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乐天如云舒,也想不通,昨日还在忧心周窈窈的亲事,怎么惆怅之人今日换成自个儿。
意外,真是说来就来。
宋云舒忽然站上一处高地,抬眸,越过深院高墙,往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去。
遥远到不知何地的天边有一抹暗沉卷涌的云,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伫立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那抹云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宋云舒收回视线,不发一言地继续往前走,心下却直叹气:这个朝代的嫁娶之事还真是不尽人意。
她还不到双十年华,便要考虑嫁人了。
十八岁,这搁原来那个时空,妥妥高中生呢,半大孩子跟个婚前见不了几次面的男人成亲、行房、孕育子嗣、相伴一生......
宋云舒惶惶不安,她自认洒脱,结果真到这个节骨眼儿,又过不去心里这关,免不了有些自暴自弃。
她心里清楚,她还没准备好。
宋云舒就这样,一路脚步沉沉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回到海棠院,日头正好。
几个丫鬟正凑在一起边笑边闹,在院子里翻晒前头刚捂好的柿子饼,将将从缸里启封的柿子饼还有些潮气,容易发霉,晒晒更耐储存。
宋府后花园很大,园子西北角专门开辟出一大片地,种了不少品种的果树。
那颗没怎么费心管理过的柿子树,不但冠幅很大,树干也粗壮,三人合抱才能围成一圈。
每到秋天,柿子树上便会挂满橙红色的小灯笼。
枫叶飘红时,宋云舒还跟着下人们一起去摘过,带回来几篮子,当时没吃完的都让她们给弄成了柿子饼。
簸箕里头的柿子饼个个红橙橙的,白色糖霜泛着银光,光是瞧着就知道甜。
见小姐回来,小丫鬟们个个立时噤声停止了笑闹,躬身福礼唤了声“小姐”,后又自觉分开去忙其他的活儿。
都还是半大的姑娘,宋云舒也懒得说她们,保不齐她一张嘴,她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听见风声,又要把人叫到一起训话。
斥她们没规矩。
也许是心境使然,眼下宋云舒瞧着这群尚未及笄的小姑娘,竟也生出些无端的怜悯。
她们小小年纪,便被压制住了天性,日日囚在这四方院里,连宋府都极少出。
他们的婚事,也由不得她们自己做主,家生子最后的命运也只能是配府上的小厮。
宋云舒对于自己院里的下人,多数时候是随和又心软,因而,只要没犯大错,她从不打骂下人。
燕云刚从旁边厢房跨出门,瞧见云舒回来,忙笑着招呼道:“小姐,你回来啦!”
“流心柿子饼,奴婢特意给小姐留的,最大的一个,小姐尝尝。”燕云将手里的柿子饼递给宋云舒。
宋云舒朝她摆了摆手,罕见的没有接:“我没胃口,你跟杏雨分着吃了吧。”
说完,宋云舒提起裙摆,提步迈上了寝房门前的石阶。昨夜夜雨下了半宿,今日烈日当空,却也照不尽海棠院里的每一个角落。
背阴处的石阶上青苔已除,磨损严重的石面儿上却仍浸着水渍,绣鞋底儿不防滑,杏雨怕云舒摔了,赶紧过来扶她。
燕云怔怔地往杏雨这边看,以眼神示意,无声地问道:“怎么了?”
杏雨抿着唇,对她摇头。
不愿说。
几步路,宋云舒却走得极慢。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去了趟夫人院子里,小姐整个人都蔫儿了,院子里的丫鬟都不傻,自然注意到了。
燕云走到簸箕前,几个丫头围过来。
“燕云姐姐,小姐她?”
“小姐好像不高兴。”
“我们要不要哄哄......”
“哄吧,小姐对咱们那么好――”
于是燕云牵头,商量着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哄小姐开心,只不过,小丫鬟们遗憾地发现:会的那些小姐早不稀奇了,她们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点子。
**
宋云舒站在寝房门前,纠结一番后,彻底放弃挣扎,进屋前,还不忘自我开解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的,躲也躲不掉,顺其自然得了。”
“嫁人嘛,谁都有这一遭。”
想多了,她觉得累。
“小姐,你没事儿吧?”杏雨跟在云舒身后进屋,又见她躺去美人榻上,还捡起之前看过的那本游记来读。
她一个劲儿地往云舒脸上瞧,似乎想要确认些什么?
