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进来吧。”
绿摇几乎是几步走到她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一把抱住了她,“公主,太好了,你没事!”
景元琦眼眶一酸,笑着说,“我已经挺过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绿摇眼含泪水,点点头,又忍不住抱着她哭了。
皇帝将绿摇自宫内放出,到了她身边。不仅如此,据绿摇讲,周季萌把景峥的帝陵重修,实际上秘密找了人来测算修葺,誓要他永世不得翻身。至于为什么只毁了帝陵,那是因为景峥的尸体早就被毁成渣了!同时,他追封生母生父,假称他们曾收养一女,大难之时也流落民间,册义妹兰鹤微为昭陵公主。
“兰昭,若我此生只以兄长的身份守着你,你可愿……回来?”
青山下,绿水前。风荷吐清香,渔女唱欢曲。天子头戴白帢,身着月白锦袍,笑容清澈明亮,嗓音如环佩轻撞。他把所有他和她的血泪苦痛尽数铲除,换来了她曾妄想着的,平静而自由的生活。
「逋发不可料,憔悴为谁睹。
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
她恍惚好似忆起那年的周季萌。她躲在容亘后面,只望到一落寞青年,见到她时,眼睛刹那就明亮了。
如今冷静细想来,可能就是冥冥之中,血缘的纠缠。
那三人都硬塞她一份痛苦,不管她是否能够消化。那些伤痛,经年之后想起来,依旧隐隐作痛。
可他不同,她唯一真心主动想抓牢的人,也想避开他希望他过得更好的人。他是曾经的丈夫,更是同胞的兄长。
同母的血脉,异父的苦果和仇恨,一念之差,因缘巧合,他们竟真如那上古的蒙双氏,至死也不能分离。
昭陵公主一笑,仰着头,如同看失散多年的兄长,也如看重逢同归的夫君。她已经不去思考这段感情的是与非,即使要辨,也是周季萌该去想该去承担的,现在,理应开始享受此爱的沦惑和不幸,再从其中拼命汲取温暖与——爱。
“阿兄理应如此……”
周季萌一如既往地顺从且配合,牵住她的手, “我们回家,兰昭。”
花发旧枝,从此江南好。
番外1 不归来
景元琦回了望仙阁。初生之地,万般之始。虽然母女间只存在生恩,但她基于血缘和儿时,发现这里才是敬宫最令她心安之处。
周季萌偶尔会来看她。这对兄妹人前人后都是从不逾矩的样子,可情牵勾缠时依旧难掩留恋。比如,那个荼蘼花架,极符合周季萌的审美,他仿佛觉得此恋亦同荼蘼,纵丹葩素雪正茂,却春事将了。
于是,一个夕阳沉沦的昏暮,新朝天子在无旁人的花架下,从白荼蘼亲到红荼蘼,再吻住妹妹的双唇。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想做过荼蘼花的梦。如今梦成真了。失却了光,万物都暗寂,唯独花架下的她,他刻进心房,怎会看不清?就这么再次沦陷,两人都泡在浸染了血的河流中,步步失守。
“都是阿兄的错。”
景元琦皱眉生气,却未阻止他。他知道她欲逃避现实,也不戳破,继续用迟来兄长的身份,永远纵容她,她不需要明事理懂黑白,只要做自己便好。
他边巩固新朝,边利用新朝给她世间无二满足的安全感,这是至死不渝的情爱欢场,独属于她和他的华胥之国!只有他周季萌笑到了最后,既是兄长,又是情人,还有余生可与她相守,之前那些人,权当是贡献给他和爱妻的上好养料吧。
“阿兄……”
他拢紧她的被子,“怎么了?”
