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想过,在这深宫之中,“幸福”是一种比什么都遥远的奢望。
阮文看着远方。
她看着那些盘旋的乌鸦,看着鲜红如血的残阳。
她的视野开始倾斜
。
她看见周围的宫人们一拥而上,朝着她大喊:“娘娘……!!”
阮文开始下沉。
她感觉自己沉到了很深很深、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她还想沉得更深更深、更远更远,最好沉到一个她不会再醒来的地方。
『……子……』
『孩子……』
『孩子——』
似乎有什么声音并着海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那声音立刻又离得远了,就像被大风给刮散了。
“……皇后啊。”
又是一个声音。
这次,这个声音近在咫尺。
“朕的好皇后。”
“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有人用拇指抚摸着阮文的睫毛。
又轻轻地摩挲过阮文的面颊。
“朕好想你。”
“朕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
第061章 猫妖传12
『孩子!!!』
像是有谁在自己的脑袋里用机器切割金属。
尖锐的刺鸣从脑海中轰然略过, 阮文的意识开始逐渐清晰。
她发现自己正在奔跑。
奔跑在一片兵荒马乱的宫殿中。
四周到处都是倒塌的大理石廊柱,外头的庭院里,她最喜欢的那只绿孔雀被人一箭射死在了梧桐树上。
她听得到自己喘息的“嗬嗬”之声, 也感觉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跳动到几乎要冲出嘴巴的心脏。
她甚至渐渐感到耳朵上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四肢与身体上的各个地方也充斥着奔跑太久所造成的疲惫、滞涩与酸痛。
“在这里!!找到她了!!”
有人骑在马上打着呼哨。
跟着一条套索从天而降,套在了阮文的脖子上。
阮文抓住套索试图把它从自己脖子上拽下来, 然而下一瞬,脖子上的绳子已然收紧。
“呜咳!”
阮文被勒得无法呼吸,剧痛与窒息感逼出了她的眼泪,也让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阮文一头栽倒在地。
跟着她就像只被擒获的猎物那样,被人绑着送进了侵略者所在的营帐里。
大帐掀开,华服的男子坐在那里。
他一回头, 便瞧见了被人五花大绑抬来的阮文。
男子皱了皱眉, 竟是亲自起身来迎。
“怎么这般粗暴?”
他厉声摒退了抓着阮文的士兵, 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见到朕你不开心么?”
阮文看到了他锦袍上绣着的金龙。
“……你登基为帝了?”
他没有回答。诚如她不曾回答他那般。
他只是笑,用熏着龙涎香的袖袍擦掉她脸上的污迹。
“朕可是来实现你的愿望了。”
“瑶华公主。”
阮文尖叫起来:“我才不是什么瑶华公主!!!”
男子、崇明帝开怀地笑出声来,他贴在阮文的颊边, 温柔道:“南诏已经灭了。不会再有人出来反对我们的婚事了!”
疯子!!
阮文挣扎, 却怎么都挣扎不开。
熙平十四年,朝局动荡。
庆国皇帝封长子为太子, 随后又封诸位成年皇子为王,并令诸位王爷三月内回到自己的封地。
将将成年的七皇子从小寄情山水, 此时正游历天下, 深入南诏。封王的皇命也因此迟迟未能送到七皇子手中。
只带了少量随从的七皇子与其说是皇子, 不如说更像个充满江湖气的富家小公子。
他生性开朗, 又爱笑爱说,走到哪里都是好人缘。
也因此, 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七皇子居然在皇帝缠|绵病榻之时赶回京城,袭杀太子,逼改诏书,此后登基为帝又御驾亲征,踏平了南诏。
——庆国古来就有异族公主不能为后的规矩。
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一异国公主不当自己是庆国皇后,只当自己是异国公主,里通外敌与异国勾结,庆国便江山危矣。
崇明帝踏平南诏,便是直接灭了这“异国”,让曾经的“异国公主”再无可以勾连的对象。
“从此以后,瑶华就是我的妻。”
“我唯一的妻。”
“也是这个国家的皇后。”
朝堂之上,群臣皆是两股战战。
更有老臣当场晕厥。
——老狐狸们已然看出新皇是个不好惹的煞星。不愿当那出头鸟去败了新皇的兴致,却又怕自己不出声会被史官记上一笔,说自己胆小怯弱,不敢死谏。
装晕称病便是最佳的推脱之法。
“不喜欢我叫你瑶华?”