见云舒神色如常,杏雨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她是云舒的贴身丫鬟,甚至,早前章氏还私下单独找她说过话,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夫人就是想确认,她愿不愿以后跟着小姐陪嫁到夫家去。
夫人不像小姐那么好说话,但凡当时她有一丝犹豫,夫人便能立马寻了由头,拨两个自己房里的大丫鬟到小姐身边伺候。
以此,替了她。
这事儿,杏雨没跟云舒说过,章氏自然也不会在云舒面前提,她找过她。
方才,章氏同云舒说的话,也没避着杏雨,倒是叫她听了个全,但杏雨生活的朝代毕竟与她从前的不同。
宋云舒这次没有选择将心事吐露给杏雨听,一是:杏雨理解不了;二是:没必要再多个人跟她一起烦恼。
云舒的自我调节能力很好,不消一个时辰,她又开始恢复到往日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本游记被她卷了一半,捧在手上,窗外天朗气清,光线投射在室内四周,将屋子里照得窗明几净。
金色的光束里跳动着微小的浮尘,它们在云舒裙边欢快地舞动。云舒的脚尖儿挪动,它们也会调皮地跟着变换轨迹。
看到有趣的地方,云舒甚至会停下来同杏雨唠嗑上几句。
大魏朝幅员辽阔,疆土南北纵横千里。著书者是当世一名屡试不中的四旬举子,姓闻,闻姓举子在历经第五次春闱失利后,决定放弃科考,转而游历群山湖海。
几年间,闻姓举子游遍整个大魏,熟知各地的民风民俗,他家中富庶,又不用为生计操持,因而回到上京后,便着手写下这一路上的各种奇趣见闻。
原本只是好友间相互传阅,后竟被各大书肆找上门,希望可以印刷成册,供世人鉴阅。
宋云舒对大魏的风土人情很好奇,但她知晓她可能一生都走不出上京城。
可是有了这套游记,她可以借着文字的力量,不出上京,也可以览遍山河。
于是她也去上京城最大的书肆――一川风月,花重金抱了一整套回来,六本游记并不厚,里头文字简练不说,还难得的配了彩图。
翻开书的那一刹那,云舒觉得,这三十两银子是真的花得值。
冬日冷,能打发时间的活动不多。女工刺绣费眼,还费时,云舒碰得不多,抚琴吟诗她更是不爱,独独这闲书她看得津津有味儿。
一上午不挪地儿都行。
宋云舒但凡在府上,每日无事或者夜间睡不着时,便喜欢拿出来翻翻,手上这本已经是最后一册了。
杏雨安静坐在矮凳上,也不主动说话,替云舒沏好花茶放在美人榻边上的高脚案几上,就转身忙自己的活儿了。
一时间,室内安静,落针可闻。
倏地,
有人打破沉寂。
“......啊,杏雨我跟你说,这游记里说边城渭州有一不与外族通婚的族①村落,族人信奉水神,族里以女子为尊。书里提到她们有一特殊婚嫁风俗,不同咱们大魏其他地方。”
“这里人娶妻竟是女子娶男子,聘礼也不同咱们这儿,竟只要一只豚一担谷,就可以将妻子娶进门了。
“甚至,族女子可以同时娶两个男子呢,待女子生下孩子,男子就得被遣返回娘家,只有农忙时才会被允许回到婆家来......”
“你说说,这......这是不是好好笑,男人成了妥妥的工具人,普天之下,真是什么奇闻怪诞都有。”
宋云舒后腰靠着软枕,双脚掩在裙摆之下,就这么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哎哟,杏雨我不行了,真的要命,哈哈哈......”
许是戳中了云舒的笑点,她竟笑了好半晌才收住。
正给玉佩打络子的杏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小姐这会儿在榻上把自己弄得钗环斜歪、发髻松散的样子,同进门那会儿闷闷不乐,简直是两个人。
她心中暗忖道:小姐这......还有心情看闲书呢,莫非,是真的对自己的亲事一点儿也不在意?
可惜,她无从考证。
**
宋云舒原本打算用完午饭就去周府,结果没等她换好衣裙出门,周窈窈就自己跑到宋府来寻她了。
周窈窈自进门嘴角就带着笑,一扫昨日的愁眉不展,不待云舒开口问,她自己就主动说了。
原来周窈窈带来个,对她自己来说,算是天大的好消息的消息。
那便是,谢祯并未到周府提亲。
他今日一早被圣上急昭传唤进宫,协同刑部侍郎一道,去岑州办案去了。
案情重大,又涉及朝廷命官之死,岑州远离上京,朝廷几次派人督办此事,却在当地频频受阻,岑州当地各方势力暗中互相包庇,俱不认罪。
只推了个替死鬼向朝廷交差。
圣上亲政以来,还从未碰到过如此硬茬,当即在御书房龙颜大怒,直骂得一个殿内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据说,死的官员是上任不到一年的岑州知州,岑州乱久了,以前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
现在,圣上御极多年,也不愿再放任当地豪族世家继续将天威踩在脚下,更没耐心再派其他人浪费时间。
圣上命刑部直接接手此案,并下了道圣旨和一柄尚方宝剑,凡是妄图阻挠刑部办案者,一律格杀勿论。
誓要揪出背后真凶。
短时间内,谢祯怕是回不来了。
“云舒,我想好了,趁谢祯这段时间不在,我赶紧把亲事定了,回头他回来,木已成舟,总不至于再强迫我吧?”
