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荷:“……”
昌邑侯一家当真是阴魂不散,明知道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偏要在她出嫁的时候送葬,若说他们不是故意的,她是怎么也不信。
关衢宁死于正月十五,今日正是他的头七,关家选择今日下葬也说得过去,可是恰好选在迎亲队伍返程的时候,便多了几分微妙。
谢翎勒着缰绳,双腿一夹,骑着马来到了队伍最前面迎上昌邑侯世子。
谢翎不假辞色,冷着脸质问:“敢问关世子,阻我迎亲队伍,是何居心?”
昌邑侯一家的送丧队伍皆身批素色丧服,头戴白色布巾,面容沉肃颓唐,身形佝偻,与谢翎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关夫人面色苍白如纸,看到谢翎一身大红喜袍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睥睨他们一家,新仇旧恨积聚在一起,便汇聚成滔滔江河连绵不绝。
她冲谢翎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骂道:“谢翎你这个杀人凶手,怎么敢心安理得娶妻生子,天理何在!公道何在!诸位为我们评评理啊,谢翎他心狠手辣将我儿子谋杀,他这个杀人凶手怎配活在这个世上!”
汴梁城的百姓大多都有去看那日的审判,面对她的控诉,许多人主动替谢翎说话。
“那日青天大老爷都判了忠勇侯无罪,你们怎么还来纠缠?赶在别人成亲的时候送葬,晦气不晦气。”
“就是啊,特意选在人家成亲的大好日子撞上,也太不要脸了。”
关夫人目眦尽裂,望向面前这群是非不分的百姓,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刁民,和谢翎串通好的是不是,他和郡主私相授受,被我儿子揭穿后,一次谋害不成,便谋害第二次,谢翎,我要你杀人偿命!”
关荣膺拦下了自己濒临疯狂的妻子,他铁青着脸钳制着自己的妻子,双臂如铁,不让妻子撼动分毫。
关荣膺阴沉着脸解释道:“衢宁下葬的时辰都是经由司天监算过的,酉时于城郊下葬,若是误了时辰,怕是会化为厉鬼纠缠害他性命的凶手,谢侯爷,我想你今日应该也看过黄历吧,正月二十二,宜婚娶宜下葬,我们不同路罢了。”
谢翎警惕地望着关荣膺,目光扫过他身后的送葬队伍,队伍乌泱泱一片,与他的迎亲队伍比起来,人数竟然只多不少。
谢翎并不想在此时与他起什么冲突,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对关荣膺说道:“既然咱们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今日是我的大婚,也是令郎出殡之日,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这是自然。”
“好。”
二人达成了协议,谢翎骑着马回到队伍前列,对迎亲队伍进行了简单的排布,今日来的都是他的亲兵,不需说太多,只需一个指令便能迅速变换队形。
不过须臾的功夫,原本蜿蜒占据主街的迎亲队伍便让出了一半的位置。
两边队伍各走一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一红一白,一生一死,迎亲队伍与送葬队伍并列而行。
关家扛着的棺木乃檀香木铸造,外头用黑漆涂抹,看上去恍若压制着来自阴曹地府的冤魂,任谁从旁走过都会不禁打个冷颤,邪门得很。
