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两件事综合起来想想,我那时虽然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也能知道过分轻狂的女子不通道理,不可信赖。何况今后年事日增,当然更加确信此理了。”
“你们诸位都是青春年少,一定恣意任情,贪爱着一碰即落的草上露、一摸即消的竹上霜那样的香艳旖旎、潇洒不拘的风流韵事吧。诸君目前虽然如此,但再过十年,定能领会我这道理。务请谅解鄙人这番愚诚的劝谏,小心谨防轻狂浮薄的女子。这种女子会做出丑事,损伤您的芳名!”他这样告诫。
灵缇中将照例点头称是,犬大将依旧面露微笑,默默不语。
灵缇中将说道:“现在让我来讲点痴人的话吧。”
他就说下去:“我曾经非常秘密地和一个鹿妖交往,当初并不想到长远之,计但是和她熟悉之后,觉得此人十分可爱。虽然并不常常相聚,心中总当她是个难忘的意中人。那鹿妖和我熟悉之后,也表示出想依靠我的意思来。”
“有时我心中自思:她想依靠我,一定会恨我足迹太疏吧?便觉有些对她不起,然而这鹿妖毫无怨色,即使我久不去访,也不把我当作一个难得见面的人,还是随时随地表示殷勤的态度。”
“我心中觉得可怜;也就对她表示希望长聚的意思。鹿妖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每有感触,便表示出想依靠我的样子,教人怪可怜的,我看见鹿妖稳静可靠,便觉放心,有一时久不去访。”
“这期间,我家里那个妻子吃起醋来,找个机会,教人把些凶狠毒辣的话传给她听。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起初我想不到会发生这等烦恼的事,虽然心中常常惦记,却并不写信给她,只管久不去访。”
“她意气沮丧,更觉形单影只了,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她寻思之余,折了一枝抚子花,教人送来给我。”灵缇中将说到这里,淌下泪来。
犬大将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灵缇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败壁荒山里,频年寂寂春。愿君怜抚子,叨沐雨露恩。’我得了信,惦念起来,便去访问。她照例殷勤接待,只是面带愁容。”
“我望望那霜露交加的萧条庭院,觉得情景凄凉,不亚于悲鸣的虫声,教人联想起古昔的哀情小说来。我就回答她一首诗:‘群花历乱开,烂漫多姿色。独怜常夏花,秀美真无匹。’”
“我姑且不提比拟孩子的抚子花,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不免怀念夫妇之情,就用常夏花来比拟这做母亲的人,给她安慰。这鹿妖又吟道:‘哀此拂尘袖,频年泪不干。秋来风色厉,常夏早摧残。’”
“她低声吟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虽然不禁垂泪,还是羞涩似的小心隐饰。可知她心中虽然恨我薄情,但是形诸颜色,又觉得痛苦。我看到这情景,又很安心了,此后又有一个时期不去访她,岂知在这期间她已经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
“如果这鹿妖还在世间,一定潦倒不堪了吧!以前如果她知道我爱她,因而常常向我申恨诉怨,表示些缠绵悱恻的神色,那么也不至于弃家飘泊吧。那时我对她就不会长久绝迹,我一定把她看作一个难分难舍的妻子,永远爱护她了。”
“那孩子很可爱,我设法寻找,但至今杳无音信。这和刚才柴左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此一例。鹿妖表面不动声色,而心中恨我薄情,我却一向不知,只觉此人可怜,这也是一种徒劳的单相思吧。”
“现在我已渐渐忘怀,但她恐怕还是惦记我,更深人静之夜,不免抚胸悲叹吧。这是一个不能偕老、不可信赖的女子。这样看来,刚才说的那个爱嫉妒的青蛇妖,回想她尽心服侍的好处,也觉得难于忘怀,但倘和她对面共处,则又觉得噜苏可厌,甚至可以决绝的了。”
“又如,即使是长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但其轻狂浮薄是罪不容恕的。刚才我所说的那个鹿妖,其不露声色,也会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于不能决定。人世之事,大都如此吧。”
“像我们这样举出一个一个的人儿来,互相比较,也不容易决定其优劣。具足各种优点而全无半点缺陷的女子,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求爱,然而佛法气味太重,教人害怕,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灵缇中将看看秋田部丞,说道:“你一定有好听的话,讲点给大家听听吧。”
秋田部丞答道:“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有什么话可讲给大将听呢?”
灵缇中将认真起来,连声催促:“快讲,快讲!”