“倘若有人骂我,你就下诏说是你勾引我。”
周季萌把她裹得像襁褓里的婴儿,低低应了, “嗯。”
她现在这个样子,自私贪求,他也很喜欢呀。自我盲目陷于正常与异常的巢窠里,总比当日理智清醒离开他要强,两人就这么依偎,谁都无法割舍谁。
倘若她真的有些离不开他呢……求的就是生时的依赖和死后的在意。景令瑰折寿修寄魂之术,把自己变成她常带的玉鱼,长留她身畔。可他就不贪婪?不,他想要的远比任何人都多,他想要生生世世,彼此相爱。
长永九年,帝因疾忽崩,无后无子,宗室相争,南朝大乱。昭陵公主为帝之义妹,多涉朝政,本欲立祐王子,后不幸被杀,尽抛之于江河。帝妹明和公主与二夫人将其葬于帝陵之侧。
也有传说,帝崩后一月,昭陵公主欲自尽被拦下,后自行前往江水之侧,乘舟跳江而亡,尸骨无存,公主墓仅为衣冠冢。帝兄祐王假托昭陵之名,可迟疑过头,被其他宗室诛杀。
周姓王朝不过十载,一朝即亡,史称新周。也有史家认为末帝禅让于周皇,周皇未改国号,应为敬朝道统,更有别说讲周皇弑杀禅让之君,王朝短命,便是因果轮回。
当然除了诸般争论,还令后世称道争论的便是那昭陵公主。昭陵公主,乃与周帝一同失散之义妹,周帝复位后认回此妹,有亲妹明和公主,却让兰鹤微管理后宫乃至参与前朝政事,究竟是暗度陈仓,还真是清正君臣?两人本无血缘,皇帝若真宠爱,为何不立后纳妃?后人还为二人写诗作词,更有戏文,演二人或兄妹或夫妻,渐渐地,两论双方都不分上下,好似也都默认这种交叉且复杂的情感,共存了下来。
道统和韵事,一齐使这个短命王朝,在历史的角落里,永不沉寂。在漫长又短暂的岁月,她和他曾相依相伴的身影,妹妹和兄长,女人和男人,都活在不绝的烟尘之中。
番外2 独栖鸟
隐秘而轻盈的往事已经在帝京焚烧成灰烬,随着败落的王朝一起葬入历史的深渊。而我孑孓于那满是烟尘的古驿道,看到曾经繁华的大地早已生长出一片森森白骨,却无法忘怀那年的建康三月。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烛光映在宫墙上,摇曳出姝静的舞姿。夜半私语的时光,凝固在我手中的诗文集子里。
我想我比以前还爱读这些诗赋了。“项王死前还惦记着自己的爱马和女人,果然是穷途末路了。”周季萌在叹息,看向我,“兰昭,念下其他的诗吧,项王的诗太过凄凉,不适合我们吟诵闲聊啊。”我低下头看着他的面容,暂时沉默下来。最近皇帝的身体已不太健朗,缠绵病榻的情况下未有人提出安排身后之事。我们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小病。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轻声地念起来,用尽一介女儿家毕生的似水柔情。 细碎的烛光融化在他的眼眸里, 他喃喃细语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该‘何以报之’?” 我的心和身一起颤动起来,不安之下又想起了景令瑰,仿佛讲述的故事到了最暧昧的一节,只待男女主人公互表心意便可成天赐良缘。我缓慢地闭上眼,看到了漫长的虚无与浓烈的黑暗。那是华灯和明月都照彻不了的深渊,历史因此翻过景朝的最后一页,我是弑君的罪人。
为大行天子穿丧服的人来来回回,那叶影、人影、墙影时而聚拢又时而分散开来。他们步履匆匆,神色端肃,不断出现又消失在宫殿的长廊中。只是等这人群彻底安静后,梧桐的绿依旧,可那紫已纷纷扬扬地凋落一地。
我们不再吟诗宴饮与舞蹈,而是开始计划去承担天下社稷。也是后来我才明白,我们仅仅是世间一对渺小的过客,拥有玉玺也无法真正拥有天下九州,只是那时我们年轻得太过狂妄,以为站在山巅便可操动帝国的一切,却不知它已经腐朽蠹坏,不复以前三百年的高大威严。
谁能料到繁丽端庄的皇宫成为草木葳蕤的一片?谁能想到我不久后就离开皇宫回到佛塔之上?
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孤身苟活于世,站在江边,摩挲着胸前的玉鱼。景令瑰曾经说过,他要我自甘陪他一世。这次我学了湘妃,不求成神,只愿以身偿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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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后,乱世终一统。
雍朝立,其第四任皇帝西陵行钰本为先帝嫡子,但在兄弟中尚年幼。帝后独宠,其个性骄矜古怪,喜好奢华,即位后搜罗天下之宝。
西陵行钰曾有一副水墨丹青,据说白日为鱼行汀兰,夜晚则是江中神女。某夜,神女自画中游出,西陵行钰大惊,囚神女于仙游宫。神女自称忘却前世,只记得是周朝国灭投水而亡,身上有一枚玉鱼,是故人所赠。
太后曾言,当年怀子,梦见莲下游鱼。更何况自己总觉得此女很是熟悉,西陵行钰给她起了一个新名:游沛白,册封其为婕妤,不到一月,又升其为贵妃,举世皆惊。游贵妃怀孕后,西陵行钰册立其为皇后。
游沛白作为异今的古人,虽与皇帝恩爱一世,可由于记不起前生,总认为这些不过繁华一梦,难免失落。西陵行钰倒是老劝慰她,让她少想虚幻之事。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一日,游沛白陪儿女读书,读到香山居士的这句诗,不知为何心里空了一片,不禁潸然泪下。
“游姐姐怎又哭了?”
游沛白抬头,是西陵行钰,他正提着一个花篮,里面全是仙都苑的花儿,皇家供养之仙葩,岂能不美?
