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着半透明的头纱,拖着长长的曳地裙摆, 祝音扶着约瑟夫的手, 走入了哈立德家的教堂。
教堂里点着许多烛台。那些烛台照亮了花窗,也照亮了花窗上美丽的花纹。
那是枝叶, 那是果实。那是青翠欲滴的绿意与丰饶的红黄。
那些在日光下看起来平和美好的彩色花纹,此刻在烛台的照耀下倒映在地上,却仿若混沌黏稠的邪神从黑暗深处探出藤蔓状的触手,以生在果实与花蕊中的眼珠窥
探着这欲|望横流的人世。
祝音差点要打起抖来。
幸好,有带着体温的西服外套把祝音裹了起来。
“是我错了。我不该给你选这套露肩的礼服。原来我好吗?阿丽娅。”
约瑟夫说着亲了亲祝音的面颊。
他总是这样,行为孟浪, 甚至可以说是放荡。体温也总是很高, 像是身体里藏着一轮小小的太阳, 拥有驱赶走附近所有邪祟的能量。
祝音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
即将参与“仪式”的紧张让她身体僵硬,她好几次都差点踩到自己的裙摆。约瑟夫却表现得如此自然、如此从容不迫。
这让她难以遏制地去思考约瑟夫究竟是对自己的目的一无所察, 还是在与自己逢场作戏, 就等着自己自乱阵脚。
“……亲爱的,”
“嗯?”
“我真没想到你会答应我的请求。”
“哈哈,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慈和的老人、哈立德家的牧师带着平和的笑意,为眼前这对年轻的主人夫妇打开了通往地下的门。
约瑟夫将祝音的手握得紧了一些。他贴在她的耳边, 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加入我的家族, 了解我的家族。”
“……”
寒风自地下吹出, 激得祝音直打哆嗦, 也让她的手臂上立起大片的鸡皮疙瘩。
“抱歉抱歉,都怪我给你选了无肩的裙子。”
约瑟夫摩挲着祝音的手臂, 替她抚平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祝音有片刻的走神。
她总觉得……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记忆要呼之欲出,要像涟漪一样不断扩散。
“阿丽娅,小心脚下。啊,还是我抱着你走比较好?”
烛台无法完全照亮的黑暗里,约瑟夫伸手来揽祝音的腰。
祝音没有拍开他的手,却也没让他真的抱起自己。
真被抱起来,待会儿她行动时会受限的。
“爷爷就在里面吧?严肃点。”
“好吧好吧……我的阿丽娅总是这么认真。”
教堂的地底,那个用来举行血腥仪式的地方仍然飘散着那股奇异的味道。
和祝音上次偷偷过来时一样,这里飘荡着经年不散的……肉香。
是的,不是血腥味,而是,带着腥臊的肉香。
一旦闻到这股味道,祝音脑海里那些关于“仪式”的记忆就甦醒过来。沸腾的大釜、咕嘟冒泡的热水,还有那些不似人声的惨叫哀嚎会一遍遍地回荡在祝音的脑海里。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了。
祝音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将将稳住脚步,不膝盖一软栽倒下去。
“噢,你们来了。”
爷爷转过轮椅,脸上带着一如既往地和煦笑意。他和祝音打过招呼,之后就对约瑟夫说:“孩子,过来帮我做下准备吧。呵呵……我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了,连祭袍都感觉越来越沉了。”
“好吧好吧……”
约瑟夫撇了撇嘴,神态懒散地跟着爷爷离开。离开时还不忘对祝音飞吻一个。
祝音挥着手,强行压抑住下意识想去偷瞥偷拍装置所在位置的念头。有身披绿叶的人从黑暗中走出,他们请祝音低头,为祝音戴上花枝编成的树冠,又给祝音倒了一杯香味清爽的饮料请她喝下,说这是混入了花蜜的树汁。
祝音不是没想过这饮料里会不会有毒|药、麻醉药。可如此多人的包围下,她根本没有选择。
她手捧杯子,带着饮下鸩毒般的心情,将树汁喝了下去。
那清香、甜美,还略带黏腻的树汁就这样通过她的口腔,滑向她的食道,进入她的胃部。
约瑟夫与爷爷终于出来了。
他们都披上了绿叶做成的斗篷,也都戴着羊头骨面具。
他们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推着轮椅走。
“开始吧。让我们进行仪式。”
轮椅上传来老人威严的沉声。
“这是复活达莉娅的仪式,也是欢迎阿丽娅加入我们家族的仪式。”
“阿丽娅,”
羊头骨空洞的眼窝里射出两道若有实质的目光。
那目光是那样的精光四射,其中掺杂着令祝音后背发凉的审视、衡量,与压抑、隐忍的狂热。
“你做好准备了吗?”
