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酪虽好, 却是至寒之物,红袖不由劝阻道:“寒食不宜多吃, 郡主忘了上月小日子来的时候都疼得下不了地?”
眼看红袖就要抢走, 崔荷抱着银碗从榻上挪到一旁去,忿忿不平道:“今日心情不好, 吃点甜的怎么了。”
红袖无奈道:“想吃甜食可以让小厨房为你做点红糖汤圆。”
“不想吃热的, 这天已经够热了。”崔荷已经沐浴过了, 平日在家中没有旁人,会穿抹胸与轻薄的纱衣, 但今日却换上了一件中长袖的对襟衫,显得矜持了许多。
她曲起腿坐在榻上, 小口吃着银碗里的冰酪,对着无边夜色,竟品出了些寂寥来,她搁下银碗,望向院门外,“什么时辰了?”
金穗去看了眼滴漏,回来说道:“郡主,戌时一刻了。”
崔荷靠到扶手上,拿起榻上的九连环把玩,却不料越玩越心烦,往日里三两下便能取出来,今夜玩了一个时辰也没弄出来,她恼怒的扔到一旁,起身对底下几个丫鬟吩咐道:“今夜你们锁好院门,不许让他进来。”
底下几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皆不敢多言。
――
醉仙楼。
灯火辉煌,衣香鬓影,一楼大堂底下坐着不少雅客,白衣纶巾,锦衣华服,不论身份高低,坐在台下皆是恩客。
台上丝竹之音靡靡,莺歌燕舞,今日的花魁娘子跳了一曲洛神舞,引来狂蜂浪蝶无数,高台上全是扔来的花卉红绸,更有无数诗人吟诗赞颂,一时底下诗兴大发,竟攀比起谁写的诗更能描绘出瑛娘的曼妙舞姿。
二层阁楼雅间上,窗户大开,几位大人坐在窗台上凑热闹,唯有谢翎独自坐在屋内喝闷酒,苏大人看不过去,拉谢翎过去。
“谢大人,独自喝酒有何乐趣,快来看看。”
谢翎推辞不得,只得来到窗前临窗眺望,由高处看下去,竟别有一番风景,底下的姑娘只穿着抹胸与薄纱,露出了肩颈与腰腹,丰腴的身躯扭动起来,吸引了场下众人的目光。
“如何?”苏大人问道。
谢翎敷衍道:“不错。”
许是他的态度太过敷衍,苏大人调侃道:“看来这底下的庸脂俗粉不入谢大人的眼,只可惜先前有位芸娘走了,否则,也轮不到这瑛娘。”
“走了?为何走了?”谢翎对这个芸娘还有些印象,只知道是醉仙楼力捧的花魁,没想到竟就这样走了?
“听闻……”苏大人欲言又止,抬眼看了谢翎一眼,意有所指道:“听闻得罪了郡主,便被赶走了。”
谢翎哑然,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崔荷的功劳。
苏大人绘声绘色把今日听来的事告诉了谢翎,那些街头巷尾里流传的言论,把崔荷形容成了一个嫉美如仇的蛇蝎美人,只是因为妙玄先生画的第十位美人不是她而是芸娘,才肆意报复。
谢翎的脸色随着苏大人的眉飞色舞而愈发阴沉。
“谁不知汴梁第一美人是安阳郡主,可那个妙玄竟然替芸娘作画,这不是在打郡主的脸吗?郡主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她的脾气是被长公主纵得娇惯任性了些,能干出这种事也无可厚非,就是辛苦谢大人你,娶了郡主,往后便多担待些。”
他眼底的幸灾乐祸让谢翎觉得有几分不舒服,谢翎沉着脸说道:“崔荷她不会做这种事。”
“唉,谢大人此言差矣,你与郡主才成婚多久,这女人成婚前与成婚后可是两幅面孔,等你们成亲时日长了,你就会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了。”
谢翎斩钉截铁道:“不会,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哦,说来听听,她是什么样的?”苏大人倒是有些好奇,准备洗耳恭听。
谢翎举杯小酌,脑子里开始回忆与崔荷的点滴。
崔荷自小就很黏人,他也不知道为何崔荷那么喜欢跟在他后面跑,整天翎哥哥长,翎哥哥短,小短腿追不上就耍赖坐在地上哭,好像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一般。