秋田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
他想了一想,说道:“我少年时候,看到过一个贤女之流的仙子,是个梨花仙,就像刚才柴左头讲的那妖一样,国家大事也谈得来,私人生活、处世之道方面也有高明见解。讲到才学,直教半通不通的博士惭愧无地,不拘谈论何事,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
“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树精博士那儿去,请他教授诗文,听说这树精有好几个女儿,我便找个机会,向一个女儿求爱。我父母知道了,办起酒来,举杯庆祝,那树精就即座高吟‘听我歌两途’。”
“我同这个梨花仙其实感情并不十分融洽,只因不宜辜负父母好意,也就和她厮混下去。这期间,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关于我身求学之事,以及将来为官作宰的知识。凡人生大事,她都教我。她的书牍也写得极好:一个假名也不用,全用汉字,措辞冠冕堂皇,潇洒不俗。”
“这样,我自然和她亲近起来,把她当作老师,学得了一些歪诗拙文,我到现在也不忘记她的师恩。可是,我不能把她看作一个恩爱而可靠的妻子,因为像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万一有时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丑,是很可耻的。”
“像你们这样的贵公子,更用不着此种机巧泼辣的内助。我明知此种人不宜为妻,然而为了宿世因缘,也就迁就了。总之,男子实在是无聊的啊!”说到这里,暂时住口。
第9章 看望
灵缇中将要他快讲下去,催促着说:“啊,这倒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
秋田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仍然得意扬扬地讲下去:“后来有一时,我久不到她家去,有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一看,变了样子:不像从前那样让我进内室去畅谈,而且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很不舒服,猜量她是为我久疏而生气,觉得有些可恶。”
“又想:既然如此,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吧。可是不然,这个仙子决不轻易露出醋意,她通情达理,并不恨我。但闻她高声说道:‘妾近患重感冒,曾服极热的草药,身有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隔着帷屏,倘有要我做的杂事,尽请吩咐。’口气非常温和诚恳。我没有什么话回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想退出。”
“大概这梨花仙觉得太简慢了吧,又高声说:‘改天妾身上这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再来。’我想: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下呢,又忍不住,因为那股恶臭浓重地飘过来,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蟢子朝飞良夜永,缘何约我改天来?你这借口出我意外。’话没有说完就逃出去了。”
“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使君若是频来客,此夕承恩也不羞。’到底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他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
犬大将等都觉得稀奇,对他说道:“你撒谎。”
大家笑起来,有的嫌恶他:“哪有这等女子?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吧,真令人作呕呢。”
有的怪他:“这简直不成话。”
有的责备他:“再讲些好听一点的话吧。”
秋田部丞说:“再好听的没有了。”说完就溜走了。
柴左头便接着说:“不论男女,凡下品之人,稍有一知半解,便尽量在人前夸耀,真是可厌。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等深奥的学问,反而没有情趣。我并不是说做女子的不应该有关于世间公私一切事情的知识。我的意思是:不必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能的人,耳闻目见,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
“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利,写给情人的信,其实不须如此,她却一定要写一半以上的汉字,教人看了想道:‘讨厌啊!这个人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发音佶屈聱牙,真有矫揉造作之感,这种人在妖届真是多得很。”
“再说,有的人自以为是诗人,便变成了诗迷。所作的诗一开头就引用有趣的典故,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就装模作样地念给人听,这真是无聊之事。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擅长此道的人就为难了。”
“尤其是在节日,例如五月端阳节,急于入朝参贺,忙得无暇思索的时候,便千篇一律地拉着菖蒲的根为题,作些无聊的诗歌。又如在九月重阳节宴席上,凝思构想,制作艰深的汉诗。心无余暇之时,匆匆忙忙地取菊花的露珠来比拟骚人的泪水,作诗赠人,要人唱和,实在是不合时宜的行径。”
“这些诗其实不要在那天发表,过后从容地看看,倒是富有情趣的。只因不合那天的时宜,不顾读者的障眼,贸然向人发表,就反而被人看轻了。无论何事,如果不了解何以必须如此,不明白时地情状,那么还是不要装模作样,卖弄风情,倒可平安无事。无论何事,即使心中知道,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使想讲话,十句之中还是留着一两句不讲的好。”
这时候犬大将心中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越分之处,真是十全其美。”不胜爱慕之情,胸怀为之郁结。
这雨夜品评的结局,终于没有定论。末了只是些散漫无章的杂谈,一直谈到天明。
好容易今天放晴了,犬大将如此久居宫外,今天就回云中宫。走进溱洧殿里一看,四周布置得秩序井然;尤其是这位凌月仙姬,气品高雅,毫无半点瑕疵。
他想:“这正是柴左头所推重选拔的忠实可靠的贤妻吧。”
然而又觉得过于端严庄重,似乎难于亲近,不免美中不足,实为遗憾。
这时候天气甚热,犬大将缓带披襟,把手臂靠在矮几上,态度煞是悠闲,姿态潇洒,殿中侍女们看了,个个心中艳羡不已。
傍晚时分,侍女们报道:“今晚从禁中到此间,中神当道,方向不利。”
犬大将道:“怪不得,凡间也常常回避这方向,我那人类妻子也在这个方向,教我到哪里去回避才好呢?真是恼人。”
他想到海生花,她住的拢玉馆倒是在东边,只恐凌月仙姬想:你久不来此,今天故意选取回避中神的日子,一到就转赴别处——这倒是对她不起的。
海生花最近很忙,莲君的事,对于城堡里下人的震慑无疑是巨大的。一时间众媵侍都惶恐不安,惴惴不安,生怕哪天自己也遭遇同莲君一样的厄运。
海生花将计就计,趁机将那些媵侍们敲打一番,随后又叫新来的侍女藕官散了些压惊的钱币下去,下人诺诺谢恩。
这一招恩威并施是否奏效尚不能得知,但至少现在镇住了她们,最好老实服帖地侍候办事。
海生花曾偷偷听到下人嚼舌根子,城主在与先夫人成婚后爱上一个大贵族的女儿,纳她为扬子殿女御,并与她育有一女,先夫人难产去世后,他便立刻立扬子殿女御为继室夫人。
先夫人死后,每次举行法事,城主必派人吊唁,抚慰优厚。只有扬子殿夫人等后院妃子,至今还不肯容赦先夫人,说道:“做了鬼还教人不得安宁,这等宠爱真不得了啊!”