后宫之中,阮文被迫张嘴,咽下崇明帝亲自喂来的羹汤。
周围死尸累累,处处是血流成河。
阮文不愿意说话,崇明帝杀人。
阮文不愿意吃饭,崇明帝杀人。
阮文让崇明帝停手别再杀人了,崇明帝还是杀人。
“你关心它们的安危?”
“你怎么可以这么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牲口的安危呢?”
“不可以的。”
“我好嫉妒啊。”
“你居然关心它们而不关心我。”
“明明我才是最爱你的人。”
“……这些牲口真该死啊。”
“居然敢让你关心。”
锦阳殿里的血,一直从殿内流到殿外。
每一块青石地砖的砖缝里都渗入了洗刷不掉的腥黑。
再是用贵重的龙涎香薰过,锦阳殿里仍然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那我该叫你什么?”
“小文?”
崇明帝舔过阮文沾着些许甜汤的嘴角。
阮文一个激灵,皮肤上瞬间立起无数鸡皮疙瘩。
“小文。”
名贵的玉碗被放到一边,崇明帝贴近过来,在阮文耳边如吟唱般念起她的|名字。
“我和以前一样,叫你小文好不好?”
小文。
小文。
小文。
曾经阮文也因为这个人这么呼唤她而面红耳赤。
可现在……
她只感觉恐惧。
无比地恐惧。
“小文也喊我景云啊。”
“就像以前那样。”
景云。
曾几何时,光是这两个音节浮上舌尖,阮文都会有甜蜜的感觉。
现在这两个字却成了她的梦魇。
“小文,我好爱你。”
“好爱你。”
“好爱你。”
“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喜欢你。”
“只喜欢你。”
如果这些低语是发生在南诏的星空下。
如果这些低语是发生在两个人并肩躺着的草垛里。
阮文流出泪来。
可是没有如果。
“我不爱你。”
景云笑了起来,他又变回了崇明帝。
“是吗?”
玉碗粉碎,玉片割开了一个小太监的喉咙。
宫人们害怕得将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来,却又不敢逃离。
——之前试图逃走的宫人如今都已是地上的尸体。
“小文,朕爱你。”
鲜红的血。
“小文——”
森白的牙。
“朕——爱——你——”
明黄的锦袍。
漆黑的世界。
这个世界哪里都没有救赎。
她只好逃入梦里。
“你刚才说了什么?”
崇明帝一道目光扫下来,跪在地上的太医哆哆嗦嗦,几乎把头磕进地里。
“陛下、陛下恕罪……微臣、微臣医术不精,确、确实治不好娘娘的嗜睡病……”
太医尚未替自己求情,脑袋已经滚落在地。
“医术不精还敢理直气壮……”
崇明帝一甩手中长剑,血花立刻溅了地上还跪着的其他医者一脸。
没人敢哭,没人敢叫。
没人敢直视天子容颜,没人敢忤逆天子之意。
“行了,下一个。”
一个年轻的太医膝行几步才勉强爬起,他脚下发飘地走向被层层纱帐隔绝在后的皇后,却听崇明帝“啊”了一声。
“对了对了,有件事朕都忘了告诉诸位爱卿。”
“诸位爱卿的家人都被朕请到宫中来做客了。”
“爱卿们可要为治好皇后好好努力。”
“若是有谁能使皇后醒转,朕便赐爱卿与爱卿家人们双手都捧不下的财帛金银。”
可若是没有人能使皇后醒转呢?
没有太医敢问出这句话。
就像没有人敢问崇明帝外面池塘里的鱼,最近吃的鱼饵都是拿什么做的。
“陛下!”
一中年文士模样的太医忽然朝着崇明帝叩首,随后膝行到崇明帝面前。
“微臣、微臣知道谁能治好娘娘的嗜睡症……!”