咽喉的位置好似堵上了一个乒乓球。祝音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勉强从喉咙中挤出一点声音。
“……是的,爷爷。我……准备好了。”
“呵呵……好!很好!!”
咚!
拐杖敲在石地板上。犹如拉开序幕的鼓声。
咚咚!!
无数根木杖被身披绿叶的祭司们敲在地板上,作为响应序幕拉开的第一乐章。
“伟大的‘千子之母’,生命力的本源,生命奥秘的终点,伟大的莎布·尼古拉丝……”
咚!
“我向您请求,我向您请求。”
咚咚!
“我愿为您奉上鲜美的羔羊,水润饱满的生命。请求您的垂怜,请求您的垂怜,请您将您的目光投注于此,投注于吾身之上——”
咚咚!
大釜之中,水已经滚开。白烟袅袅,带着肉香扩散。
祝音无法确认自己上次来这里安装的设备是否已经在正常地运行,是否已经拍下“仪式”进行的过程,也无法确定特勤局的人真的还在跟进这个案子,还在按照她们事前说好的计划,此时此刻正守在屏幕面前录制着哈立德家族与邪|教深度绑定的证据。
祝音只能作为客人,站在客人应该在的地方,看着一个个蒙眼捂嘴的壮汉像牲口一样排着队被驱赶进来,跪在祭坛之上。
“伟大的莎布·尼古拉丝,您看到了吗?这些便是我今夜将为您奉献的贡品……”
第一个壮汉被机械臂吊起了手腕——谁又能想得到,这古老残忍的人祭仪式里,竟然会用到如此先进的科技呢?
壮汉哭喊起来,遮掩身体的布片被瞬间被腥臊的液体濡湿浸透。
要救他!……不,还不行。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祝音抠着指甲,强忍着冲出去的冲动。
“救命!救命!”
壮汉哀嚎,他的身体被机械臂缓缓提起,往大釜的方向挪去。
祝音知道,现在还不是救人的时候。
因为证据还不够充分。若是她现在就救下了这壮汉,哈立德家族的罪行就只能停留在“未遂”之上。
以哈立德家的权势,金牌律师团队完全能够让哈立德家的人全身而退,甚至是不损毫毛。
为了不让哈立德家的人轻松脱身,为了能真的将邪|教组织绳之以法,牺牲是必要的……祝音正是用这样的理由不断地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她才能走到今天,走到这里。
走到距离成功揭露哈立德家的邪|教本质只差一步的地方。
可是,她又有什么权利让别人为自己想要揭露的真|相付出生命呢?
在看到壮汉的双脚即将被浸入大釜中时,祝音还是迈开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是不智的,是冲动的,是愚蠢的——就算今晚多死她一个,她也不能保证那些被绑来的人就能活着逃出去。
只是,祝音也知道,若是今晚自己只是旁观着“仪式”的发生,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敢做,她就算活着,也会希望自己去死。
同样是死,尽可能不带遗憾地去死,难道不是比后悔而死、自责而死幸福得多吗?
