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大将笑吟吟地点头:“我在凡间路过市集时买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海生花将它含在嘴里,酸甜可口的杏子香顿时溢满齿间,余光瞟见他温和专注的神色,心跳不禁漏了一拍,连忙偏过头去。
“从前是你照料我,今日换我来照顾你了。”犬大将低沉醇厚的嗓音带着笑意传来。
海生花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忽然勉强抬起泪眼朦胧的水眸:“我,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犬大将微怔,随即叹了口气,手臂搂紧她,低喃着哄她:“别怕,那个侍女已经受罚了,没人能再伤害你了。”
海生花侧过身环住他结实的腰身,任凭泪水滑落衣襟,濡湿他华贵裘袍的领口,不住哽咽。
他身子一僵,似乎没想到海生花会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又见她恐惧颤抖得楚楚可怜,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英俊的脸颊在晨曦中显得越发柔和,低头凝视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室内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连窗外的风吹草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许久,海生花终于吸了吸鼻子止住抽泣,恍然从他怀中支起身子,柔软的唇瓣却不经意间拂过他坚硬的下颌,两人俱是心神一荡。
“还疼么?”犬大将垂下眼睑。
“不,不疼了,”海生花忙不迭地抽身离去,慌乱地抹抹脸上的泪痕,“我……天亮了,你该回去了。”
“嗯,你好好歇着。”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朝门外走去,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海生花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酸涩泛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样一位雄姿英发的西国犬妖便如一束温暖明亮的阳光照进她阴暗潮湿的心底,驱散寒冷与让她窒息的黑暗。
她知道,他早已远远超过了自己心中“十六夜的所属物”的范畴,不止是像刹那猛丸那样想要得到的人,反而痴心妄想于得到他的心,她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第10章 月见里
海生花并没有把凌月仙姬来过的事告诉犬大将,但犬大将还是知道了,他觉得海生花替十六夜受了委屈,很对她不起。
他觉得凌月仙姬为人高贵稳重,只可惜虑事不周,有时不免冷酷无情。她自己并不想凌辱人,但她没有想到两女共事一夫,应该互相顾怜。十六夜温婉娇美,谦恭知耻,品德高尚。而海生花总是像受惊的小鹿似的,楚楚可人,骨子里却很娇媚,如今受此凌辱,定然不胜悲愤。他觉得很抱歉,还特地找凌月仙姬谈了一番。
话说那刹那猛丸自从开了荤之后,经常悄悄地寻花问柳,这日在纪伊守家住下,纪伊守把正殿东面的房间收拾干净,铺陈了相应的设备,供将军暂住。
这里的池塘景色颇有趣致,四周围着柴垣,有田家风味,庭中花木也应有尽有。水风凉爽,处处虫声悠扬,流萤乱飞,好一片良宵美景。
随从们都在廊下泉水旁边坐地,相与饮酒,主人纪伊守则匆忙奔走,张罗肴馔。
刹那猛丸从容眺望四周景色,回忆起前日的雨夜品评,想道:“所谓中等人家,大概就是指这种人家了。”
他以前听人说起,纪伊守的后母作小姐时是矜持自重的,常思一见,便耸耳倾听,但闻西面的房间里有人声:裙声窸窣,语声娇嫩,颇为悦耳。只为这边有客,故意低声,轻言窃笑,显然是装腔作势的。
那房间的格子窗本来是开着的,纪伊守嫌她们不恭敬,教关上了。室内点灯,女人们的影子映出在纸隔扇上。
刹那猛丸走近去,想窥看室内,但纸隔扇都无隙缝,他只得耸耳倾听。但听见她们都已集中在靠近这边的正屋里,窃窃私语,仔细一听,正是在谈论他。
有一人说:“真是一位尊严的将军啊,听说他有心爱的情人,常常偷偷地往来。”
刹那猛丸听了这话,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不免担忧。他想:“她们在这种谈话的场合,说不定会把我和葛生姬的事情泄漏出来,教我自己听到了,如何是好呢?”
然而她们并没有谈到特别的事情,刹那猛丸便不再听下去。他曾经听见她们说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儿牵牛花时所附的诗,说得略有不符事实之处。
他想:“这些女人在谈话中毫无顾忌地胡乱诵诗,不成样子,恐怕见了面也不过如此吧。”
这时候纪伊守来了,他又加了灯笼,剔亮了灯烛,摆出些点心来。
刹那猛丸引用催马乐,搭讪着说:“你家‘翠幕张’好了么?倘招待得不周到,你这主人没面子呢。”
纪伊守笑道:“真是‘肴馔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样子甚是惶恐。
刹那猛丸就在一旁歇息,随从者也都睡静了。
这里的主人纪伊守家里,有好几个可爱的童子,其中有几个是在殿上当侍童的,刹那猛丸觉得面熟,有几个是伊豫介的儿子。
在这许多童子中,有一个仪态特别优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刹那猛丸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纪伊守答道:“这是已故卫门督的幼子,名叫小君。他父亲在日很疼爱他。小时候死了父亲,就跟随他姐姐到这里来了。人还算聪明,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希望当个殿上侍童,只因无人提拔,还未成功呢。”
刹那猛丸说:“可怜见的,那么他的姐姐就是你的后母吧?”
