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轻飘飘的扫了她一眼,崔荷今夜装扮极美,眉眼间顾盼生辉,特别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微微鼓起的面颊如军营中的白面馒头,真想让人揉扁搓圆。
意识过来后,谢翎颇有些嫌弃自己的想法,他随意拱手行礼,语气略带敷衍:“见过郡主。”
“嗯,免礼平身吧。”崔荷今夜心情好,便不与他计较白日的事了。
她单手支颐撑在车窗上看他,故意问道,“谢翎,骑着马进宫的感觉如何,可还威风?”
谢翎顾着大长公主在,便给她留了点面子:“郡主说笑了,皇上与大长公主体恤我腿伤未愈,特许我骑马进宫,何来耍威风一谈。”
崔荷眼睛往他腿上瞥了一眼,怎么之前没听说谢翎的腿受过伤,白日里见到的谢翎,他也是骑在马背上的,她根本就没机会见谢翎走路的样子,难不成他的腿真的受了伤?
关心则乱,崔荷也顾不得别的,连忙问道:“你的腿怎么受伤的,伤着哪儿了?”
谢翎权当没听到,与车厢里的大长公主说:“不扰殿下清静,微臣先行告退。”
说罢勒了一下缰绳,骏马停了下来,由着大长公主的车辇在前面走着,他和副将则慢悠悠的骑着马在后头跟着。
好心当作驴肝肺,崔荷只觉得丢了面子,在谢翎临走前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谢翎恍然未觉,望着宫墙两侧的探出的树枝,轻折一支腊梅于手中把玩,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
崔荷气闷不已,一双杏眼皱起,险些被她拉成上挑的凤眼。
大长公主睁眼看她,见她绞着帕子生气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到底是年轻,这么沉不住气。
*
另一厢。
樊素与自己的祖父同乘一座马车进宫,车厢里升起淡淡的熏香,樊阁老靠着腰枕闭目养神,樊素则坐在车窗旁往街边看去。
“素素。”樊阁老一声轻唤,把樊素唤了回头,樊素连忙坐直身子应道:“祖父。”
樊阁老睁开双眼,他松弛的眼窝下的眼睛却矍铄有神:“听门房说,你今日出府去了?”
“是,我与郡主一道出门去的。”
樊阁老微微颔首,樊素父母早逝,唯一亲近的姑母远嫁范阳,樊府只有她一个女眷,樊素便养成了安静内敛的性子。
内敛性子的樊素竟能与刁蛮任性的安阳郡主成为至交好友,也是一种缘分。
樊阁老没再细问,只问道:“今日上街,瞧见忠勇侯了吗?”
樊素点头:“瞧见了。”
樊阁老摸了摸胡子,说道:“今日论功行赏,谢翎被封骠骑大将军,官升一品,赏赐黄金万两,钱银倒是其次,前途却是不可限量。素素,虽然我不信那些江湖卦术,但是也想为你找个命格硬一些的,他上过战场,煞气重,能活着回来论功行赏,说明他命格硬,与你十分相配。”
“祖父,谢翎不适合我。”樊素性子虽软,但是于原则上格外坚持,因为崔荷,她不能选择谢翎。
樊素今年十七有余,姻缘之路却十分坎坷,定下的三门亲事,最终都因为男方突生变故死了而取消,因为这几桩姻缘,樊素克夫的名声渐渐传开了,众人虽不敢明说,私底下都在传樊素命格不好,专克丈夫。
樊阁老格外焦心,既然世家无人敢娶,就在自己的门生那儿挑一个,但没有一个能入樊素的眼。
“你啊别挑三拣四的,女儿家总是要嫁人,我以前就是太纵容你,让你自己挑选,你到现在都没选到一个称心的,这回你别管了,谢翎我是定下了,以我多年识人的经验,谢翎他堪为良配。”
“祖父,您别乱点鸳鸯谱了行不行,我与谢翎绝无可能,我并不喜欢他。”樊素咬着银牙,再次拒绝,就怕不说清楚,他这个老顽童非得撮合他们二人。
樊阁老知道自己孙女执拗的性子,多说无益,等亲事定下来了,樊素再拒婚就是不孝!