他为什么会嫌崔荷烦呢?明明小时候的崔荷那么玉雪可爱,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每日只知道躲崔荷。
想到此处,他不由笑出声来。
苏大人一头雾水,只是看着谢翎笑得轻松,他不由也跟着笑了。
在松洲与谢翎相处三月有余,他几乎快要忘记谢翎的年纪比他要小的事实,谢翎杀伐果敢,雷霆手段,松洲那么乱,全凭他一己之力镇压下来,否则就凭他们几个文官,去到那边,迎接他们的是被屠宰的命运。
当依赖成了习惯,也就忘记了他的年纪。
如今见到谢翎少年思春的模样,他终于想起来谢翎今年还未及弱冠,只是个少年郎。
而他又与崔荷是青梅竹马长大,那点情分,自然比旁人都要多。
他起身拍了拍谢翎的肩膀,醉意有些上头,打了个酒嗝道:“谢大人与郡主少年夫妻,但愿能相濡以沫,可不要步了她父母后尘才好。”
谢翎拉住苏大人的手腕,问道:“苏大人此话何意?”
苏大人被他重新拉了回来,一屁股坐到凳上,面前又被人满上了酒,他看向谢翎,谢翎将酒递到苏大人面前,殷勤道:“苏大人不妨与我多说两句。”
此事是长公主的私事,他本不应多嘴,奈何推辞中被谢翎多灌了几杯,又东拉西扯的被他套了话,不知不觉中,便把长公主与驸马的事说了出来。
“我不过也是听说,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不过听个故事罢了。”谢翎与他碰杯,又灌了他一杯酒。
“长公主与驸马当年可是金童玉女,驸马出身没落世家,但他还算有点本事,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后被赐婚给长公主,他们两个曾经恩爱一时,羡煞旁人。但你知道吗?长公主这人可霸道了,不仅霸道,还善妒,谁让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别人家都能三妻四妾的,到了驸马这儿就行不通了。
“说起来也有些可笑,驸马自从娶了公主后,仕途不顺,屡屡办了糊涂事,先帝碍于情面,只能给他一个闲职……”
苏大人喝多了,扯得有些远了,谢翎及时打断,扯了回来:“驸马不能纳妾,不是从前朝就定下的吗?”
“是啊,前朝定下的,所以驸马一时糊涂,染指了府里的婢女,还被长公主发现了,好像,那个婢女被赐死了。
“原以为长公主会休夫,没想到长公主竟忍了这口气没有休夫,只是夫妻关系就没那么好了,再后来也不知怎么了,驸马上吊死了,哦,我记起来了,因为驸马一家在流放途中死了,驸马……驸马怀恨在心,竟想杀了郡主,你说这也太奇怪了,驸马怎么会想杀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苏大人说得颠三倒四,那些重要的原因他一概不知,只能含糊说了过去,而且事情过去那么些年,还有长公主的刻意隐瞒,他听到的也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
底下的节目已经快要接近尾声,谢翎看着伏倒在桌上的苏大人,有些无奈,这才几杯就醉成这样。
他也没管苏大人,盯着杯子里黄澄的酒水陷入了思绪当中。
他认识崔荷前,曾听关衢宁在私底下嘲笑崔荷是个没爹的孩子,不仅在暗地里嘲笑崔荷,还敢随意欺辱尚书房里年纪或是地位比他小的孩子。
他早就看关衢宁不顺眼,因此那日看见他在宫墙下吓唬人,才出手用杏子砸他,但没想到,竟意外救了崔荷。
这小黏人精大抵就是因为这件事黏上他的吧。
看来做好事,是有好报的。
谢翎心里有几分得意,想回去见崔荷的心越发热络起来,看了眼滴漏,二更天了。
听窗边几位大人说,还想让花魁上来敬酒说话,他没什么心思继续待在这儿,于是静悄悄地离开了醉仙楼。
――
听荷院。
二更天的梆子已经响了,崔荷趴在床上搂着竹夫人怎么也睡不着。
谢翎一会回来若是发现院门被锁了,会不会就不进屋了?依照过去的经验,他多半会掉头回虎鹤园而不是敲门求她。
若是第一道门就拦下了谢翎,那她岂不是白生气一场?