西陵行钰挑出一朵荼蘼,慢慢插进游沛白的发鬓上,灿烂笑道。
“娘子,此花极衬你。”
同枝连理,比翼夜游;
颠迷蝶梦,落尽残香。
番外3 最堪恨
奚彤自小在建康长大,对于遥远的故国早已没了印象。他只是听父亲在夜里说起洛阳与长安,几次被毁,又几次复苏。轮回的春时之焰,将宏伟的佛塔烧成灰后像诅咒的幽灵一样,笼罩在花果蔚茂的洛阳。再度浮现,是在长安;最后相见,是在邺城。
而建康安然几十年有余。紫殿红楼,五云垂晖,游池折桂,发弦倾酒。奚彤弱冠前,过的是这般悠哉日子。弱冠后,皇帝赐婚。奚朱见娶了公主,高官厚禄有之,夫妻情深有之,儿女双全有之。倘若那些年终归南柯一梦,梦的就是一丝缺憾也无,有时候他觉得脚下都踩着云,一不小心就会飘向青天。
也许是作为南奔士人之后还贪图享乐的代价,建康替他迎来了一场宫变,空筑的繁华梦轰然倒塌,就像二京终究未逃过反复上演的苦难,将所有人抛进历史的深渊。奚朱见作为亲信大臣,护着少主还未离宫,就死于叛军的刀下。至于妻和子,他无暇顾及。
死前,大致是他不甘不愿就此糊涂死去,他竟把刀光看成镜光。的确,他遇到过一面镜子。某夜里,奚朱见恍惚看到,不远处有朦胧的光芒 ,他披衣,推开了门。那光依旧还在里面等待他。踩上一堆枯死的树叶,细微的动响让他有稍微清醒。但他还是着了魔,继续寻找光的尽头,毕竟乐事可遇不可求。他蹲下身,拨开竹杆,发现那是一面闪着光芒的镜子。
那面镜子,他日夜揽照,毫无异常。
他梦见了许多山川河流,最后一股力把他拉进繁华古城的一处宅院里。再度睁眼,自己竟变成孩童,跟随父母住在洛阳。
第二世,他长于洛阳。宴游心热时,他却忘不了建康。她……究竟怎么样了?但要说离开,奚朱见却又不舍。宅室颓圮,尸骨遍野,他不愿这里再发生此等灾难。
十几年后,他和父亲再度踏上老路。后来与前世大同小异,直到……建康有风声,传昌乐公主与侍卫有染。奚朱见未把这些流言当真,她未见有熟悉的外男,除了一起长大的弟弟。姐弟情深,又怎能比过夫妻之义呢?
这次,他错得离谱。流言是假,姐弟是真。前世他以命相护的君主,干净利落地要了他的命。
可笑又可悲的是,起初他还以为真的是那奸夫杀的他,轮回几次后他才领悟,幕后主使就是公主的弟弟,他的陛下。第二世他欲补偿前世,不仅挽救国祚,还主动求娶公主。他对她爱怜之重,可昌乐身边竟是自私的昏君,彻底结果了本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接着两次打击,他再不欲回南朝。几次轮回,都是在大乱的洛阳逃难。逃出洛阳,逃到长安……运气最好的一次,就是跟随新帝去了邺城。新都已立,众臣刚要振作朝纲,邺城又再度毁于战火。
原来战乱和苦难是他的命运。他在几次短暂轮回后,同叛军一起放了大火,望着那毁了他几辈子的狂暴之火,他笑得无比畅快。他叛出家族,全族被株;他投于伪君座下,带着他们,践踏着这片故土。可想而知,众叛亲离,他死得其所。
下过地狱再度苏醒后,他决定,去祸乱南国。
奚朱见本以为能逢场作戏,刀向故人。可谁知见了曾真心忠诚和爱慕的姐弟俩,他终归犹豫踌躇。旧主几世均早亡,只是公主寿数不定。他要送二人一起去死,这样才能平心中之痛。苦闷之余,望见她的背影竟觉安宁,安宁之后,愤恨更甚,恨自己不知前几次死后她如何,恨她不认识自己,恨她为何每世前十几年都能无忧无虑度过……
二人夜半私语,榻上相拥而眠,自然无梦。醒后,他习惯了对比前世今生,想起那些,无力的悲哀再度侵袭心头。此世,他还得知了被赐婚的周季萌。他早就认识他,公主之子,只有一世平叛后认了母,但奚朱见能确定的是,周季萌从未与她有过深交集,更别说成为夫妇。今世皇帝要造就一番恶意颇深的孽缘,他为何要阻止?
奚朱见无法接受虚妄的美满,强迫自己沉浸在痛苦之中。暌违几世的梦,他认为亦是销骨泥潭,抽刀反抗时,亦被酥了手脚,不敢刺深,心软的报应,就是被那昏君一剑毙命。
落于泥莲之狱,他终于懵懂领悟,再不去想前世今生。她只要是景元琦便可,他还能守在她身旁就好。她究竟是哪种景元琦,还是他欲望的化身,他也不管了。那些意气风发的疏狂岁月,奚朱见纵使剔骨剜心亦难以割舍,更别说永远活在他年少的景元琦了。就在奇幻的镜中,无灾无难,更无需进食,他带着她,夫妻敦伦,或者游赏幻境。不知几世变迁,不知人事更改。
她是否在第一世活了下来,带着孩子流寓他乡;是否在第二世为了他与皇帝反目成仇,怀念着那些幸福时光;是否在最后一世终于尝到仇恨的滋味,嘲笑他这个痴人……奚朱见已不求答案。两心相知太过虚妄,在此间幻梦彼此依偎便是三生有幸的缘分。
幻界中在传,有一大道盛世,众生平等,无饥绥战乱,无君臣之分,各方志怪都向往那个世界。只是需彻底忘却前尘,方能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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