纪伊守说:“正是。”
“你有这个后母很不相称,城主也知道这个女子,他曾经问起:‘卫门督有过密奏,想把这女儿送入城堡服务,现在这个人怎么样了?’想不到她终于嫁给了你父亲,人世因缘真是渺茫无定啊。”刹那猛丸说时装出老成的样子。
纪伊守接口道:“她嫁过来是事出意外的,男女姻缘,从古以来难以捉摸,女人的命运,尤为渺茫难知,真可怜啊!”
“听说伊豫介很重视她,把她看作主人一般,真的么?”
纪伊守说:“不消说了,简直把她当作秘藏的主人呢。我们全家人都看不惯,这老人太好色了。”
刹那猛丸又说:“所以他不肯把这女子让给像你那样年貌相称的时髦小伙子呀。你父亲年纪虽老,是个风流潇洒的男子。”
谈了一会儿,他又问:“这女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纪伊守答道:“我教她们都迁居到后面的小屋里去,但是时间局促,她还来不及迁走呢。”
这时候随从者酒力发作,都在廊上睡得肃静无声了。
刹那猛丸不能安然就寝,他觉得独眠很是无聊,张目四顾,想道:“这靠北的纸隔扇那边有女人住着,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子大概就躲在这里面吧,可怜的人儿!”
他心驰神往,便从容地站起身来,走到纸隔扇旁边,倾耳偷听,但闻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君的声音说:“喂,你在哪里?”带些沙音,却很悦耳。
接着一个女声回答道:“我睡在这里呢,客人睡了吧?我怕相隔太近,不好意思,其实隔得还算远。”是躺在床里说的,语调随意不拘。
但很像那孩子的声音,听得出这两人是姐弟。
又听得那孩子悄悄地说道:“客人睡在厢房里呢,我听说刹那将军很英俊,今天初次看到,果然是个美男子。”
他姐姐说:“倘是白天,我也来偷看一下。”声音带着睡意,是躺在被窝里说的。
刹那猛丸嫌她态度冷淡,没有向她弟弟详细探问他的情状,心中略感不快。
接着弟弟又说:“我睡在这边吧,唉,暗得很。”听见他挑灯的声音。
那女子睡的地方,似乎是这纸隔扇的斜对面,她说:“绫子哪里去了?我这里离开人远,有些害怕。”
睡在门外的侍女们回答道:“她到后面去洗澡了,立刻就回来的。”
不久大家睡静了,刹那猛丸试把纸隔扇上的钩子打开,觉得那面没有上钩。他悄悄地把纸隔扇拉开,但见入口处立着帷屏,灯光暗淡,室中零乱地放着些柜子之类的器具。
他就从这些器具之间走进室内,走到这女子所在的地方,但见她独自睡着,身材很小巧。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伸手把她盖着的衣服拉开。
这月见里只当是她刚才叫的那个侍女绫子回来了,却听见刹那猛丸说:“刚才你叫绫子,我正是近卫中将,想来你了解我私下爱慕你的一片心吧。”
月见里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疑心自己着了梦魔,惊慌地“呀”的叫了一声。她用衣袖遮着自己的脸,说不出话来。
刹那猛丸对她说道:“太唐突了,你道我是浮薄浪子一时冲动,确也难怪。其实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想和你罄吐衷曲,苦无机会。今宵幸得邂逅,因缘非浅。万望曲谅愚诚,幸赐青睐!”
说得婉转温顺,魔鬼听了也会软化,何况他是个光彩照人的美男子。
那月见里神魂恍惚,想喊“这里来了陌生人”,也喊不出口,只觉得心慌意乱,想起了这非礼之事,更是惊恐万状;喘着气低声说道:“你认错了人吧?”
她那恹恹欲绝的神色,教人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刹那猛丸答道:“并不认错人,情之所钟,自然认识。请勿佯装不知。我决不是轻薄少年,只是想向你谈谈我的心事。”
这人身材小巧,将军便抱了她,走向纸隔扇去。恰巧这时候,刚才她叫的那个侍女绫子进来了,刹那猛丸叫道:“喂,喂!”
这绫子弄得莫名其妙,暗中摸索过来,便心知是将军了。绫子大吃一惊,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出话来,她想:“若是别人,我便叫喊起来,把人夺回,然而势必弄得尽人皆知,也不是道理。何况这是刹那将军,怎么办呢?”
她心中犹豫不决,只管跟着走来。
刹那猛丸却若无其事,一直走进自己房间里去了,拉上纸隔扇时,他对绫子说:“天亮的时候你来迎接她吧!”