可是若不做些事情让他知道她生气了,岂不便宜他了。
翻来覆去,抓耳挠腮,崔荷越发睡得不安稳。
院子里忽然有动静传来,崔荷倏地起身,侧耳倾听,竟然听到了院子里绿影与人缠斗的声音。
临睡前,她特意叮嘱了绿影今夜值守,就是为了拦一拦谢翎,原以为是白费功夫,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她趿着木屐下床,摸黑来到窗边,小心翼翼掀开一点缝隙,就看到了绿影正在与谢翎过招,她还未曾见过谢翎动手的模样,看他动作利落,招式迅疾,一时看呆了去。
绿影如今落了下风,应对得吃力,不过眨眼功夫便被谢翎一记手刀砸晕了过去,谢翎把她放倒在廊下,转身便要进屋。
崔荷一着急,起身忙往拔步床方向跑,不小心碰到了梳妆台的边角,崔荷疼得直弯腰,扶着桌角时,听到门外响起推门的动静,她顾不得其他,忍着疼跑回榻上,落下薄纱蚊帐背对着外面佯装熟睡。
她紧闭双眼,侧耳倾听屋外动静,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再等到声音。
他既然都翻墙进来,还把绿影打赢了,为何却退缩在了最后一道门上呢?就像上次,他就是不肯推门,不肯开口哄她。
如今,也和从前一样吗?
崔荷抓着冰蚕丝衾一角,低声咒骂了一句:“谢翎你个混球!”
噗嗤一声轻笑,在夜色中飘荡开去,崔荷一愣,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转身,就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坐在床榻边沿,崔荷吓得一哆嗦,往床榻内侧爬了进去。
第69章
黑影起身, 点亮了一盏烛台,他回到床榻边沿,崔荷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你做什么吓唬我!”崔荷秀眉拧起, 恼怒不已。
谢翎回听荷院前特意去沐浴过,身上还沾有些水汽,方才打斗了一番, 也出了些汗,他把汗衫脱了挂在衣搭上,如今打着赤膊坐在榻上。
他借着烛台的灯光环视了屋内一周,床榻前放着瓷缸, 里面盛了好几块凉飕飕的冰,也难怪屋内这么凉爽,床内有淡雅的茉莉花香, 是挂在床架上的香囊里散发出来的。
他只坐了一会便觉得心旷神怡, 原来崔荷的夏夜是这样度过的, 比起他在松洲的孤枕难眠, 崔荷的独守空闺竟是这般滋味,他都有几分妒忌了。
谢翎看了眼床榻内侧, 发现已经换上了两个孩儿枕, 一男一女,并排放在床头, 看来崔荷只是嘴硬心软, 他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翻身上榻躺到瓷枕上。
床侧的崔荷没有动静,谢翎睨她一眼, 拍了拍床榻内侧,温声道:“过来, 安寝了。”
崔荷哼了哼,嘟囔道:“你不是去应酬吗?我还以为你要留宿在醉仙楼呢。”
谢翎笑而不语,今夜喝了不少酒,如今躺在床上,酒意有些上头了,他等了一会,也不见崔荷过来,睁开眼翻身朝向床榻内侧,借着明灭的烛火静静的看向她。
崔荷想要骂他的那些话不知为何消散在了他平静的目光中,是难得的温柔神色,与白天那个阴沉着脸的谢翎判若两人,他今夜去醉仙楼到底干什么去了?