两支队伍头尾相错,就在关衢宁的棺木与崔荷的花轿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扛着棺木的几个壮汉眼底忽然露出了凶光,想也不想便将棺木朝崔荷的花轿撞去。
第21章
花轿与棺材,送行途中皆不能轻易落地,否则会带来霉运。
百姓亲眼看着棺材撞向花轿,迎亲队伍与送葬队伍顿时乱作一团,白衣与红衣融汇在一起,两支队伍发生了肢体冲突。
百姓被殃及,顾不得看热闹,连忙四处逃窜,沿街两岸的商贩铺面被掀了个底朝天,送嫁的丫鬟婢女尖叫声不断,四处躲闪生怕殃及池鱼,唯有金穗与银杏不惧对面壮汉猛烈冲击,忠心护主。
“郡主,别怕,我们扶着你。”金穗银杏围在轿门外,防止崔荷跌出花轿,花轿里的崔荷被晃得七晕八素,头上凤冠将掉未掉,她忙伸手去搀扶。
忽然花轿被人从旁猛烈撞击,崔荷应声跌出花轿外。
崔荷尖叫出声,紧紧合上双眼,预料当中的撞击并未传来,反倒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谢翎铁臂环在崔荷腰间,将人紧紧搂在怀中,崔荷狼狈不堪地抱住谢翎的脖子,被他抱起了双腿,幸好方才她没落地,否则在这场较量当中便要输了。
崔荷左臂环上谢翎的脖颈,右手撩起凤冠珠帘,一双杏仁眼噙着泪,满脸委屈:“谢翎……”
他们实在欺人太甚,故意将她撞出花轿让她出丑,这等故意落人颜面的事,换做谁都没办法忍。
对上崔荷委屈落泪的脸,谢翎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稳稳抱住怀里的人,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他不怒反笑:“哭什么,看为夫替你报仇。”
谢翎抱着崔荷往自己的骏马走去,有麻衣壮汉上前来抢人,谢翎一脚将人踹翻在地,来一个便踹一个,他处理得游刃有余,仿佛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而是软弱无力的虾兵蟹将。
崔荷凤冠上的珠玉相撞,发出叮咚响声,她透过珠帘,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谢翎。
他面色沉稳,眼底不见慌乱,镇定自若地将歹徒一一击败,缠在她腰间的臂膀结实有力,仿佛天塌下来了,他都会替她挡着,崔荷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心安来,她抱着谢翎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谢翎将崔荷托举到马背上坐稳,自己踩着马镫翻身而上,抓住缰绳将崔荷护在怀中。
崔荷似乎对骑马极为害怕,不仅人靠进了他怀里,双手还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纤细玉指抓紧了他的衣袖。
谢翎感觉到怀里崔荷瑟缩的动作,他勒住缰绳,双腿夹紧,控制住身下躁动的骏马,低头问道:“怎么还那么怕骑马,不就被摔过一次吗?”
崔荷面色发白,嘟囔了两声,竟没有辩驳回去。
当初见谢翎早早就会了骑马,不服输的她便在春狩的时候央着谢翎教她。
谢翎不肯教,还是他父亲教的她。
后来崔荷不顾谢翎劝阻偷偷潜入马棚自己学马,结果骏马受惊跑进密林,她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谢翎也因为救她而受了伤。
因为这件事,崔荷对骑马有着很深的阴影,从围场回来后再也没骑过马。
此时,谢翎的亲兵已经将局势控制住了,许如年骑着马跑过来,担忧问道:“郡主没事吧?”