月见里听到这话,心中想道:不知中将作何感想?只此一念,已使她觉得比死更苦,淌了一身冷汗,心中懊恼万状。
刹那猛丸看她很可怜,照例用他那一套不知哪里学得的情话来百般安慰,力求感动她的心。
月见里却越发痛苦了,她说:“我觉得这不是事实,竟是做梦,你当我是个卑贱的人,所以这样作践我,教我怎不恨你?我是有夫之妇,身份已定,无可奈何的了。”
她痛恨刹那猛丸的无理强求,说得他自觉惭愧。他回答道:“我年幼无知,不懂得什么叫作身份,你把我看作世间一般的轻薄少年,我很伤心。我从来不曾有过无理强求的暧昧行为,你一定也知道的,今天与你邂逅,大概是前世的宿缘了。你如此疏远我,我也怪你不得,今天的事,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许多话,然而月见里对他愈加不愿亲近了。她想:“我不从他,也许他会把我看作不解风情的粗蠢女子,我就装作一个不值得恋爱的愚妇吧。”于是一直采取冷淡的态度。
原来月见里这个人的性情,温柔中含有刚强,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却终于不断。此刻她心情愤激,痛恨刹那猛丸的非礼行为,只管吞声饮泣,样子煞是可怜。刹那猛丸虽然觉得对这女子不起,但是空空放过机会,又很可惜。
他看见月见里始终没有回心转意,便恨恨地说:“你为什么把我看作如此讨厌的人呢?请你想想:无意之中相逢,必有前生宿缘,你佯装作不解风情之人,真教我痛苦难堪。”
月见里答道:“我这不幸之身,倘在未嫁时和你相逢,结得露水因缘,也许还可凭仗分外的自豪之心,希望或有永久承宠之机会,借此聊以□□。如今我乃有夫之妇,和你结了这无凭春梦似的刹那因缘,真教我寸心迷乱,不知所云。现在事已如此,但望切勿将此事泄露于人!”
她那忧心忡忡的神色,使人觉得这真是合理之言。
晨鸡报晓,随从们都起身,互相告道:“昨夜睡得真好,赶快把车子装起来吧。”
纪伊守也出来了,说:“又不是女眷出门避凶,将军回宫,用不着这么急急地在天色未明时动身。”
刹那猛丸想:“此种机会,不易再得,今后特地相访,怎么可行?传书通信,也是困难之事。”想到这里,不胜痛心。
侍女绫子也从内室出来了,看见他还不放还女主人,心中万分焦灼。
将军已经许她回去,但又留住了,对她说:“今后我怎么和你互通音信呢?昨夜之事,你那世间无例的痛苦之情,以及我对你的恋慕之心,今后便成了回忆的源泉。世间哪有如此珍奇的事例呢?”说罢,泪下如雨,这光景真是艳丽动人。
晨鸡接连地叫出,刹那猛丸心中慌乱,匆匆吟道:“恨君冷酷心犹痛,何事晨鸡太早鸣?”
月见里回想自身境遇,觉得和刹那猛丸太不相称,心中不免惭愧。他对她如此热爱,她并不觉得欢喜,她心中只是想着平日所讨厌的丈夫伊豫介:“他可曾梦见我昨夜之事?”想起了不胜惶恐。
她吟道:“忧身未已鸡先唱,和着啼声哭到明。”
第11章 花散里
天色渐渐明亮,刹那猛丸送空蝉到纸隔扇边。此时内外人声嘈杂,他告别了空蝉,拉上纸隔扇,回到室内的时候,心情异常寂寥,觉得这一层纸隔扇不啻蓬山万重啊!
刹那猛丸身穿便服,走到南面栏杆旁边,暂且眺望庭中景色。西边房间里的妇女们连忙把格子窗打开,窥看将军。廊下设有屏风,她们只能从屏风上端约略窥见将军的容姿。
下弦的残月发出淡淡的光,轮廓还是很清楚,倒觉得这晨景别有风趣。天色本无成见,只因观者心情不同,有的觉得优艳,有的觉得凄凉。
心中秘藏恋情的刹那猛丸,看了这景色只觉得痛心,他想:“今后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了。”终于难分难舍地离开了这地方。
刹那猛丸回到邸内,不能立刻就寝,他想:“再度相逢是不可能的了,但不知此人现在作何感想?”便觉心中懊丧。
他觉得这月见里并不特别优越,却也风韵娴雅,无疵可知。
他想起今后和月见里音信断绝,薄幸名成,心中痛苦不堪,便召唤纪伊守前来,对他说:“能不能把前回看到的卫门督的小君给我呢?我觉得这孩子可爱,想教他到我身边来,由我推荐给城主当殿上侍童。”
纪伊守答道:“多蒙照拂,实深感激,我当把此意转告他姐姐去。”
刹那猛丸听到姐姐两字,心中别的一跳,便问:“他姐姐有没有生下你的弟弟?”
“没有,她嫁给我父亲还只两年,她父亲卫门督指望她嫁给城主,她违背了遗言,不免后悔,听说对现在这境遇很不满意呢。”
“那是很可怜的了,外间传说她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实际上如何?”
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坏,不过我同她疏远,知道的不详,照世间的常规,对后母是不便亲近的。”
过了五六天,纪伊守把这孩子带来了,刹那猛丸仔细一看,相貌虽然算不得十全,却也秀丽可爱,是个上品的孩子,便召他进入帘内,十分宠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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