城主虽然有十六夜公主侍侧,可是心中老是记惦着海生花,不时派遣亲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拢玉馆探问女儿的情况。
每次海生花提起先夫人,城主都沉默不语,顾左右而言他,仿佛在回避什么不堪的往事,她也懒得说什么,毕竟如今她能依傍的也只有这一城之主了。
海生花自认足够聪明,明白一个男人的愧疚足以让她站稳脚跟的道理。所以隐忍不发才是多年来苦修的绝技,卑微懦弱、唯唯诺诺也不过是掩人耳目。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立誓要抢走一切属于十六夜和扬子殿夫人的东西,死亡是解脱,但她要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尝尽失去所有的滋味,被囚禁在细细折磨刀刀凌迟心绪的牢笼,沉浮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这日卯时,海生花被腹中一阵绞痛疼醒,身上虚汗淋漓,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还没调理好的身子虚弱得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只得咬着牙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强行入睡。
忽闻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来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气息踏在她的心尖。海生花警惕地睁开眼,微弱的曙光透过薄纱照亮来人的侧影,有着雪白色毛绒绒尾巴的犬妖出现在室内,白底青纹的衣摆划过,银色长发飘散如瀑布,在空中闪烁着点点的淡光,带着王者特有的霸气,沉稳向她走来。
“犬……犬大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嗯,是我。”他蹙着眉头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她汗涔涔的额头,担忧地低声说:“冥……十六夜说你中了紫情花毒,我特意来看看,没想到这么严重。”
“没事,不过是小病。”海生花又强撑着想坐起来,奈何浑身软绵绵的没劲,差点倒下,犬大将忙扶住她的肩,侧身坐在榻沿边,让她倚靠在他的怀中,枕着他宽厚的胸膛,感受强健有力的心跳。
她在他的视线中鼻尖泛红,双眼水光点点,两三根发丝凌乱地垂在脸颊一侧,狼狈却让人怜惜。
“还说没事呢,都虚弱成什么样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上她苍白的脸颊,眸中满含疼惜,“一个月没见,就把自己弄的这么憔悴。”
他说着视线扫视四周,停在木几上那碗半凉的汤药上,语气骤变,却透着浓浓的关切:“你没喝药?”
海生花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太苦了,咽不下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怕苦的?”犬大将语气中透着几分戏谑,“傻瓜,你要再这么糟践下去,身子就好的慢了。”
“我好得很,不需要喝药,不过是吃坏肚子了而已。”
“还嘴硬,小姑娘家家,身子本来就娇气,不注意些怎么行?”他不容分说地端过白瓷碗,手掌妖力过处药汁重新冒起缕缕热气,捏着瓷勺在药碗边缘转了转,递到她唇边,“张嘴。”
“我……”
“海生花,听话。”犬大将的神情柔软几分,语气像哄小孩子一样,见他坚持,她只好乖乖张口吞下苦涩难闻的药汁,苦得直皱鼻子。
“乖,趁热喝完。”他又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海生花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得张口喝下,又被苦得吐舌,连连挥手,示意他放下药碗。她的胃本来就不舒服,再加上这碗药苦,实在忍耐不了。
他见状叹了口气,将瓷碗搁在床边的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拿出一颗黄澄澄的小物塞到她嘴里。
“唔……”海生花含糊不清地品着,尝清味道后惊讶地瞪圆眼睛,“杏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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