎。
“她喜欢炫耀、喜欢张罗、喜欢得到关注。生病之前,她很喜欢拍抖音,每天看很多直播,很羡慕的告诉我,这些人有多少多少粉丝,赚了多少套房子。”
“她的账号有5231个粉丝,她的关注就有5000个,她会因为视频点赞多了一些就开始以为要出名了。”
“后来生病了,她随手录了个看病的视频,那个视频却出人意料的火了,几十万的点赞,单视频涨了三万粉,她真的要出名了,却拜托护士给她注销了账号。”
黎砚知直直看过去,“有些事情对她来说很重要。”
黎秀也不再说话了。
清早的土地,含着一口土腥气,等地面稍微干燥了些,黎秀开始焚烧带来的纸钱。
燃尽的灰烬在空气里弯曲滚落,秋意微凉,被香火烧的暖烘烘。
黎砚知盯着舞动的灰烬,想念起黎书离开的那个下午。
黎书是看着海离开的。
海风咸湿,黎书的身后事没有她离开人世时那么浪漫,她没有要求将骨灰撒进弥留之际注视着的海浪里,她已经很老了。
她要落叶归根。
在一个黎砚知从来没有去过的城市。
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她推着黎书已经发冷的尸体,火化,装盒,次日早晨便坐上了到达绿安的大巴车。
她冷静、沉默、眼睛像干枯的河床。
只是晚上躺在床上,缩进被子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冷,一点也不暖和。
黎书总说她有着火炉一样的身体,好像也短暂的熄火了,她将头埋在被窝里,鼻尖仿佛探进苦涩的灰烬里。
香灰呛鼻,黎秀被热气扑脸,她咳了两声,用手向外扇着。
黎砚知没有帮忙,只是看着她烧纸。
剩余的纸钱很快燃尽,黎秀站起身来,离开的姿态。
“黎秀,”黎砚知突然出声叫她。
“你不觉得,黎书的生命太短暂了吗?”
黎秀站定,却没有转回身来,随后,她听到身后一声低低的笑,黎砚知的声音突然变了,好像回到她第一次见黎砚知的时候,高考完的暑假,她去临安接她。
黎砚知离她很远看着她,小声的喊她,“妈妈。”
“妈妈。”她现在也这样叫她,“其实,我一开始的目标是你。”
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成为黎书的延续。
黎砚知低下头去,埋进手心的花丛里,露水的湿润和花瓣的味道融化在一起,伤心的气味。
“只是你走了,我也找到了更合适的替代品。”
一个继承黎书对她的溺爱,承载黎书余命痛苦的美丽瓶子。
这些话,很多年了,黎砚知从来没对黎秀提起过,她们之间,不过是被另外两个女人以死结的形式捆绑在一起。
黎秀开口,却像在提醒她,“那个孩子醒来之后去见了江泽西,你做的那些,他应该都知道了,也许...”
“他会脱离你的掌控。”
黎砚知唇角勾起来,“不会的。”
她看向眼前的花束,纯净,孱弱,被她握在手心里,所以唯命是从。
第70章 葬花
黎砚知这几天又是行踪难寻, 梁昭在绿安无亲无故,别墅又在城郊,外卖都很少能送到。
梁昭浇了会花, 外面起风了,秋意怅然, 平白让人心情也失落起来。
真是非常无聊的日子。
浇花, 择菜, 做饭, 以及等黎砚知回来。
好在,明天就要离开了。
梁昭在这里没有卧室, 晚上就将下沉式沙发区整理一下,当做暂时休整的床榻。别墅平日没有人住,进场的家具不多,显得更加空旷。
进了屋里, 没了外头晴朗的日光, 只好默默给自己添了件外套。不知道是不是这里靠近坟场的缘故,即使青天白日,偶尔也是阴风阵阵。
浇花的水还剩下一些,梁昭推开黎砚知的卧室门, 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边的花瓶抱出来,里头的花朵枯萎了大半, 叶子已经败了,花冠病恹恹地垂着, 只有香气如故, 扑人满鼻。
他没有忘记要给它晒太阳的任务, 将花瓶归置到靠近窗边的矮脚桌,调整了一下角度, 让开得更好的那一面朝向日光。
随后才从包里掏出他平时码字用的便携电脑,微博和公众号的更新已经发出去了,他挪动着鼠标,非常丝滑地切换到小号。
他在黎砚知超话发布的同人文陆陆续续有了十来个评论,粗略扫了一眼,又将电脑架到腿上,仔细翻阅起来。
【太太写的太好味了,完全不ooc】
【天呐,完全的主人级别】
【还有这种类型的梦向文吗,好好吃,第一个给黎砚知立dom人设的老师简直是天才!!!】
.....
他刚转变风格不久,创了新号,关注他的人不多,评论区还算清净。
只是这周开始,私信里一直有人不停地给他发辱骂信息,被他拉黑了,就重新换一个号继续骂他,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蟑螂一样,踩死一只,爆开一地蟑螂卵。
这是某种意义上,无敌的一个物种。
梁昭感觉到一种黏腻的恶心,索性直接关机。
傍晚,黎砚知还是没有回来,他简单煮了碗面,对付了几口。吃饱喝足,又到了该给自己找点事情干的时候。
他将自己的行李倒出来,叠了拆,拆了又叠。
他从小就闲不住,天生劳碌命,就算是他不堪回首的小三时期,他也可以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只花了一下午,就将达里安那个骚货的衣橱穿了一遍,还拍了各种款式的艳照发给黎砚知交差。
想着,他又忍不住埋怨起黎砚知,整日早出晚归,竟然是一丁点眼神都不愿意分给他。哪怕是每天揍他几顿也好呀,最好是用鞭子,抽得他像陀螺一样转起来。
起码这样,不会让他看起来无所事事。
他搁下手中的衣服,视线随着思绪飘起来,荡出去。回神过来的时候,视线恰恰定格在二楼深处。
走廊尽头,有几个用黑布蒙着的房间。
他这几日,将别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唯独那几个房间上了锁,神神秘秘。
整个室内亮如白昼,那几块墨黑色的窗户,像是深渊巨口,将四周的光线吞下。
他周围看了看,窗外天色稍稍暗沉下来,不是黎砚知回家的时间。他蹑手蹑脚爬上楼,窗口上的黑布是顺滑的材质,厚度惊人,他将眼睛贴上去,视野里只有一团死气沉沉的黑。
外面几近刺眼的灯光,竟然一点也无法透露进去。
将房间的窗口封的这样严实,无论是在那种风格的装潢里,都显得那么可疑。
梁昭什么都没看见,依旧不死心,他太闲了,这种情况下,有点事情让他琢磨简直是巨大的诱惑,他绕到一边,用手小心地拨着黑布的边缘,低下头,将眼睛探进窄小的缝隙里。
“你在干什么。”
熟悉的冷漠声线从他的耳侧响起。
和声音一起打断他思路的,还有耳后浮动过来的温度。
他瞬间反应过来,黎砚知,在他耳边。
心脏轰的一声,后背开始发麻。
她这样突然出现,他没有蹦起来也没有大叫,已经很稳重了。
他强装镇定,“我我我...我看这块黑布脏了,想着,想着将它拆下来洗洗。”
说着,他转过脸来,嘴角硬挤出来一个微笑。
却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黎砚知的脸就贴在他的耳边,即便做了心理准备,依旧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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