“......”
宋云舒听得目瞪口呆,也不知是该叹周窈窈运气好,谢祯被公务缠住了,还是该叹她异想天开。
若是真叫周窈窈成事,只怕谢祯能再把她的亲事搅黄一回。
无端想起自己也即将要议亲,宋云舒以手托腮,看向一旁心情愉悦的周窈窈,忍不住遐想:要是有个人也能把她的婚事搅黄就好了......
周窈窈双手在云舒眼前晃动,发现她走神了,“怎么回事?想啥呢?这么入迷。”
“没,没啥。”
“对了云舒,你猜我今日出门碰上谁了?”
宋云舒问:“谁啊?”
“沈垣的妹妹,咱们上京城风评最好的女郎。”
“雅莹郡主?”
“嗯,是啊。”周窈窈嘴边笑意荡漾,看着云舒,挑眉道:“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
这位雅莹郡主颇受太皇太后的喜爱,后被其女靖容大长公主收作义孙女,圣上怜姑母靖容大长公主亡夫早丧,一生无子。
特给雅莹郡主赐了封号。
不过,雅莹郡主只享有封号,并无封地。
一个公府小姐居然有郡主的封号,这在整个大魏朝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独一份儿了。
雅莹郡主在上京城的风评极佳,她才貌兼备,性情既不娇纵也不恃才傲物。
若你见过其人,便方知其善。
在雅莹郡主的身上,温柔善良一词,似乎有了具象化。
“她不是一向深居简出,很少露面的吗?”云舒想了想,上次见她还是在长公主举办的赏花宴上,也就远远一瞥,还是雅莹郡主先看到她,主动向她挥手打了招呼,“说来,雅莹郡主比你我还大一岁,怎么还没定亲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周窈窈两眼放光,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近云舒,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看她们马车行进的方向,好像是要去长公主府上。”
“听说,雅莹郡主爱慕顾衍多年,为了他,可是拒绝过不少世家子弟呢。”
“前头赏花宴长公主似乎很满意雅莹郡主,那时很多人包括我都以为,雅莹郡主会嫁进定国公府,只是不知道这事儿最后为何没成?”
“啊?还有这事儿?”宋云舒歪着头,看向周窈窈,十分肯定道:“这不用想,肯定是顾衍的问题了。”
“两府不是毗邻而居?她跟顾衍算得上青梅竹马了吧,雅莹郡主多好的姑娘啊,我若是个男子,都想娶她这样温柔贤惠的女子为妻。”
“哼......这顾衍真是不知好歹......”
宋云舒为雅莹郡主感到不值,这多好的姑娘啊,连她都喜欢得不得了。
结果,吊在了顾衍这棵歪脖子树上。
周窈窈能说什么?
谢祯的好友,近墨者黑,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第31章 31
冬至那日。
天寒地冻, 空中阴沉,还不到隅中时分上京城便笼罩在一片鹅毛大雪之中,朔风凛冽吹得人脸刀割似的疼。
若不是江妈妈亲自过来请, 宋云舒是怎么也不肯挪动身子出屋的。
外头实在是太冷了。
还有, 实话实话,冬至那顿饺子, 她也是真没多想吃的。
猫冬的时节,宋云舒觉得, 出门一趟, 简直是在考验她的生存意志力。
因为天儿冷,府上几位主子近日都在自己院里用膳, 好些时候没在一起用饭了。
海棠院这边,一日三餐, 饭菜皆是小厨房这边按照宋云舒口味给做的。
送过来时,每个菜都还热乎着呢,真要等去大厨房领完饭食回来, 这冷的天儿, 只怕菜油都糊嘴了。
而今, 除了正院的宋丞相夫妻俩和府上下人们的饭食,依旧是大厨房操持, 其余几位主子的吃喝大厨房那边倒也不用再操心,轻松了不少。
同时,没了章氏盯着,宋妍S也在长姐这边的小厨房里吃上了心心念念的各种辣味儿菜。
宋云舒也陪着妹妹吃,结果一段时间下来, 妹妹没啥事儿,她自己下巴上倒是长了几颗痘。
刻意避着娘亲几日, 想让痘印给消下去,结果昨日嘴馋又跟着SS吃了火爆三丝,今早起额头上又冒了一颗痘。
简直让宋云舒悔不当初。
若待会儿她娘瞧见了,免不了又要唠叨她一顿。
宋云舒赶紧将额前的碎发拨了拨,勉强盖住了。
寝房内烧着地龙,又暖和又舒适,宋云舒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床上才好呢。
宋云舒抬眸朝窗外看了一眼,所见之处,一片银装素裹,唯有那垂落瓦檐之下的几枝竹子嫩枝,还带着星星点点绿意。
叫人憧憬着春天的到来。
往常从海棠院步行到正院,莫约需要两刻钟,今日漫天飞雪只怕路上会耽搁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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