“她没事。”谢翎收回看向崔荷的视线,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带着马儿奔跑起来,铁蹄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骏马疾驰而至,忽然被主人猛地勒住缰绳,前足抬起,咽喉中发出一声嘶鸣,竟然将抬棺材的几个壮汉踹翻在地,黑木棺材应声侧翻落地,棺材盖被撞飞,里面的尸体翻滚而出,狼狈地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关夫人冲了过去一把抱起关衢宁的尸体,哭得像个泪人,关荣膺双手攥拳,要冲上前来与谢翎拼命,却被谢翎亲兵拦截。
关荣膺不再顾及颜面,撕破脸皮对着谢翎一通乱骂,从他谢翎骂到了他谢家的祖宗十八代,谢翎眸光阴冷地扫过他们一家,无视了他的骂声,不留情面地骑马疾驰回到队伍前列。
关荣膺被亲兵拦截得死死的,压根无法上前一步,他只能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目视谢翎离去。
谢翎的副将邱时指挥迎亲队伍收拾整齐,跟在谢翎身后重新往忠勇侯府出发,许如年则留在队伍后头收尾。
他们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就要到忠勇侯府了,谢翎勒住缰绳,止住了前行的步伐,他低头看了一眼崔荷,解释道:“郡主还是回花轿去吧。”
崔荷颔首,她不想坐在马背上。
谢翎翻身下马,将崔荷抱了下来,金穗和银杏把花轿的帘布撩起,谢翎将崔荷抱入了花轿当中。
将崔荷送入花轿后,谢翎并未马上离开,他伸手替她把挂在凤冠上的珠玉拨下来,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带着歉意说道:“今日之事,让你受惊了。”
他没想到关荣膺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若是知道,肯定派重兵守住花轿。
此番较量,两家已是彻底撕破脸皮,他谢翎与昌邑侯一家算是结成了死仇,将来还不知还会面对什么。
若是他独自一人,他是不怕的,可是今日撞花轿一事,让他无形中生出一股担忧来。
他对崔荷虽无情意,可是上过皇家玉碟,他们就成了真正的夫妻,崔荷今后便是他要护着的人了。
他这人护短,自己养的狗都不能让旁的狗吠了去,更何况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崔荷今日像换了一个人,柔柔的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只是含着笑颔首,谢翎并未多想,落下珠帘,重新遮住了她的脸。
谢翎转身阔步离开,翻身上马继续领着队伍敲锣打鼓往忠勇侯府前行。
随着花轿落地,礼炮齐鸣,她算是正式嫁到了谢府,崔荷既紧张又局促。
她来谢府的次数不少,可如今身份变了,她将成为谢府的新妇,将来要在此地度过一生,如何能不紧张。
“当当当”,连续三声铁器入木的沉闷之声从花轿外响起,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雷鸣掌声,纷纷称赞谢翎百步穿杨的射术。
隔着一层帘子,崔荷听不真切外面嘈杂的声音,直到帘子被人掀开,一双玄色缎面白底长靴映入眼帘,她才知道谢翎来了。
一团火红绸带被方嬷嬷塞进了她的手中,崔荷被方嬷嬷搀扶着走出花轿,谢翎扯着红绸的另一头,带着她往府门走去。
红毡从府门外面一路铺到了内宅,崔荷跨过了火盆,正式踏入了谢府正门。
谢府今日来了许多宾客,有谢家的远亲近邻,也有谢翎的同僚下属,几乎都是男眷,他们似是知道了迎亲途中遇到的事,一直在底下交头接耳谈论不厚道的关家。
待新郎领着美娇娘进门了,众人才止住话头,纷纷看向进门的夫妻二人。
新娘子一身凤凰于飞锦衣婚服,头面贵重雍容,走动间露出了精巧的下巴,透过晃动的珠帘,隐约可见是一位绝世佳人。
崔荷一路走来听到了不少夸耀之声,都是些陌生的男眷,崔荷以团扇挡着面,遮住了众人窥探的目光。
府门与前院之间的距离并不远,短短几步路,她便来到了厅堂之中。
高堂之上坐着两位妇人,一位年长的坐于高堂左侧,正是谢翎的祖母谢老太君,她去年刚过五十大寿。
老太君虽年长,可看上去比同龄妇人要年轻许多,她今日穿着诰命夫人的朱红色朝服,头戴着宝蓝色抹额,拄着拐杖正襟危坐,面容慈祥敦厚,脸上和蔼的笑容让人倍感亲切。
