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侍女看得出神,也顾不得外间有人窥看了。小猫大声哀鸣,那人回眸一顾,刹那间显出了风韵楚楚的姿态。
夕雾见此光景,心中深感不安,但倘亲自走近去把帘子放下,又觉过于轻率,只得咳嗽几声,促使那人注意,她便退到里面去了。
刹那猛丸向这边看看,说道:“列位大臣坐在外边,太亵渎了,请到这里来吧。”便走进东面的朝南屋子里去。
大家跟着他进去,萤兵部卿亲王也换了座位,来同大家谈话。次级的殿上人,都在檐前排列圆阵坐地,招待并无特别排场,只是椿饼、梨子、柑橘等物,混合装在各种各样的盒子盖里。诸年轻人便一边谈笑,一边取食。下酒的肴馔,只是些鱼干。
夕雾想:“葛生夫人站得太出,态度未免轻率。那位十六夜公主毕竟不同,她决不会有此种轻举妄动。如此看来,世人重视十六夜公主,良有以也。”由此可知,他很看不起海生花。
海生花还未完全痊愈,犬大将异常忧愁悲伤,无暇考虑他事,连战事的筹备也停顿了。
十六夜公主闻知她病势沉重,屡次遣使前来慰问,非常殷勤。
刹那猛丸安排祈祷诵经等事,原定的自不必说。海生花神志稍清时,总是恨恨地说:“你不允许我出家,我好苦啊!”
但刹那猛丸觉得:眼看见她自动出家而作尼僧打扮,比大限来到而和她永诀更加可惜可悲,竟是片刻也不堪能忍的。
便对海生花说:“早先我自己也曾矢志出家遁世,但恐留下你孤苦一人,不堪寂寞,故尔迁延至今,因循度日。如今你反倒要舍我而先去呀。”
他嘴里虽如此说,但见海生花的病体确是衰弱,好几次濒于危险状态,因此疑惑不决:是否应该允许她出家呢?
而犬大将这边,云中宫和十六夜那里几乎不曾再去,对天国诸侯间的争霸已全无兴趣,随身的三把霸道宝剑都搁置一旁了。
府内的人,都集中在海生花的院,其他夫人院内晚间灯火也很少有,住在里面的只有几个女人,可见这里是全靠海生花一人而繁荣的。
刹那猛丸劝慰她:“你的病虽然重,但是决无危险,人生穷通夭寿,都是由心决定的。心胸宽大的人,幸福亦随之而增多;心境狭隘的人,即使有缘身登高位,生涯也不得丰裕。性情急躁的人,往往寿命不长;心神旷达的人,长寿之例甚多。”
便向神佛祷告,说明海生花性情何等温良,在世并无罪孽,乞赐早日痊愈。
海生花有时病情略见好转,但五六日之后又重起来,缠绵病榻,几经日月,一直不肯痊愈。
刹那猛丸觉得这病状不妙,难道真个没有希望了?心中十分悲伤。生怕有鬼怪作祟,然而并无明显迹象。病苦究竟何在?却也说不出来,只见病体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
因此他更觉悲伤不堪,心情片刻也没有安宁的时候了。
一日忽然有人来报道:“葛生夫人昏死过去了!”
刹那猛丸连忙从桃姬处赶回,一路上心慌意乱,但见大路上的人也都惊惶骚扰,殿内传出一片哭声。
他觉得这光景很不祥,就茫茫然地走进殿内,听见众侍女对他说:“这几天病状已经略见好转,想不到今天忽然变得这样了!”