“祖父,总之您可别乱来,我不喜欢谢翎,您给我换一个。”樊素深知樊阁老的脾性,他不说话并不代表他认同,指不定还在想别的法子呢。
樊阁老干脆重新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二人心思各异,马车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樊阁老掀开一只眼睛看她,见樊素皱着脸盯着车帘看,不由失笑,等亲事定下来了,她就该感激他这个糟老头子给她选了个好夫婿。
毕竟像谢翎这样年轻有为,不骄不躁的新贵,可是非常抢手的,他得先别人一步定下亲事才能放心。
到了皇城门下,樊素搀扶着樊阁老下了马车,随着众人徒步进宫。
*
灯火初上,太和殿内亮起了灯盏,殿内顿时光亮如昼。
皇上和大长公主还没来,崔荷却先一步来到了太和殿内。
她于太和殿偏门进来,有与崔荷交好的贵女起身行礼,崔荷与她们笑着打了招呼后直奔角落里的樊素。
她拉过樊素,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只觉得她这一身装扮竟比今日出门的装扮还普通,她摇了摇头,说:“我竟不知樊家穷困至此,怎么连件像样的布料都没有。”
樊素无奈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摆,解释道:“郡主,今夜花团锦簇,也不差我一个。”
崔荷望了眼殿内诸多贵女,她们今夜装扮隆重,贴花黄,戴金簪,就连衣裙也是刚裁的新衣。
也是,今夜的庆功宴可不止是庆功宴这般简单,整个大梁三品以上的官员与勋贵世家都在邀请之列,同样的,大梁的贵女们也在邀请名单之中。
宫中已经许久未开过宴席了,今夜机会难得,众贵女都是铆足了劲地装扮自己,只求能相看到如意郎君。
“快瞧,你父亲去谢翎那一席了,是不是成了?”被人推搡着起哄的贵女是今日云归楼里张刺史的女儿。
张刺史正在与谢翎敬酒,两人交谈甚欢,谢翎听完他的话,目光还往女席这儿随意瞥了过来,因为今日的事,张刺史的女儿脸色在红色与白色之间来回转换。
崔荷轻摇金丝刺牡丹团扇,不甚在意地说道:“今日一事,她还敢跟谢翎有关系吗?”
樊素沉默:这可不好说,张刺史也不知道您看中了谢翎啊……
那边张刺史走了后,又来了几个官员。
崔荷扇风的力道大了几分,连连嗤笑:“苏御史家的女儿全都嫁出去了,只剩一个五岁幼|女,难不成他竟丧心病狂至此?”
樊素沉默:有没有可能,人家也许没那个意思……
崔荷笑出声来,只觉得离谱:“柳大人家的女儿和离不久,还带着一个三岁小儿,谢翎娶了她岂不是喜当爹?”
樊素沉默:也许人家只是来走个过场敬个酒……
过了许久,崔荷扇风的手停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樊阁老不是最讨厌武将吗?他怎么会主动与谢翎攀谈?”
樊素登时慌乱起来,连忙抬头看向谢翎那一席,果不其然,她家的糟老头竟然真去和谢翎说亲了!
樊素心知不能再瞒着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郡主,我想跟你说……说个事,你可千万别生气。”
崔荷昂着脑袋,轻摇团扇去看谢翎那一席,也不知道樊阁老去聊什么,怎么谈得这般开怀。
崔荷没细想,只以为他们在聊公事,遂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嗯,你说。”
“我祖父想和谢翎议亲。”
崔荷:“?”
