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诵经开始了,十六夜公主便回东所去。海生花精神好转之时,叫柚木泽到面前来,乘无人听见,便抱过她问:“母亲倘死了,你会想念母亲么?”
柚木泽天真地答道:“一定会想念,我最喜欢母亲了。”她用小手擦擦眼睛,借以掩饰泪痕。
海生花脸上显出微笑,一面流下泪来,又对她说:“你长大起来,就住在这屋子里。每逢这庭前的樱树开花的时候,你要用心爱护它们。有机会时,折几枝来供在佛前。”
柚木泽点点头,望着母亲的面孔,觉得眼泪要流出来了,便抱着母亲的腰哇哇大哭。这个唯一的女儿是海生花特别用心抚育长大的,她不能亲见女儿成人立业,不胜惋惜悲伤。
终于挨到了秋天,气候渐渐凉爽,海生花的精神也略略好转,然而还不可靠,稍不经心,病就复发。秋风虽然还不曾“染上人身”,但海生花总是垂泪度日。
海生花已非常消瘦,但正因为如此,增添了无限高尚优雅之相,容姿实甚可爱。以前青春时代,身材过分丰润,光彩四溢,有似春花之浓香,反而浅显。今则但见无限清丽之相,幽艳动人。似此美质,而不能久留于世,教人想起了伤心之极,悲痛无已。
是日傍晚,秋风凄楚,海生花想看看庭前的花木,坐起身来靠在矮几上。此时犬大将悄悄进了内室,他一看见,就说道:“今天你能起坐,真难得了!柚木泽在这里,你的心情自然爽快起来。”
海生花看见自己略微好些,他便如此欢喜,不胜伤心。因念自己死了,不知他会不会悲恸,悲从中来,感极赋诗:“露在青萩上,分明不久长。
偶然风乍起,消散证无常。”
在这时候,将人命比作风吹花枝倾侧、花上露珠难留之状,使得犬大将悲恸不堪,便答诗云:“世事如风露,争消不惜身。与君同此命,不后不先行。”吟罢,泪珠纷纷落下,揩拭也来不及。
一旁的小柚木泽好奇地跑到犬大将脚边,拽住他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个劲地看。他将她抱起来,吻了吻她的小脸蛋,逗的她咯咯直笑。
正说话间,只听院外的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海生花忙叫犬大将别处躲躲,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
藕官回来说道:“院里的樱树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它,昨日菱官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她。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樱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城主夫人都哄动了来瞧花呢,所以我叫人收拾园里败叶枯枝,这些人在那里传唤。”
海生花得知新城主夫人来,便更了衣,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藕官到院里来。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新城主夫人道:“这花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
花散里夫人奉承道:“城主夫人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
桃姬说:“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开了,必有个原故。”
玉皎夫人笑道:“三位夫人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葛生夫人有喜事,此花先来报信。”
海生花虽不言语,心内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只不好说出来。
独有十六夜公主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地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归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
正说着,新城主、刹那猛丸、夕雾、左右大臣等都进来看花,女眷们慌忙躲进屋里去。
刹那猛丸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
夕雾道:“叔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依侄子看,不用砍它,随它去就是了。”
新城主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
刹那猛丸听了,不敢言语,讪讪地同夕雾等走了出来。
海生花坐了半天,累了,就扶着藕官回去,只见空蝉迎上来说:“公主说有两匹红送给夫人包裹这花,当作贺礼。”
藕官过来接了,呈与海生花看,说道:“偏是公主行出点事来,叫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她私下里向空蝉道:“你回去替夫人给公主道谢,要有喜大家喜。夫人说,这花开得奇怪,这回铰块红绸子挂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你们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
空蝉点头答应,藕官送她出去,不题。
第28章 生产
一场瓢泼秋雨浇灭了城池的绿意,田沟里农人们忙着收获,漫山遍野的黄叶尽是萧瑟,听田间地头的老百姓说今年又是春旱夏涝、又是蝗虫肆虐,连许多牲畜都被咬死了,庄稼几乎颗粒无收。
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征兆,一时间人心惶惶,整座城里弥漫着不详的阴霾。
用来插瓶的芍药花一日不如一日鲜艳,颓败之色愈浓,直到送来最后一枝骨朵儿被插入肩瓶,室内再没了花香。
今日适值立冬,天公似欲向人明示,降了一番时雨,景象清幽沉寂。海生花镇日沉思遐想,独自吟道:“秋尽冬初人寂寂,生离死别雨茫茫!”