崔荷索性也躺到床上,侧身与他四目相对,问道:“醉仙楼的花酒好喝吗?”
“没有云归楼的酒烈。”
“花魁好看吗?”崔荷再次试探问道。
谢翎笑道:“她们穿得与你一样,但外面罩着一层薄纱。”
崔荷皱眉,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装束,她里面是一件白色抹胸,外面是浅绿色的对襟衫,若只穿了薄纱,那身段该是如何妖娆,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些香艳的场面,此时再看谢翎,只觉得碍眼。
她翻过身去,背对着谢翎,说什么也不愿搭理他了。
正当她沮丧之际,谢翎靠了过来,直接搂住她的纤腰,脑袋靠在她肩上,温热的身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
他补充道:“他们都去看了,我没看。”
崔荷哼了一声,试图甩开肩膀上的脑袋,未果。
他忽然问道:“崔荷,你还想和宁宥学画吗?”
崔荷理直气壮的说道:“当然,谢翎,你别以为你是我的丈夫,我就什么都要听你的,反正你也不听我的,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今夜能去醉仙楼,我明天也能去找宁宥。”
谢翎自知理亏,便没有反驳,他平静道:“想学,便去学吧,只是什么时候去见他,与我说一声,我送你去。”
崔荷讶然,一时竟不知他话里到底是试探还是别有居心,反问道:“你为何突然又答应了?”
今日赴宴的人当中,有一位翰林院士,他特意打听过妙玄,得知妙玄只是被赵学士聘来画上河图的,上河图已经画到尾声,再过月余,他就要走了。
他与崔荷,只是露水师徒罢了。
想到这儿,谢翎的心情好了许多,遂说道:“因为我大方。”
谢翎说完,崔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转过身来,好奇的打量起谢翎来,他竟然大言不惭说自己大方,今日又是谁跟宁宥吃醋,又是谁在马车里对她拉长脸,他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谢翎,你若大方,那我岂不是大善人了。”崔荷嘲讽他的时候眼睛噌亮,似笑非笑的乖张模样,张扬又得意。
谢翎笑意渐深,左臂撑起身子,盯着近在咫尺的崔荷,她鬓间有碎发落下,他抬手替她捋好,目光幽幽的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有人说,你把芸娘从醉仙楼赶跑了,是真的吗?”
崔荷柳眉一皱,拍开他的手,剑拔弩张道:“怎么,舍不得?还想听她弹曲?”
“还真是你,他们说你嫉美如仇,见不得有人比你美所以把芸娘赶走了。”
“胡说八道!哪个人说的,看我不撕烂了他的嘴。”崔荷气恼不已,坊间竟然是这么说她的?
“那你为什么赶她走?”
崔荷目光躲闪,支支吾吾不肯解释,她才不愿意承认她当时就是吃醋了,见不得他喜欢听芸娘弹曲,索性承认道:“是啊,我就是看不得芸娘比我美,我就是把她赶走了,你若是心疼,你去找回来呀。”
崔荷耍起小脾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的在那儿阴阳怪气,那张艳丽的小脸因为生气而越发生动活泼,瞪起的杏眼,圆不溜秋,如墨点漆,皱起的眉心都带着一种娇憨的美。
谢翎扯着嘴角,笑吟吟的盯着她的红唇,待她歇口气再卷土重来,低头亲了上去。
崔荷双肩耸起,杏眼圆瞪,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你……”话音未落又被他亲了一口,崔荷捂嘴抿唇,声若蚊蝇的说道:“干什么?”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似有蛊惑之意:“夫人比芸娘美,不必妄自菲薄。”
崔荷红着脸,咬着唇,拼命压制着漫上来的笑意,故意恶狠狠的说道:“谢翎,你是不是在醉仙楼跟那些姑娘们学回来的?倒会在我身上学以致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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