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蝶注视她再次离座,又朝洗手问方向走去。
「等一下。」她对服务生说:「我的朋友去……」又回到座位的关辂使她停住了口。「咦,你这次好快。」「唔?」关辂纳闷地看她,拉开椅子坐下。
「你还好吗?要是很不舒服,我们就回去了吧。」琬蝶说。但是他现在脸色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不再那么苍白得毫无血色。「不舒服?没有啊!我很好。」
「两位现在要点菜了吗?」服务生带著职业的礼貌又问。
「呃,对,好。」关辂接过皮面菜单。
他从脑子里记下的纸条上的顺序,从开胃菜一一点起:牛油蒜蓉局蜗牛──他很纳闷蜗牛怎么吃,龙虾汤,凯撒沙拉──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鲜橙酿石斑和烧烤菲列──石斑他知道是鱼,但菲列是什么?琬蝶担心地自菜单后面抬眼看他。「关辂,你肠胃不舒服,是不是点些清淡的比较好?」「肠胃不舒服?我没有……」关辂不解的声音断去,一个意念针般刺进他脑子,他突然明白他刚刚走开的片刻发生了什么事。而现在他的胃真的打起结来了。「你说的对。」他静静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对琬蝶说:「你为我点好了。」琬蝶替他点了翠玉沙拉、海鲜清汤和白汁鲑鱼。她自己的也和他一样。
直到晚餐结束,关辂没有再离开座位,可是他看起来心事重重,而且有些心不在焉,她对他说话,要重复两遍他才彷佛魂兮归来,和稍早的深情脉脉、柔情万缕全然不同。晚餐后,关辂直接送她回家,在门口和来开门的唐谦夫妇礼貌地打过招呼,便道晚安离开。「是谁找你来的?谁买的车?」一回到车上,关辂便质问凯文。
凯文专心驾车,不回答也不看他。关辂又问了一遍,得到的是相同反应。他失去耐性,准备伸手拍前面驾驶座的凯文肩膀,却发现一道玻璃隔在前后座中间。「这是什么车?」他愕然喃喃,随后也只能沮丧地靠在后座生闷气。
待回到「云庐」,下车见到凯文,他又懒得跟那张木偶面具说话了。他大步上楼到自己卧室,大声喊:「你满意了吗?」关轸现身在他几步远之处。关辂打量她身上仍然和他一式一样的西装、衬衫、领带,还有鞋子。「你满意了吗?」他又问一遍,这次声音平稳,但语气冰冷、愤怒。
「你明白你还没有准备好单枪匹马出征了吗?」她静静反问。
「熟知如何使用那些刀叉,可以使事情提早结束吗?」他诘问回去。
「你没法一面谈恋爱,一面复仇。」
「今晚的约会是你定的,不是我。复仇也不是我想做的事。」
关轸眼中射出寒光。「你忘了爸爸的惨死了?」
「我没忘。」关辂用力用手指爬梳头发。「复仇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哦?你有何高见?我乐意洗耳恭听。」
「用不著用这种口吻嘲笑我,我生长的环境和你不同,关轸,我很清楚我是个乡下老粗。」她面色缓和下来。「我不是……」
关辂举一手阻止她。「我是,我没念什么书,我过的日子平淡、平凡,真是有点过一天算一天的模模糊糊。我很抱歉我对家里的惨剧没有你的感受那么强烈。我只是难过,我没有恨。」他又爬梳一下头发,眼眶濡湿地仰头看著天花板。「阿爸,我的养父,死得也很惨,他何辜何罪呢?他参与了绑架,可是他救了我的命,还把我扶养成人,尽了他的一切能力,让日子过得平安、平静。」「你不想找出害死他的人吗?这人和害死爸和我的,说不定是同一个人。」他眼睛低下来看向她,双眸灼红。「我会找出他来,但不是为复仇,而是终止这中间的恩怨。这是爸二十多年前就该做的。也许因为他知道是谁,他认识这个主使的人,他心存仁念,没有揭发对方。问题就在他应该去找这个人,化解掉他们之间不管存在的什么过节,之后的惨剧就不致发生,你也用不著女扮男装,吃了那么多的苦,死了还无法回复你的女儿身。」关轸灰白的脸再度绷紧。「这是我愿意的。」