崇明帝的眼睛微微眯起。
“谁?”
“巫医……他是巫医!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但如果是他、是他的话……!”
凡人治不了凡人不会得的病。
况且那个巫医说过,这不是“病”。
“呵呵,那爱卿便快些去请那位来吧。”
“不过,若是那位也治不好朕的皇后……”
“那微臣愿意以死谢罪!”
“哈哈,爱卿言重了。你请来的那位若是治不好朕的皇后……”
“朕便让你效仿一回文王姬昌,如何?”
周文王姬昌,曾被商纣王囚禁数年,又被迫吃下了自己儿子伯邑考的肉。
听到要“效仿”文王姬昌,太医只觉得自己还不如被一剑杀了的好。
第062章 猫妖传13
巫医比阮文想象中年轻, 也比阮文想象中邋遢。
他看起来像个流浪汉。一张脸不修边幅,嘴周下巴是不知多久没刮的胡须。
一头乱发杂草般垂在肩上,看着有些黏腻。几根黄符拧成的绳, 和红线一起被编进了半长不短的头发里。
一身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既不大干净也不大合体, 上头不光沾着些许的尘土与草屑,还有几处用百纳布补起的痕迹。
一手撑着腰, 一手拿着葫芦做的酒壶。巫医痛饮下半壶好酒,这才喷着满口酒气指向皇城的后山。
“就在那儿,在那个位置,建一座祭坛。”
袖袍宽大,边缘染着油迹、酒痕与其他不知名的污渍。
随着巫医抬手的动作,他被黑泥填满的甲沟与发黑的尖锐指甲也露了出来。
“用那座祭坛缚住皇后娘娘的神魂。”
“这样, 不管娘娘想逃到哪里, 她都跑不出这座皇城去。”
崇明帝站在巫医的旁边, 他笑看着皇城的后山,完全不在乎巫医对他的态度不够恭谦,也不够崇敬。
“甚好。”
“这样皇后就不能离开朕的身边了。就这么办吧。”
隔天上朝, 崇明帝下旨要在皇城后山大兴土木。
满朝文武, 无一人敢反对。
——有胆量反抗崇明帝的人,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而新帝登基, 造宫殿建皇陵的事并不少见。崇明帝除了在和皇后有关的事上是个暴君,其他方面多少还能算位英主、雄主。
南诏被踏平后南诏的财富被庆国掳掠一空, 南诏的人口也极大的充盈了庆国的奴隶市场。
擅射擅猎的南诏男子成了当下最时兴的“猎犬”, 被高门士族豢养。偶尔也能听说某家的公子、小姐被自家的“猎犬”给咬破了喉咙。
对此, 众高门只笑这些公子、小姐调教不好区区一只畜生, 死在“猎犬”手下是他们能力不足,也算活该。
士族们举办围猎时总爱带上自己调教好的“猎犬”, 让自己的“猎犬”与其他的“猎犬”攀比谁对自己的主人更加忠诚。
听闻有人当街拿棍棒殴打“猎犬”的头颅。“猎犬”被打的头破血流,主人还要他笑着学狗叫。“猎犬”也当真听话,真就继续笑着学狗叫,也真就被这么活活打死。
庆国律法第一条:无故杀人者,当诛之。
士族公子哥儿当街“打狗”之事传入宫里,崇明帝却没下旨处死那士族公子。
他说:“毕竟奴隶不算人呐。当街‘打狗’,也不过是打死了一条‘狗’而已。”
皇帝都这么说了,原本还有些忌惮的人这下全没了忌惮。
不光南诏人,被冠上“南诏人”名头被卖的所有奴隶,都成了合法的、可以公开被杀被交易的畜生。
当人成了牲口,人的血肉也不过是可以称斤论两的米粮。庆国人……尤其是高门士族与奴隶商人通过买卖奴隶获得了庞大的财富。
更多更刺激的表演,更多更血腥的活动。朝堂上的臣子尚且还需要为伴君如伴虎捏一把汗,只用享受家族带来的庇荫的公子小姐们却只需要用人命堆砌起更狂乱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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