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所不知,刘氏是作贼心虚了。”
林令扬声嗤笑道。
景令瑰这才展颜,“哦?”
林令恶毒地笑,二十几年来从未这般痛快过:“刘仲妃是周雲的亲外甥女,是周雲妹妹和妹夫的女儿。周雲与她,悖伦苟合,父母双亡本族灭绝的她待生下儿子,才告知我们自己的身世。如今儿子长大成家,她怕暴露,自是羞愧不肯露面。”
她的声音,恍若针刺,让席下众人都为之震惊。
周季萌睁大眼睛,心脏跳个不停,耳朵嗡嗡作响,那个女人在说什么?
景元琦一股血冲向脑门,原来景令瑰打得这个主意!她看向这个名义为周季萌嫡母的女人,林令是蠢还是毒,这么些话,直接在大殿上说!
“林夫人,慎言。”
景元琦反应过来弟弟的好戏,却没想到真有人愿意一起干的,可折腾的还是自己。
林令转身看向她,眼中带了稍许怜悯。先帝也是被刘仲妃骗了,这婚赐给伯荣不是更合适?公主也是可怜,嫁给了周季萌!
“公主无需再忍,我周家对不起您……”
景元琦气乐了,这是什么蠢妇?这是周雲的妻?
“林夫人,先闭上你的嘴。”
先得跟她过招,景元琦觉得有些晦气。林令一下僵住,没再继续说话。
“若您所说乃胡编乱造,那就是蔑视天威,大不敬之罪。若您所说为真,那本宫想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还有,刘氏的身世你们如何判别?你说刘氏欺瞒你们,她一介孤女,又如何能欺骗过朝中重臣和出身名门的夫人?她是如何进了周家,前因后果,夫人总要说清楚。”
她按耐下怒气,慢条斯理地说来。傲慢无礼的长辈,天下何其之多。她和皇帝在先帝魔爪下苟活多年,如今终于有了反抗的权力,只叹……座上之人,与她无法同行了。她不知是惋惜何人,但新丈夫肯定是要护的;她就彷佛是在庇佑年少的自己和弟弟一样,弥补了些不能为的缺憾。
周季萌听了她的话,不自觉抓紧了她的胳膊。还好,他有她。他偷瞥了一眼母亲,刘仲妃苍白着脸色,依旧低着头,蜷曲着身体。
景令瑰看了他们夫妻的动作。就一夜,周季萌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让景元琦如此护他,他到底何德何能?
林令只想顺着皇帝给定的路线走,没想到景元琦如此咄咄逼人。林令从未如此难堪过,眼中蓄了泪,“公主是不信妾吗?”
景元琦冷嗤,“收了你的泪,林夫人。刚才不是很兴奋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您有了军功,就等着天子册封了。”
座上的天子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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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桃源世内客
李公玉起初听到林夫人的话语,还惊于她口中周季萌的身世,和她的狂妄愚蠢。只是他没想到,昌元公主一改从前的姿态,逐字反击了回去。当年她还被他和景安珺吓到离开,今日就可从容不迫应对这种事情,她已经长大了……
而且他看皇帝,任由双方拉扯,面上不喜却没有怒气。李公玉心下猜测,皇帝知道此事纵容了林氏,还是林氏太过愚昧,他想帮姐姐应对,替周季萌翻案?
景安珺听了林令那些字句,她是高兴的。妹妹不是还讽刺她对驸马那些事情吗,转头之间她的驸马也出了大事。可是——她想起周季萌曾经是她的婚嫁对象之一,她就觉得他一派君子样,不好招惹,她偏要招惹荼毒他!她之前梦见过,那个周季萌跟李公玉一样堕落于她的身下。可是——周季萌怎么会是如此出身?那么肮脏的出身,还能养出如此般的人,令她唾弃……又兴奋。
妹妹,你为何要替周季萌伸张正义?跟以前一样乖顺不好吗?以前跟着自己后边叫姐姐,怎么这时候还会反驳自己了?哦,景元琦反驳的是林令,讽刺了她。景安珺失望想着。她不嫉妒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觉得景元琦得到的荣宠,太过太盛。
金钱,她不知道挥霍。脔宠,她不知道享用。她却坐拥比自己还多的权势和财富,让它们腐烂都不知道物尽其用。可惜啊可惜。
“公主所言有理。林令,你把事情说清楚。”
景令瑰的眸子黑了许多,他只是看着景元琦,无奈道。
他不可能为了外人驳了她,先舍下这步棋,他还有法子。
林令无措地看向皇帝。当初他不是这么安排的,他说过会杀了周季萌。
“陛下,公主,妾可否禀出实情?”