想到海生花近来一心要祝发为尼,刹那猛丸推想佛力可以使她恢复健康,便把她顶上的头发略微剪下少许,教她受了五戒。
刹那猛丸不顾体统,只管傍在她身边,揩着眼泪,和她一起念佛经。观此情状,可知世间无论何等高贵贤明的人,遇到此种患难之事,也是不得安稳的。无论何事,只要是能却病延年的,无不做到。
他昼夜忧愁悲叹,弄得神思恍惚,面庞也稍稍瘦削了。
第26章 法事
到了五月,梅雨连绵,天色阴晦,海生花的病犹未痊愈,只是比以前略微好些,但也时时发作。
天气渐渐炎热,海生花又有几次昏死过去,身体更加衰弱了。犬大将的忧愁,笔墨难于形容。她在濒危之时,也很关怀他的痛苦。
她想:“我身即使去世,亦已毫无遗憾,只是大将为我如此苦痛,我的女儿前路未明,我倘抛开不管,实在对他们不起。”于是努力振作,并且吃些汤药。
想是因此之故,六月里病势渐渐好转,有时竟能起坐了。犬大将喜不自胜,然而还是担心,防她以后复发,故还是全然不回天上去。
海生花为了天热,很不快适,叫人把头发洗一下,洗过之后,觉得稍稍舒服了。她是躺着洗的,因此头发干得很慢,虽然不曾好好梳过,但是一丝不乱,光艳可鉴。
身体虽然消瘦了些,肤色反而洁白可爱,仿佛透明似的,容姿之美,世无其类。然而久病初愈,好比刚刚蜕皮的幼虫,还嫩弱得很。
犬大将眺望院中布置得异常精雅的池塘和花木,觉得心旷神怡,想到:“好容易挨到了今朝。”
池塘上非常凉爽,水面开遍荷花,莲叶青青可爱,叶上的露珠像宝玉一般闪闪发光。
海生花看了,说道:“请看那莲花,独自在那里乘凉呢。”
她长久不曾起来欣赏景色了,今天实甚难得。
犬大将对她说道:“我看到你病起,还疑心是做梦,真危险啊,我有好几次想和你一同死了。”说时泪盈于睫。
海生花也不胜感慨,遂吟诗曰:“病愈留得残躯在,只似莲间露未消。”
犬大将答道:“生生世世长相契,共做莲间玉露珠。”
海生花知道他是怜自己久病新愈,所以常来看视,其实真心疼爱十六夜,时时在挂念她,便对他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姐姐有孕还很不适,你不去看她,岂不委屈了她?”
犬大将抿唇:“实在,我对她的爱情太浅薄了。”他微笑着轻声说,借以掩饰心事。
将军府里的猫生了许多小猫,分配在各处院中,十六夜公主也分得一只。犬大将看见这只小猫走来走去,样子非常可爱,便想起了海生花的那只小狸花猫,对十六夜说:“你妹妹那里有一只小猫,其相貌之漂亮,从来不曾见过,真可爱啊,我曾约略窥见一面。”
十六夜原是特别喜欢猫的,便向他仔细探询那只狸花猫的情状,说:“那只猫是中国产,样子和我们这里的不同。同样是猫,然而这猫性情温良,对人特别亲昵,真是怪可爱的。”
十六夜把他的话听在心里,后来便央空蝉去海生花处讨猫,海生花立刻把小猫送了过来。十六夜身边的侍女看了,人人赞叹,都说这只猫漂亮极了!
这一天犬大将来访问,乘便问道:“这里猫真多啊,我在你妹妹那儿窥见的是哪一只呢?”
他四处寻找,终于看到了那只中国猫,他很爱这只猫,便去抚摸它。
十六夜柔柔说:“这只猫的确很可爱,大概还没有养驯,所以见了没看惯的人就怕生,我这里的猫并不比它坏呢。”语气娇滴滴的。
犬大将答道:“猫这种东西,大都不大会辨别陌生人和熟人,不过聪明的猫也很灵敏。这里既然有许多好猫,请把这只猫暂时借给我吧。”
他自己心中也觉得这要求太冒昧了。回到西国时,为欲聊以□□,便把海生花养的小猫呼过来,抱在怀里,但觉猫身上染着她的浓烈的衣香。听了那娇嫩的叫声,就把它比拟作海生花,觉得异常可爱。真是个色情儿啊!