关辂楞了愣。「什么?」
「你下落不明,我们都以为你死后……不,爸很肯定你已经遭人毒手。可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从小就很亲密。我无法接受你死了的事实。」关轸的目光穿过他,落向另一个时空。「爸告诉妈你被撕票了的时候,我躲在门外听到了,我走进去,对他们都:「爸,妈,辂辂在这。辂辂没死。」」她定定看着他。「从那天起,我自为我是你,我有时是关轸,有时是关辂。妈吓得每天寸步不离跟着我,抱着我哭。爸有一天下定决心,抓着我,他问:『说,你究竟是辂辂,还是轸轸?』」「他明知你是轸轸!」关辂喊。
「他让我决定我要做谁,否则我们都会发疯。」
关轸冷静如冰,关辂痛苦得拉扯自己的头发。
「你选择做我,为什么?为什么?轸轸,爸妈为什么同意?你那么小,你不懂啊!」「妈没同意,她哭了几天天几夜。但是我懂。我知道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我知道那帮人害你,因为我是个女孩,对承继财产这件事不会构成太大威胁,除掉了你,爸迟早要把他们想要的一份分给他们。」「他们为什么不会直接找爸,要对一个小孩下手?」
「你一失踪,爸就立了遗嘱,把他所有的财产,他在公司瘫有的股份及其他有价证券,全部留给你。」关辂脸上的血色褪尽。「既然如此,他还让你扮我,不是等於把你当活靶?」「只要他活著一天,我的性命就一天无虞。你不知道爸是如何的保护我。他用他自己当靶。他每回去美国住的两个地方,后来他都严禁我去。我最后才明白他去住的地方,反而没有周密安全设备的原因。他把自己暴露在他们的跟踪监视下,一旦他们对他下手,我便非露面不可。」关辂皱紧眉。「还是说不通,他死了,你露面,不是正好中他们的计,也死定了?你不就是这样送命的?」关轸摇摇头,唇边一抹关辂不懂的表情,她笑的样子几乎是快乐的。「不,我想我死的时候,比爸遇害的时间还早一点。而且是我自己摆脱了爸为我设的重重保护,自己送到枪口上的。」她眼光变得迷迷蒙蒙,如梦如幻,她说著被射杀身亡的事,神情却有如落入一个甜美的回忆。「我并不后悔。我……死得其所。」然后,她的思绪回到现实,眨眼间重又恢复冷漠的表情。「他们自己两边阴错阳差,我想他们是给逼急了,准备用爸的死逼我露面,再逼我交出股份转让文件,交出公司。他们没想到他们在这边动手时,或之前,他们派去的人竟在那个当口终於逮到我,完成了任务。」「只是他们没想到死的仍然不是我。」关辂半自语地喃喃。
「对。你的出现时间太完美了,刚好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就不会对我下手?」
「他们会的,等他们把他们需要的文件弄到手。你那天在会议厅一贯的表现吓住了他们,他们知道你虽然年轻,可是你很强悍,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好应付。」
他眉头锁得更紧。「那不是我。」
关轸只迳自往下说:「没有你,他们照样可以把公司肢解出售,可是没有文件,他们就需要费点周章,不断开会,直到说服其他股东和董事支持他们关于公司经营不下去,必须卖掉的谎言。现在你既然活著,他们应付你一个,自然比去说服其他十几个人容易。至少他们是如此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关辂沉吟半晌。「爸的遗嘱和文件在哪?」
「只有一个人知道,而她现在神智不清。」
关辂吃了一惊。「妈?」
关轸点点头,「放心,她很安全。他们都没有人想到她身上去。」她斜眼看他,「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那天跟你问起我,这两天又一直邀请我们一起吃个饭,一家人聚聚什么的?」「想找机会从你这下手,拿你来要胁我,逼我交出文件?」