刘仲妃忽然起身,跪在中央。
“说吧。”
他已经没兴趣听这些陈年往事。反正,今日阿姊是走不了了。
刘仲妃神情倒是恢复了平静,她缓了一下,徐徐开口,“妾确实是周家的外甥女,当年战乱父母离散,被大人收留,有了孩子。但身世明了后,大人同我商量,把那个孩子丢掉,让我收养了旁支子,就是蔚卿。”
她说完后,力气不逮,差点跪坐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失态。
周季萌心里千回百转。先是向来不喜他的嫡母发难,再是公主当场维护他,现在母亲禀出实情,这一桩桩事情,让他的心脏反复被捏紧。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母亲,那个瘦弱的妇人。无论她是不是生母,他都会记得她这么多年来的恩情。
帷下挽起的丝带绑了个圆形玉环,一荡一晃,像被蠹空的碧月。环中央,那三个身份不同的女人轮流坐庄,目的各异,毫无退让。
麝香混合着檀香,随着她们衣袂飘飘,游散至主宾的面前。
林令听完刘仲妃的话,一瞬间,她面色惨白,身体因恐惧而僵硬无比。堂上天子只关注姐姐,发现景元琦表情毫无波动,浅笑说道,“当年先帝赐婚,赐的是周侯二子,如今周将军身世大白,这桩婚姻,合乎礼仪吗?”
曾经的尚书令,一身清白的周侯,死后竟然有了此等恶事,如果他交予臣子议论定夺,定能让周家万劫不复。
“陛下,臣有疑问想提出来。”
李公玉的声音无故响起。
“说。”
景令瑰语气有些冷。
“林夫人,周将军是否在周家祠堂祭祀,他是否在族谱上面?”
林令的手上已经被自己无意识地抓出血痕,听到李公玉的问题,她忙不迭回答道,“他祭祀过周家祖先,也在族谱上。”
李公玉听完他的话,转头看向景令瑰,“陛下,周将军生父虽不是周侯,但他确实是周侯二子。”
景令瑰笑了,“爱卿言之有理。”
“如此说来,虽然周家并不是故意隐瞒,不过委屈的还是昌元公主。你们就先回去,我劝慰一下公主。”
“至于林夫人,你就先回林家歇一段时间吧。”
景元琦闻声抬头看着景令瑰,眼神冰冷。景令瑰似乎并未理睬含笑看着他们走完,脑中却暗恨恼怒,且泛了一丝苦涩。她到底是不装了,那些甜言蜜语,尽数被她抛在脚下,成了一现昙花,只有他还在等待。
“公主,臣等您。”
周季萌拉住她的袖子,轻声说。
景元琦看着面前的男子,“你放心。我不委屈。”
周季萌笑得很灿烂,他还有她!不属于他的天上月,终于落到自己怀里,即使被砸晕了,他还能品出幸福的滋味。公主是在意他的,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皇帝望见新婚夫妻情深意切的相惜模样,忽觉得眼前这一幕与几年前的一幕倒流回转,彷佛他就是世外客,桃花源外人,不管他是太子还是皇帝,都改变不了她一意孤行要爱新男人的心。他的痴念和欲求,哪怕是他与她共有的时光,都被景元琦踏在脚下嘲讽嗤笑,全都不值一提。要爱他也给了,那还要什么东西才能把她留住?恨吗,他不想选择恨,不愿成为与她相行渐返的仇人,那用帝王之权留下她呢,他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可是再也吞不下了,只好吐出来,其实她是一团吞不进的血肉,放不得留不得。
“驸马也跟着吧,随朕与公主拜见太后。”
景令瑰不再看他们,淡然甩下一句话就已经下阶走远。只有景元琦有种无力之感,他还要玩什么花样?
殿庭迥然于公主府的布置。九重宫楼上,金乌与朱红相辉,照得长巷的柳树也融上玲珑颜色。池沼里鱼跃莲叶,水浮绿萍。而椒房窈窕,静穆清幽。周季萌跟随进入了太后所在的宫室,泛泛扫了一下,发现未有异常,就跟着公主一道向堂上那个牵着宠物且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行礼。
堂上有一人一鬼一豕:假扮太后的郑菟、已为鬼魂的容南莲和已投畜生道的先帝。皇帝对眼前所见不为所动,对夫妻二人说道:“太后身体有恙,难得见公主一面。周驸马,不若我们去别室小酌?”