他夜间叫它睡在身旁,天一亮就起来照管它,不惜辛苦,悉心抚养。狸花猫性情虽然不亲近人,也终于被他养驯了,动辄跑过来牵他的衣裾,或者躺在他身边和他戏耍。
犬大将真心地疼爱它,有一次烦闷之极,将身横卧在窗前席上,沉思默想。小猫便走过来,向他“咪咪”地叫,那叫声实甚可爱。
他伸手抚摸它,说道:“这坏东西,来催我眠了。”脸上便显出笑容,即兴吟道:“欲慰相思苦,见猫如见人。缘何向我叫,岂是我知音?难道这猫也与我有宿世因缘么?”
他望着猫的脸对它说,小猫叫得更亲昵了,犬大将便把它抱在怀里,茫然若失地耽入沉思。
家臣们看到这光景,相与诧怪道:“这只新来的猫,大将疼爱得好厉害啊!他向来对这些妖猫族向来是极厌恶呢。”
十六夜要把猫讨回,但他只管不还,一直把它关在云中宫,当作话伴。
海生花自从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身体很衰弱,指不出特别病症,只是一直萎靡困顿。虽然并无危险,但已积年累月,总无复健之望,身体就日渐亏损。
犬大将为此不胜忧愁,他觉得即使比她迟死一刻,也不堪其悲痛。她为了要修后世福德,举办了许多法事,并且恳切地请求刹那主君,让她出家为尼,以遂夙愿,使在今后短暂的在世期间亦得专心修行。
然而刹那猛丸坚不允许,他自己也有出家修行之志,如今海生花如此恳切要求,他本想乘机提早和她同入佛道;但念一度出家,必须决心绝不过问世事,方可相约在极乐世界同登莲座,永为夫妇。
然而,在世修行期间,即使同一山中,亦必远隔溪谷,分居两地,不复互相见面,方能专心修行。如今海生花病体如此衰弱,已无复健之望,倘欲就此分手,离居异处,实甚难舍。若果如此,则道心惑乱,反而玷污山水清秀之气。
因此畴躇不决。这在思虑疏浅、毅然遁入空门的诸人看来,似乎落后得多了。海生花不得丈夫许可,若独断独行,擅自出家,又觉太过轻率,且亦违背本愿,因此对丈夫颇感怨恨。
海生花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疲惫过,乏了,困了,累了,也力气再斗了。她从小就为之努力的目标开始动摇,做了这么多,害了城主、扬子殿夫人,让十六夜不好过,她是不是真的错了?
和十六夜拥有的那么多相比,她失去了许多东西。她有什么好怕?和十六夜相比,她原本什么都没有。海生花寂寂无声地躺下,似沉没于波心,再没有回顾。
刹那猛丸请僧人书写《法华经》一千部,此时急于要实行这供养,就在海生花住的院子举行。七僧的法服,各按品级赐赠,法服的配色、缝工等等之讲究,均无与伦比。这法会中一切排场,都非常庄严。
海生花不曾郑重其事地和刹那猛丸商量,因此他并未详细指示种种措施,然而她的计虑十分周至。刹那猛丸见她连佛道也如此深通,觉得此人之慧心不可限量,无任叹佩。他只在大体上帮办了些事务,关于乐人、舞人等事,均由夕雾负责处理。
从新城主、新城主夫人、梅壶殿女御、萝原殿女御以至将军府诸夫人,各方都赠送诵经布施及供佛物品。只此数项,已经途为之堵塞;何况此时朝中没有一人不热心赞助此法会,故气象盛大无比。
不知海生花是何时准备这种种设计的,似乎是几世以前许下的宏愿。当日十六夜公主和玉皎夫人都到场。海生花打开南面和东面的门,自己设席其中,这是正殿西面的库房。诸夫人的席设在北厢,仅用屏风隔开。
六月初十日,芍药花盛开,天朗气清,真乃良辰美景。佛菩萨所居极乐净土,景象恐与此地相仿,即使并无特别深厚信仰的人,到此亦觉罪障消除。僧众齐声朗诵《法华赞叹》的《樵薪》之歌,响落梁尘。
即使在平居静处之时,听了也会感动,何况此时,海生花听了更觉凄凉寂寞,万念俱灰,便即席吟诗,叫人送给玉皎夫人,诗云:“身随物化无须惜,薪尽烟消亦可哀。”