祝音冲向了轮椅上的祭司,哈立德家最高的掌权者。
她一把掀开了那位掌权者脑袋上的面具,她打算让这位掌权者的面目纤毫毕现地呈现在画面里。
她要全世界都看到这个邪|教首脑、邪|教最大受益者的丑陋面目,她要挟持他,好利用他逃出去。
然而,出现在光影里的脸,并不是那张皱巴巴的、生着老人斑的脸。
当羊头骨面具被祝音掀落在地,那里露出的,是约瑟夫的面庞。
“——”
有那么一瞬间,祝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她甚至想到了那杯树
液,怀疑树液里被加了致幻剂。
可是——
“阿丽娅,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轮椅上的那人耸耸肩,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我以为你对现在的生活是满意的。”
祝音一秒回头,又想去揭轮椅旁站着的另一个祭司的面具。
不过这次,不用他揭,对方已经自顾自地拿下了遮掩面庞的羊头骨。
那正是笑盈盈的,哈立德家的家主。
“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告诉我吧,阿丽娅。”
“我不是给了你很多选项吗?你不是只能做这个选择的吧?”
耳朵里一阵阵嗡鸣层叠乱响,祝音怔愣了几秒,总算明白达莉娅饮弹自尽的缘由。
“……约瑟夫,你才是哈立德家的家主,对吗?”
“不愧是我的阿丽娅!这么快就明白了!”
约瑟夫夸张地为祝音鼓掌。
他那双蜜色的眼眸在微暗中,亮得如同肉食兽的眼睛。
“对,我才是哈立德的掌舵者。唯一的掌舵者。”
低头向祝音行了个绅士礼,约瑟夫笑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约瑟夫·哈立德的爷爷,奥玛尔·哈立德。”
祝音握紧了拳头,心中苍凉一片。
达莉娅死在“仪式”之前,是因为她发现了……或者是她被人告知了“仪式”的真|相:“仪式”根本无法复活死人。因为这“仪式”有且只有一个用处。
“……你们是交换了身体吗?”
奥玛尔与真正的约瑟夫交换了一个对视,两人都在笑着。
“不,只是交换了身份,以及……生命力。”
上千年的时光中,某个男人不断更换着身份,并依靠着交换而来的生命力维持着长久的年轻。
哈立德家之所以能成为阿扎赫尼亚的暗面,不是因为穷小子奥玛尔撞了大运,只是因为奥玛尔·哈立德被人替换掉了。
“……”
祝音无声苦笑。
谁能想到这种天方夜谭般的故事会真的发生在现实里呢?
就算她费心揭露了真|相,又有几个人会相信这就是真|相?
更何况她的所有行为行动都在约瑟夫……都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掌控中,他又怎么可能会让她公布真|相呢?
她的计划失败了。一败涂地。
“阿丽娅,噢,我不该这么叫你。”
“我应该叫你……‘音音’,对吧?”
“我知道你更喜欢这个名字。”
滚水的咕嘟声里,人被煮熟的肉香中。
在身披绿叶的祭司们的环绕下,约瑟夫、不,奥玛尔……不,那个有着众多名字的男人抬起祝音的下巴,语调依旧那么温柔,眼神仍然那样缱绻。
“音音,你还有别的事想问我吗?”
“没有。”
祝音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可以让我死得痛快点吗?”
蜜色的眸子因笑容而眯起。
男人笑道:“当然。”
他抚摸着祝音的脸庞:“其实我还为你准备了份礼物。你不拆完礼物再走吗?”
礼物?
祝音蹙起眉头。
她顺着男人的视线朝斜前方看去,跟着看到了熟悉的脸。
“音音……”
男人、史蒂文·金刚被祭司拖上来就看到了祝音。
浑身都带着细碎伤口、嘴角也被打裂开的他冲着祝音呐喊:“快逃!!”
说罢,史蒂文将拖拽自己的祭司撞向了大釜。
第092章 你是迷宫18
?????年??月??日
我, 是人类口中的莎布·尼古拉丝。
是“千子之母”,是伟大的旧日支配者。
是生命力的象征,也是生命的本源。
身为生命力的象征,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也没有兴趣知道。反正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已经存在了千千万万年。
作为生命的本源, 我无法理解“寿命”,也感觉不到“寿命”带来的极限。我只是存在着,并且在存在的同时产出着各种各样的生命,任由那些生命自行飘向不同的星球,不同的星系,乃至不同的宇宙。
我并不在乎那些生命最后会演化成什么模样, 进化到何等程度, 又是以何等的姿态走向灭亡。
我只是存在着。存在于宇宙中, 存在于不同的世界里。
地球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星球,像这样的平庸的星球,在广袤的宇宙中可以找到许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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