第4章
殿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反倒衬得他们此处的气氛有几分古怪。
崔荷缄口不言,以团扇遮住半张脸,只留一双秋水剪瞳在外,神色复杂地望着樊素。
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樊素与谢翎的事,若是旁人,她定要出言讽刺两句,可若是樊素,她却说不出来。
她与樊素结交多年,因为家中无兄弟姐妹,因此对年长自己一岁的樊素格外亲近,樊素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格外能包容她的一些小脾气。
久而久之,崔荷便越发亲近樊素,有些什么心事都与樊素倾诉,樊素亦然。
她与樊素亲如姐妹,不曾想会因为一个谢翎而反目,崔荷心中郁结不已。
樊素姻缘之路极其坎坷,定下的三门亲事皆无一善终,樊素面上虽显得毫不在意,崔荷却比她还心急,哪有姑娘希望自己有个克夫的名声,传出去还怎么找到户好人家。
若是命硬如谢翎,是不是可以破了樊素克夫的传言?
而且谢翎喜欢温柔善良的女子,樊素性子柔顺恭谨,嫁给谢翎,他怕是十分满意。
若是樊素嫁给谢翎,许能琴瑟和鸣,夫妻相敬如宾……
她烦躁不安地垂下眼睫,不愿再多想,抬头后目光遥遥望向席间与樊阁老饮酒议事的谢翎,他面上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抗拒,想来是同意了吧。
崔荷咽下喉中涩意,愁容还未散去,便与抬头望来的谢翎目光相接,崔荷第一次没有骄矜地瞪回去,反而慌乱地躲闪开去,转身掩于人群之中,隔绝了谢翎探究的眼神。
谢翎皱起眉来,有人欺负她了?怎么泫然欲泣的模样?
“侯爷,在看什么?”樊阁老还未离去,顺着谢翎的目光看去,恰好看见了自己的孙女樊素站在那处,看来小侯爷方才的拒绝是言不由衷,也许只是对情|事尚未开窍,待两人多相处相处,亲事大概便能定下来了。
“没什么。”谢翎收回目光,淡然一笑。
樊阁老没再深究,拉着谢翎到一旁为他引荐:“我领你见见几位长辈,他们都是你父亲的至交好友。”
谢翎跟着樊阁老到了别处,几位位高权重的老权贵似是很喜欢谢翎,不停的夸赞他年少有为。
角落里坐着一个闷声喝酒的武将,别人都是觥筹交错,他却独自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昌邑侯世子关荣膺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王笛,与同僚讲了几句便脱身来到了王笛这一席。
“王将军这是怎么了,今日庆功宴这样的大喜日子怎不上前去与大伙多聊两句,你瞧瞧咱们的小将军,多受人追捧。”
王笛闷声灌了一壶酒,任由酒水顺着嘴角流入衣襟,他抬眸看着不远处与人交谈的谢翎,眼底藏着深深的妒忌,转头看向关荣膺时,早已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王笛笑了笑,说:“世子说的是,今天是大好的日子,来,我敬世子一杯。”
关荣膺与他碰了杯后抿了一口,暗自打量起王笛来,王笛曾是谢翎父亲的副将,在谢翎父亲死后,他们关家便扶持了王笛上位,只可惜烂泥扶不上墙,王笛没有将帅之才,反倒是谢家靠着谢翎重登宝殿。
当年之事经由王笛之手,尽管谢家已经洗清嫌疑,可内里处处透露着蹊跷,以谢翎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定然会继续追查下去。
谢翎自进了军营后曾暗中打探过此事,当年相关的那些人都被他们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了一个王笛,想必很快就会查到他身上。
王笛这颗棋子留之无用,但弃之可惜,要利用他最后一次,再斩草除根。
“谢翎他今日出尽风头,就连长公主都对他赞誉有加,想必很快就会出手招揽他,有了长公主做靠山,他要重查当年旧案,王将军你可首当其冲。”
王笛冷笑一声:“我若死了,昌邑侯怕也脱不了干系。”
关荣膺闻言也不恼:“咱们坐同一艘船,自是同舟共济,我们当前共同的敌人是谢翎,当务之急,便是要把谢翎解决了。”
王笛默不作声,与关荣膺对视了一眼,他从关荣膺眼底看到了一丝阴狠,这是要置谢翎于死地?