景元琦倒是小小讶异,就怕景令瑰对周季萌做什么事情。转念一想她又不禁苦笑,她何时担心过这个问题。她会变,他亦会变。所以那份爱,迟早消散在他与她的各自人生里。当然倘若现在他俩一道死了,倒是成全了他执拗的念想,满足了她年少的爱意。
她也离开得干净,到后面的池苑观景去了。
彩衣宫女们摆好桌案,取来六博棋。周季萌纵是朝臣,此时也难猜度皇帝的心思。不过他想起寻常人家的情形,琢磨出皇帝对他的敌意。原来是一事未成,又起一事。他只能选择应战。
棋坪两端,并不是无声地厮杀,而是一来一回地试探。
“你输了。”
一袭玄衣的景令瑰却未有喜色,只是无情宣布博弈的结果。接着,他抬眸端详对面的男人。周季萌额上已有细密汗珠,但衣冠依旧规整,并不狼狈。景令瑰一腔不平之火,见他如此,也发泄不出。容亘被斩首,奚彤被一剑穿心,而周蔚卿呢,他将来会有多凄惨?想到这一点,景令瑰开心了一些。
周季萌拱手,“陛下棋艺高明,臣心甘口服。”
皇帝眼神微动,“果真心甘口服吗?”
尚年轻的臣子略微思虑了一下,便答,“臣输得不冤,自然臣服于陛下。”
景令瑰盯着他。经过刚才的纷乱,他似乎连尘土都未沾染半分,气定神闲,恍若揣着流落民间的和氏璧,连输棋都捎带几许笑意。
狼狈的……到底是谁?
景令瑰不欲露怯。可一想到容亘被冤杀,年青才俊如新星般瞬间陨落,他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惋惜了。连带着对周季萌,他忽然质疑自己,真的忍心再次破坏复圆的花好月夜吗?
“你照顾好昌元公主。”
黑衣沾连了黑影,景令瑰起身,好似淤泥中出水的雏荷。
他又回到那种无边孤寂的宫廷中。
周围一切都能够吞噬掉他。对他谄媚的奴仆,奉承他的臣子,唯唯诺诺的宫人,还有那根本不熟悉的妃子,他被抛在淤泥之下,任凭呼吸被堵塞完毕……
“陛下!陛下!”
景令瑰病得很严重,但太医们束手无策。他躺了几天,政务都搁置了许多。
服用了一丸暗格里的药后,景令瑰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乘着难得清醒的间隙,下旨让几个大臣联合辅政,其中就有新驸马周季萌。
而他,无由来重病了一场,自然是好生休养去了。
似乎所有的爱欲都被抽离,严重的时候他几乎吃不下饭。连见到姐姐,景令瑰都逐渐不渴望了。
郑菟带来文幼旋,为他暂时分出生母的魂魄,只是容修仪生世已过,亦不能多留人间,匆匆告别了陌生的儿子,去找那些仇人算账去了。
见了母亲一面,景令瑰的精神好了不少,但还是很差。
昨日执手,今日陌路。姐弟之间怎么可以如此生分?
他也不再执着这个剖心之问,只是在思考,倘若死了,会不会变成鬼。
第五十章 风雨两无情
云冥冥,鬼啸雨。
宫城在水的浸泡下,被绘成了古诗中的仙乡梦国。只是其中之人步入其间,就会惊讶发现,花容腐烂成泥,芳草连片冲散,九衢污泞,霉气熏蒸,似乎整片大地都被搅弄成一团狼狈的雾旋。城外的象群躁动不安,几次闯入了泼上土灰的城内。
景元琦踏出了卧房,脚下的木屐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府上的男主人已多日未回,留她一人在府中闲庭漫步。
府邸上的迤逦之境似乎又复生了。周季萌和她,一起铲掉了那些面容丑陋的花草树木。待最后一株扭曲生长的连理树被连根拔起,景元琦心头上的阴霾被驱散殆尽,她望着为她植新树的男子,胸中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她只是默念着,她要对他好。该好到哪种程度,她又不懂了,她该怎么做?
不过谈及爱,就令她忆起一位反刍给她恨的故人。奚朱见。
她偶尔会在闲暇时思考他的恨从何而来,毕竟他的名与字都带着红,她瞥见山茶抑或那几朵木棉,还有湖中泊着的红莲,都不免想起她被刺流下的血,和他左胸口被贯穿的剑。
心肺俱裂,不过那时!
也许他该恨她,毕竟是她把他进一步推向狼狈的境地,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确实不识好歹。该说奚朱见有风骨,过于可笑,他如何在她面前谄媚,她还记得;要说他没风骨,可他给她来了一刀,自讨死路,又像是荆轲刺秦,最终壮烈得一败涂地。
但周季萌是真正的君子,跟奚朱见这等小人完全不同。
她该敬重他的,只是她在他纯挚的目光和百分百的顺从里,缓慢又迟钝品出了他的希求。他不是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而是要与她作恩爱眷侣,携手一生。
她怎么回应……
“殿下,臣得离开几日,无法陪着公主了。”
周季萌站在她身旁,嘴角含笑。
两人的裙襦拂合在一起,如两朵同枝长出、彼此依靠的异色花。
他离她很近,她却未感到不适,任凭他把落日与凉风挡在身侧。景元琦整个人都融于他支撑起来的阴影中,获得稍许的安宁。又或许,她就是自黑暗的宫廷而来。昌元头一次感受到了不甘,难以启齿自己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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