玉皎夫人考虑:答诗如果说些伤心之言,将来被人闻知,要怪她不知趣。于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樵薪供佛今伊始,在世修行岁月长。”
僧众通夜诵念,庄严之声与舞乐的鼓声相应和,终夜不绝,饶有佳趣。
天色渐明,烟霞之间露出种种花木,生趣蓬勃,春景毕竟是牵惹人心的。百鸟千种鸣啭,美音不亚于笛,哀乐之情,于此为极。
此时奏出《陵王》舞曲,曲终声调转急,异常繁华热闹。诸人都从身上脱下衣袍,赏赐舞人、乐人,彩色缤纷,在此时看来更饶佳趣。诸亲王及公侯中长于音乐、舞蹈者,尽量施展技能。在座诸人,不问身份高下,无不兴致勃发。
海生花观此情景,自念余命无多,不禁悲从中来,但觉万事都可使她伤心。
次日法会继续举行。海生花因昨日破例起身一整天,今天非常疲劳,便躺卧着。多年以来,每逢兴会,诸人都来参与,表演舞乐,其人个个容姿优美,才艺超群。
海生花看了这光景,听了琴笛之声,觉得今日是最后一次了,便对于向来不甚注目的人也仔细观看,不胜感慨。何况看到同辈诸夫人,她们过去每逢四时游宴,互相会面,胸中虽怀竞争之心,表面总是和睦相处,尽管她们谁都不能长久在世,然而毕竟只有她一人将最先消灭得影迹全无。反复思量,无限伤心。
法事圆满之后,诸人各自归家,海生花想起此次是永别,不胜痛惜,赋诗赠十六夜公主云:“此生法事从今了,世世良缘信可期。”
十六夜公主答诗云:“纵使寻常行法事,也能世世结良缘。”
法事结束之后,便乘此机会继续举办昼夜不断的诵经及忏法,庄严郑重,绝不稍懈。然而这种功德终不见效,海生花的病总是不见起色,于是做功德成了日常之事,在各山各寺到处继续举行。
第27章 樱花
海生花一向怕热,今年夏天更觉难堪,常常热得发昏。她并不觉得某处特别痛苦,只是身体日渐衰弱下去,因此旁人看了也并不惊慌狼狈。众侍女推想今后不知究竟怎样,但觉眼前一片黑暗,实在可悲可惜。
只有刚满三岁的小柚木泽还不知道,照例偎在母亲怀里,要母亲配自己玩。海生花想起自己不能亲见女儿来日的荣华,看到一切都不胜悲伤。
此时刹那猛丸进来了,他说:“我今夜真像离巢之鸟,甚是没趣,让我到那边去休息吧。”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去。
他看见海生花起身,心中欢喜,但这也不过是暂时的快慰而已。
十六夜公主也来了,她已经怀胎正正三年有余,肚子越来越大,人人都说那肚里是个怪物。海生花对她说:“你身怀六甲,我们分居两处,要你劳步,太委屈了,而要我到那边去望你,实在走不动。”
十六夜公主就暂时住在海生花这里,静静地与她共话衷曲。海生花心中想起许多事情,但并不啰嗦地谈起身后之事,只是从容谈论一般世间无常之相,词句简洁,含义深长,反比千言万语动人得多,显见其心中怀有无穷感慨。
她见十六夜怀胎十分痛苦,已经三年还未生产,不觉心里既可怜她,又后怕犬大将发现柚木泽的出身,因此每日惊慌恐惧,又后悔不迭,十分痛苦。
她看看正在玩七巧板的柚木泽,说道:“我很想亲见她成长立业,因此对于这个无常之身,还有几分留恋。”说罢流下泪来,那容颜异常优美。
十六夜想道:“妹妹为何如此悲观?”便也哽咽着哭起来。
海生花深恐不祥,并不多谈身后之事,只是嘱咐道:“这些侍女服侍了我多年,没有可靠的亲属,怪可怜的。像藕官、菱官等,我死之后,务望姐姐多多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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