坐于右侧的妇人比起老太君要年轻许多,她正是谢翎的亲生母亲,她的模样轮廓与谢翎有几分相似,但是谢翎长得更像他爹。
大夫人坐得端正,目光温和地看向他们二人。
下首还坐着一位更年轻的妇人,怀里坐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女娃年纪六岁有余,扎着双丫髻,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穿婚服的崔荷。
妇人是谢翎二叔的妻子,小女娃谢语嫣是他二叔的遗腹子。
崔荷一一喊过几位长辈后,便遵循流程与谢翎拜天地,接着被起哄着送入了洞房。
谢府特意为崔荷开辟了一个院子,名叫听荷院,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跨过门屋,再穿过垂花门就到内院了。
内院处处铺红挂彩,屋檐下吊着两个大红灯笼,屋内的门窗上都贴着大红喜字,院子里一字排开站着不少丫鬟婆子,皆垂首在屋外静候主母进院。
崔荷和谢翎进了屋,两人坐在拔步床上,踩着脚踏等喜娘过来进行婚仪。
喜娘拿着一把红绸绑着的剪子,从新人头上剪下一缕头发,再用红绳绑在了一起,寓意着二人成为了结发夫妻,喜娘笑吟吟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侯爷与夫人今后的日子定能和和美美。”
新人不说话,喜娘便自顾自地进行下去,丫鬟送来合卺酒,崔荷拿过其中一盏,谢翎慢她一步拿起杯盏,二人挪了一下身子,面对面坐着。
崔荷的心砰砰直跳,握着杯子的手止不住的在轻颤,她屏着呼吸,抬头看他,猝不及防与他目光相接,崔荷像是碰触了火苗一般,迅速移开视线,垂着鸦羽般的长睫,不敢看他,只把目光落在他握着杯盏的手指上。
谢翎还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羞涩的崔荷,她脸颊绯红,目光不敢与他相接,涩如青果,竟让本不紧张的他生出了几分紧张来。
那种心脏疯狂跳动的感觉,除了在庆功宴那夜遥望崔荷一眼生出来过,就再也没有了,面对这种无法控制的感觉,谢翎觉得十分难受。
他想赶紧离开这里,于是直接与她碰杯,仰着头一饮而尽了。
崔荷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合卺酒是这么喝的吗?
第22章
喜娘见状,连忙出声提醒:“侯爷,这个是合卺酒,不是这样喝的,须得交杯。”
谢翎躁郁不安,扭头看了一眼崔荷,心中蠢蠢欲动,若她开口骂他,他就借故离开!
可没想到崔荷并未生气,而是对喜娘说道:“再给侯爷倒一杯,谢翎,我们再喝一杯。”
崔荷转过身来,一双潋滟动人的杏眼带着哀求看他,竟让他生出些许不忍来。
谢翎心中微动,不就是一杯交杯酒吗?有什么难的!看在她苦苦哀求自己的份上,便给她两分薄面吧。
于是谢翎把空杯盏递出来,喜娘松了口气,给丫鬟递了个眼色,丫鬟忙上前为谢翎斟满了酒杯。
这次谢翎配合了许多,与崔荷双臂交缠举杯对饮。
隔着薄薄的春衫,他能感受到臂弯下那双手臂有多纤柔,谢翎不由垂下眼来,余光盯着崔荷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的面庞略微有些失神。
凑得近了,鼻息间能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不似胭脂水粉那般呛鼻甜腻,反而让他眉宇舒展心旷神怡。
再仔细看她眉眼,细眉琼鼻,红唇白肤,冰肌玉骨,美得像是一幅画卷。
在他印象深处,她都是肆意张扬的,总让他想起在西北时,于凄冷寒风中猎猎飘扬的红色旗帜,艳丽又明亮,是迷途士兵归家的路标。
没想到,她沉静时竟似出水芙蓉般清丽娇艳,真是衬了那句话,浓妆淡抹总相宜。
真是稀奇,怎么从前也不觉得崔荷好看呢?
种种怪异的念头纷扰而至,谢翎忽然皱起眉头,这种心神不定的感觉让他倍感困扰。
也许是因为,成亲本身就是一件容易让人生出遐思的事情吧,若是放在平日,他绝无可能会有这种绮思,谢翎责令自己甩开脑中的胡思乱想。
谢翎与她饮完合卺酒,便把杯盏搁于丫鬟手中的托盘上,他沉默不言,撑着膝盖起身,广袖长袍遮住他修长的身躯。
此时天光已暗,暮色降至,窗外的夕阳照射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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