她似乎深深地感悟了:“此种不可告人的恋爱,毕竟是痛苦的。”
积雪满院,她平日难得到檐前闲坐,这一天回思往事,预想将来,偶尔来到檐前,坐眺池面冰雪。她身上穿着好几层柔软的白色衣衫,对景沉思,姿态娴雅。
海生花举起手来揩拭眼泪,叹道:“今后再逢着这样的日子,更不知何等凄凉也!”便哭泣起来,继而吟道:“深山雪满无晴日,鱼雁盼随足迹来。”
藕官哭泣着安慰她道:“深山雪满人孤寂,意气相投信自通。”
海生花止了哭泣,思忖半晌,忽然叫她去请月见里夫人来。月见里夫人与她平常并无交集,甚至因为十六夜公主之事,看她十分不起,因此蓄意磨蹭了很久才过来。
海生花敛衣,挣扎着翻身下榻,郑重跪下,叩首道:“妾有一事要求姐姐。”
月见里夫人吓了一跳,忙扶她起来:“葛生夫人这是做什么?可使不得啊。”
海生花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柚木泽,母亲要走了,母亲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日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母亲也无能为力。
她道:“姐姐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妾希望以后可以由姐姐来抚养小姐,以慰万全。”
月见里夫人很善良,她到底心软,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海生花的手道:“夫人放心,我一定视小姐如己出。”
海生花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妾再无所憾。以后,柚木泽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我也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室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的,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海生花把她带到熟睡的柚木泽的身前,亲一亲她的脸,心中痛楚欲裂。
柚木泽是她最放不下的人,幸而十六夜有犬大将的庇护,别人畏惧,不敢对她怎样,暗中她又托付了空蝉,必使她竭尽全力护十六夜周全。
而柚木泽,月见里心性良善,聪慧温和,没有孩子,必然对她视如己出。位分又高,在府中人缘也佳,又得刹那猛丸的宠爱,是抚养柚木泽最好的人选。
只是她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十六夜竟然是生死离别。
“您要去吗,父亲大人?”
石崖边静静伫立着两个人,都有着一头银白色长发,其中一个长发束起,身披战甲,殷红的鲜血顺着肩胛骇人的伤口蜿蜒而下,滴落在雪面成鲜红的一滩,妖冶而可怖。
另一个额生月印,左右脸颊各有两条红色妖纹,白色和服上飘着六角梅,金眸灿烂,尚且稚嫩的脸庞面无表情。
“你要阻止我吗,杀生丸?”
“我不会阻止您,但是在那之前请将剑……请将丛云牙和铁碎牙让给我。”
“如果我说不给,你会杀了我吗?”犬大将沉默半晌,又问:“你就这么想要力量?为什么你如此渴求力量?”
“我们应该前进的路途为霸道,力量才是拓展此道的方法。”杀生丸依旧面无表情。
“霸道……是吗?”犬大将默默叹了口气,累累伤痕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历尽千帆的沧桑。
“杀生丸,你有想守护的人吗?”
“守护的人?”杀生丸蹙起眉头,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父亲一样灿烂的金色眼瞳中映着那人随风飘扬的长发与两条凛凛的巨尾。
雪坡下海浪翻滚,天空被乌云遮盖笼罩,狂风呼啸而过,点点雪花坠落在海浪中,粉身碎骨。
“我杀生丸不需要这种人。”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便化作一只毛色雪白的巨犬,高大健壮的身形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光辉,鬃角飞扬,绒毛上凝结着细细的冰晶,和浑身滩流的血水相融成露。
巨犬仰天长啸,周围的雪花被卷动,纷纷扬扬,化作一颗颗闪烁着寒芒的冰珠向海面飞去。
雪夜的寒风裹挟着碎冰,摔打在宫殿的高啄檐牙与栋柱间,城堡外百余士兵严阵以待,持刀穿甲,壁垒森严地盯住天边那庞然大物。
“将军请留步,公主殿下快要临盆了。”接生婆慌忙跪到门口,想要拦住正往里走的刹那猛丸。
“公主怀的是妖怪的孩子,不必为她着想太多。”刹那猛丸脚步不停,径直朝里面走去。
“这不是男人可以进去的地方,刹那将军!”接生婆苦苦哀求,他却置若罔闻,一脚踏在了室内的台阶上。
帐外只有一支蜡烛点着昏暗的火焰,照亮帐内覆着锦被的美人,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上还有一层细密汗珠,凌乱的长发四散开来,脸上充满痛苦,嘴里溢出难忍的口口,身体不断抽搐,似乎已经快撑不住了。
“夫君……”十六夜睁开双眼,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声音轻颤地虚弱唤道,带着几分令人心碎的哭腔。
竹帘外,刹那猛丸抬头看向逐渐被云雾遮挡的圆月,若有所思:“月蚀吗……真是个适合击退妖怪的夜晚。”
他掀开竹帘,一步一步走到帐内,如索命的阎罗,在十六夜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冷的视线扫过她惨白的脸颊。
“谁?”十六夜惊惧地睁开眼,望着眼前披袍援甲的男子,他的脸在朦胧烛光下模糊不清,却又仿佛成为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他的眼神很陌生,陌生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
“我是刹那猛丸。”他声音低缓的仿佛在自言自语。
“将军……你来的正好,快点和外面的士兵们一起离开吧,没有人能敌得过他。”十六夜恳切地央求。
“十六夜公主,你是先城主大人的遗女,我名义上的正室妻子,葛生夫人的姐姐,我一直敬重你,可惜你已经和妖怪结合……”说罢,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剑柄,剑锋直刺向十六夜的肚子。
“姐姐!”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蹁跹的身影踉跄着扑过去护在十六夜身前,挡下致命的一剑,鲜红的血液喷溅,海生花只觉后背传来一阵剧烈疼痛,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裂,热血喷洒着倒在血泊中。
“葛生!”