「你现在明白你要应付的是些什么人和什么事了吗?明白为什么我要阻止你和琬蝶这时候交往吗?」关辂脸色猝变。「他们也会去利用小蝶?」
「利用还是客气的。他们会不惜伤害她,以得到你的合作。」
关辂握紧双拳。「我不相信。若这一切都是大伯他们为了争财产……我不相信他们会如此灭绝人性。」「我和爸的死还不足以证明吗?」她厉声道:「你太天真了。」
「这件事我会设法查个明白。你不要管我和小蝶的事。你答应过我,令晚你却趁我不在,假冒我去和她说话!」「我答应你不再在你和她一起时闯到你身上,」她学他的话,「我没有违背承诺。」关辂气得要命。「你不许再到她面前假扮我。」
「我没有假扮你。」她柔和无比地说:「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是你。」
「是你该还回你的本体的时候了!」
她涩涩的笑容随著身形逐渐变淡。「太迟了。关辂,关轸已经死了。她死了好久好久了。」「关轸!轸轸!回来,轸轸!我叫你回来!你不准再替我约小蝶,你听见没有?」「我是替我自己约她。」她微微哽咽的声音在空中回道:「我想见她,想碰触她,摸摸她。先爱上她的是我。而我依然爱她!」最后那一声痛苦的呼喊,拧绞著关辂的心。他颓然在床边坐下。忽然他希望他不是关辂。他希望他仍然是过去住在六南村乡下,那个懵懂单纯的吕木森。
但若他不曾回到台北来寻根,他就不会认识琬蝶,爱上琬蝶。
他该如何是好?
★※★※★※
「谁教你炸掉关锦棠的?现在可好,关辂也没死,还比他老子更难缠,事情越搞越不可收拾!」「什么?我还以为关锦棠的事是你叫人去下的手。美国那边不也是你找的人吗?我正想你这次怎么如此心狠手辣,一个也不留呢!」「胡说,美国那边明明是你找的人,别想栽在我身上!我自始就没说过要杀人。我只叫你牵制住他们父子其中一个,我们的目的在东西,不在人。闹出人命,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不是为了带著那些东西去牢里过下半辈子。」「那些东西我看这一下更难弄到手了。」
「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去替他找出他的杀父仇人,也许还可以讨份情。」「我?为什么要我去找害关锦棠的人?」
「撇清你的嫌疑。关辂已经把你列为嫌疑犯之一了。你不去找,等别人找来,你还有后路可退吗?」「可……可是……我去哪找呀?」
「那是你的事!还有,别再打电话给我!」
「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呀。自从关锦棠的事发生以后……」
「这事不解决,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
「可是……喂,喂……」
电话里只剩嗡嗡声回答他。
「爸。」
他自桌子后面抬起头,手上还握著话筒。
「你几时要送我去美国读书啊?人家都开学好久了。」
「等我上西天!」他怒吼,用力摔回话筒。「走开,走开!不要烦我!」
虹瑛耸耸肩,不在乎地自书房门口转身走开。她晃进客厅,打开电视,眼睛立刻被萤光幕上英俊得不得了的男人吸引住。「关先生,请问你为什么突然决定把贵公司多年来视为最机密的独家电脑系统公开发售?」「我要修正一下,『巨霆』的精密电脑并不是『公开发售』。它不止是一套系统,它是极精细的电脑大脑。我们能销售我们的大脑或思考方式吗?」现场升起一片笑声。虹瑛也笑著,但不是因为在听关辂的风趣对答。天呀,她著迷的看著他,这个人真是酷翻了。比刘德华帅,比郭富城酷,又比张学友有魅力。慢著,虹瑛张大眼睛。她想起来了。她老头前些日子不是叫她去打听一个地址什么的?还叫她要照片。不就是叫关辂还是关什么的吗?对呀!她弹一下手指,跳起来,这个关什么的既然在台北,她何不直接去找他呢?说不定他可以帮忙,让她去美国呀!