关荣膺给了王笛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拍了拍王笛的肩膀,起身汇入群官之中,脸上一瞬便挂上了和煦的笑意,恍若一只笑面虎。
王笛打了个冷颤,与昌邑侯为伍,大概是他此生做过最愚蠢的决定,可事已至此,他再后悔也无用。
*
话说崔荷躲闪开谢翎的眼神后,转身避入酒席间,樊素只一愣便追赶了上来。
“郡主,你听我解释,这只是我祖父的一厢情愿,我对谢翎,绝没有那种意思,回头我便与祖父说明白了。”
崔荷坐到自己的席上,示意银杏为她倒酒,银杏拿过杯盏为她倒了杯果子酒,崔荷举杯一饮而尽,冷然道:“不必了,我觉得你与他极为般配,英雄配美人,妙极。”
崔荷把空杯盏置下,下巴微扬,银杏赶忙替她再添果酒。
喝了第二杯,就被樊素拦下,樊素苦笑着解释:“郡主,莫要置气了,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若我真做了这等抢人夫婿的事,当真是下贱,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若是谢翎那糊涂蛋敢应下,我宁肯出家为尼也不会嫁过去。”
崔荷咬着唇,扭过身来,劝道:“你说的什么话,谁要你出家了,我仔细想想,他这等桀骜不驯的性子,或许有你这样柔美的姑娘才是绝配,你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你的婚事一再耽搁,就不怕嫁不出去被人耻笑吗?”
樊素摇头:“我不打紧,我反倒觉得你们二人更为相配,你们青梅竹马长大,虽常常拌嘴,但他对你与旁的姑娘还是不同的。”
“是不同,厌我至极。”崔荷弯下唇畔,想到往日种种,又想起今日无视自己的态度,她更没底气了。
樊素道:“郡主切莫这般想,谢翎年少时便很受汴梁城姑娘们的青睐,可除你外,他从来就没有主动与哪个姑娘打情骂俏过。”
“呸呸,谁跟那厮打情骂俏,我那是跟他吵架。”崔荷红着脸纠正道。
樊素轻笑一声,应道:“郡主说的是。但郡主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他见着哪家姑娘不是目不斜视,冷情冷面的,哪怕是与秦柔定了亲,两人相处时,他也是板着一张脸,哪儿有少年人的情丝,他在面对你的时候,虽是吵架拌嘴,可他笑的次数比板着脸的次数多。”
崔荷咬了咬唇,小声驳斥:“他那是笑话我。”
“郡主就不曾想过,是那厮没开窍吗?从小他就只喜欢练武,长大了直接投戎,除了郡主你,身边哪儿有姑娘啊。”
崔荷忆起六七岁的时候,谢翎身边还是会有些意图接近的小姑娘,但是都被她赶走了,有她崔荷跟在谢翎身后一天,就决不允许旁的姑娘接近。
之后十几岁,谢翎越发阴沉,不用崔荷赶,谢翎身边也没有其他姑娘敢接近,要不是崔荷整日去逗他发怒,他怕是一蹶不振,终日陷入愁闷当中难以自拔。
“郡主,你与他才是极为般配。”樊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的话让崔荷多了几分信心,崔荷微微垂着头,鸦羽般的长睫遮住眼底的流光,高耸的云鬓点缀着珠钗步摇,玉白的脖颈似白玉瓷瓶细长纤柔,美人微微蹙着眉,那几分不确定的软弱让人生出一种怜惜的感觉。
崔荷抬头,秋水剪瞳里荡漾起一波涟漪,额间的荷花花钿如初绽夏荷,带着轻波涟漪,柔美动人,她眸里含着水意,带了几分不确定与期待:“你说真的?”
樊素看呆了去,恍然回过神来,不由笑了起来,点了点崔荷的脸颊,笑道:“郡主怎的这般没自信,你可是汴梁城出了名的芙蕖美人,你方才也说了,英雄配美人,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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