“妹妹!”
刹那猛丸惊骇的吼叫与十六夜尖锐的惊叫同时响起,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刹那猛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奄奄一息的海生花,鲜血顺着衣襟蔓延,染湿了洁净的衣裳,手中的剑刃还插在她的背上,猩红的血液染红了白衣。
海生花的身体软绵绵的,视线逐渐模糊,耳畔渐渐听不清他们的哭喊,脑中也渐渐失去意识,只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脱壳而出,在身体内飘荡,一切都变得模糊,仿佛随时都会消亡。
这种死亡的感觉她并不陌生,只是这次也许更糟糕,就这样死去吧,死去,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她了。
“不可能的!这太荒唐了!请您务必三思,您和龙骨精打斗时的伤口尚未痊愈不是吗!”冥加紧紧抓住巨犬的毛发,以防在极速奔跑下被甩飞,焦急劝阻道。
“十六夜怀着我的孩子,我必须保护她,”犬大将眼神坚毅,一字一句地说,“再说,我已经活不久了。”
“大将!”冥加惊恐地失声尖叫,却也自知一旦犬大将认定的事,就无法改变了的事实。
天云之巅,巨犬仰天长啸,震耳欲聋的怒嚎响彻整座山脉,震慑云霄,惊醒了沉睡中的众生。
“十六夜,我来了。”
“哇一一”一阵婴儿的啼哭撕破长空,仿佛在宣告一代传奇的诞生。
十六夜疲惫地睁开眼,爱怜地望着襁褓中带着犬耳的男婴,又望向一旁已了无生趣的海生花,眼泪簌簌落下。
将军府外,弥漫烟尘逐渐散去,幻化成人形的犬妖逐渐显露出来。
犬大将拔出铁碎牙,用尽全力砍去:“风之伤!”
刀刃过处,万道金光乍开地面,无数士兵连同院墙在顷刻间化为粉末,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巨响轰鸣,坍塌的殿宇上升起一股黑雾。
他收起碎牙,飞身冲进内室,身后的士兵拉满弓射出漫天利箭,他身负数箭却不曾躲闪,任由利箭扎透肉身,鲜血淋漓。
“十六夜!十六夜!”犬大将四处寻找,却不见她的踪影。
“终于来了,你这个妖怪!”硝烟中走出一名金盔红甲的将军,目眦欲裂,已然完全堕入疯魔,“你们两个狗男女害了我的发妻,我今日定要取你性命!”
“什么?”犬大将不可置信地抬头。
“都是因为你那该死的十六夜!”刹那猛丸挥舞着长枪,“葛生夫人被她害死了,就死在我的手里!”
“混账!”犬大将一闻此言,万事都顾不得,但觉心头一团漆黑,握住铁碎牙,身影迅疾如雷电,在与刹那猛丸交锋的一瞬间直直砍下他的一只手臂,刹那猛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住断臂,鲜血不断从指缝渗出。
“放火!把妖怪和这座府邸全部烧成灰烬!”刹那猛丸咬牙切齿地命令,也顾不得其他夫人与子女了,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一如他的心魔,疯狂的杀意让他的五官扭曲,狰狞至极。
“是!”士兵们应喝,手持带火种的口口对准十六夜的院落和周遭的建筑物猛射。
一时之间,火势熊熊燃烧起来,火舌窜起,舔舐着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土壤、瓦砾,整座将军府化作一团火海,烈焰焚城,浓烟滚滚。
第29章 终章
只有无限接近死亡,才能在人心里开出最美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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