第九章
他们有些一个人在走廊上逛;或坐在屋廊下的竹编躺椅里,对著屋顶发呆;有的在院子里,像小孩子般玩耍。四周都是老人,他们穿著旧旧的衬衣和宽宽的裤子,风一吹,就像挂在身上的布似的拍来拍去。还有的穿著蓝格子或粉红色睡衣,也都很旧,有的衣袖和膝盖上还有补钉。不过衣著对这些老人并不重要。他们都张著茫然和天真的眼睛,待在这,等时间一天天过去。
然后呢?关辂不敢想像。他尤其不敢想像他母亲竟被安顿在这么个简陋的地方。
疗养院的建筑呈ㄇ字型,大门进来是个水泥地,光秃秃的院子,其余三面都是两层楼的屋舍,也全是水泥建筑,坚固但冰冷。他没有跟这里的负责人,或其他人,事先约好。他动了点脑筋,从关轸那套出这个地方。她也只告诉他「南投的一个疗养院」。没有名字,没有地址,他想查电话也无从查起。
也只有这件事关轸没有代他预约。他想著,生气但无可奈何。过去几个星期,关辂总是在最后一分钟,才被关轸通知他要去见谁,和谁晤谈生意,或参加某个他事先毫不知情、毫无准备的会议。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关轸永远与他「同在」。而关轸永远知道一切,她可以用简洁有力的短短几句话,就令对方心服口服,毫无异议的在合约上签宇,为『巨霆』增加一笔可观的交易。
这些关辂目前为止会晤过的客户,有些是从欧、美来的。他完全不知道关轸几时和对方接的头,或如何和他们纸上交涉,说服他们来台湾,和他──和她──当面详谈生意细节。当然,跟他们谈的,其实是关轸。
关辂十分惊讶她的外语能力。除了英文,他还听到她用过另外两种外国语言,流利的和对方对谈。当那些他从未听过、从未学过的语言自他口中侃侃而出,他几乎檐心他的舌头会打结。自然了,他讽刺地想,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只不过每次事后他都感到筋疲力竭,好像才打完一场艰苦的战役,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当了一次又一次的躯壳替身,等工作圆满完成,关轸再把他的空壳子还给他罢了。
他听著长廊回响著他的脚步声,恍惚的觉得彷佛是关轸又潜伏在他体内所发出的回音。他明了她努力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帮著他巩固同时更壮大『巨霆』和『关氏』的事业,同时巩固他这个新主席的地位,增加股东和董事们对他的支持与信心。凭他一己浮浅之力,他绝对做不到。可是他真的开始恨起她这么为所欲为的「用」他。
他正兀自生气,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这看见的人。关辂不敢置信地看著走廊另一头朝他走来的琬蝶,心里既是惊喜,又是怒气升腾。关轸!又是她搞的鬼!
他左右四下张望,但这是多此一举。关轸已证明过,琬蝶也看得见她。她当然不会在这现身,让琬蝶看到两个关虽。琬蝶穿著一件灰蓝色针织上衣,米色及膝褶裙,长发披肩,素净的脸写满不悦。「你叫我来,自己晚了快一个钟头才到。」她说:「要我请假赶来这和你碰面,不说原因,又迟到,我几次打电话给你,都叫你的秘书挡驾回掉我,留了话你从来不回。现在想到我了,又在这玩的什么猜猜看?你把我当什么了?」她一口气发完怨气,委屈得眼眶红红的。关辂简直不知从何解释起。
忽然他明白关轸为什么把琬蝶叫来。她一定在他出门后发现了他要来此,而且他没有要凯文开车送,自己搭车走的。她自知阻止不了他,使出这招撒手简。可是关轸想错了,关辂想。他不会害怕让琬蝶看见他母亲,不管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首先,我没有接到过任何你的留言,小蝶。」婉转、柔和的,关辂对她说:「我没有打电话,因为这几个星期有好些外国客户来。」他说著的同时又恍悟这又是关轸另一个绝招,让他分不开身去找琬蝶。「公司有些新决策,我需要对外召开记者会公开发布声明。『也是关轸的计谋。』这些事占去了我很多时间。」琬蝶抿一下嘴。「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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