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转啊换啊,带起来的风也轻柔,所有的一切都在说着,睡吧,躺下来吧,别硬撑着了。
那些画卷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缩小着包围的距离,一点一点,朝那道纤瘦而一动不动的身影靠近。
快了,就差一点了。画卷长长的几乎坠至地面,柔软的纸张好像都激动地扭了起来。
壁上的烛火依旧静静地发着光。
就在几副画卷距离那道身影不过三尺的距离时,蓦然,烛火一晃。
那双眼睛猝然睁开,锐利与清澈并容,似在清泉边,一道惊雷砸下。
画卷只停顿一瞬,下一秒便急促地要往后退去。
然而,一支笔却精准无比地,几乎是刺向那般,正中其中一幅画上。
“抓住你了。”
霎时间,涌动的风荡然无存,原本还在转动的画卷亦是停滞不动,只除了那副被毛笔定住的画卷。
元汀禾着一身道袍,眼神凌厉,嘴角带笑。
“觉得自己控制住,蛊惑住我的心神了?”
“可笑。”
她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这世间,再没有比我心神定力更强的存在。”
第91章 鹤语
元汀禾并不知晓这些画卷到底是何物, 纵使带着不薄的邪性,却丝毫没有邪气。
她方才示弱,终于屏退其中一副, 此时余下五副。
只是,元汀禾本以为只要像方才那样,一幅幅把这些画卷尽数屏退即可, 怎料, 那些画卷却是不再转动了,一个个飘浮在半空,一动不动。
好像在说,你来, 继续打。
元汀禾只好重新开始思索, 接下来该如何。
这回却不能像方才那样做了, 毕竟席承淮还在里头, 若是一个不慎, 伤到他该如何。
适才她是因为感知到了蛊虫留下的气息, 曾经席承淮用于为她引出妖毒的东西,这里没有邪气,没有妖气,于是情急下,竟是能通过蛊产生一丝微妙的联系。
只是....元汀禾忽然想起什么, 指尖不自主攥得有些紧。
这蛊虫本已经离体,但曾经留体时残余的联系还在,所以若她想同宿主有感应, 只能是宿主那边做了什么。比如, 流血,受伤。
也就是说, 席承淮现在见了血,受了伤.....
轰隆一声,一阵响动使元汀禾松开了被攥得皱巴巴的袍角,她抬头看去,只见一长而宽的绢本从天而降,缓缓落到她面前来。
依旧是飘浮在半空,停在一个恰好的位置上。
接着,绢本上开始涌动起如烟似雾的东西,就像方才那些屏风上面发生的那样,渐渐的,元汀禾看见一副正变化的画面。
那是师父,只身一人立于河前,河面上依旧是那些水妖的残骸,还没来得及清理。
画面一转,身后那些百姓依旧停驻在原地,似乎没有异常。然而,在这群人里,站在最边角的一个年轻郎君忽然动了动,瞳孔一变,竟是冒出一缕黑雾来。
紧接着,那缕黑雾开始移动,画面亦随着这缕黑雾而行。
直到,那缕黑雾最终穿过了檀悠散人的身躯。
可是,檀悠散人却丝毫没有反应,依旧在原地专心画阵,意图为这些被抽出心神的百姓恢复。
元汀禾认得出那东西是什么。
那是鬼气。
修道之人体内真气与所携带的法器可抵邪气,却无法转化鬼气。
人鬼有别,一阴一阳。
若是活生生的人体内无故承受了一定量的鬼气,那么便会被侵蚀意识,吞噬阳气。
轻则痴傻,重则失魂。
元汀禾刚蹙起眉,下一刻,人群中再次飞来一团黑雾,这一次的比上一次的还要再大上许多,只是同样的,檀悠散人依旧没有察觉,那团鬼气就这么直愣愣地进入她体内。
丝毫不曾停顿,没等看见后续,画面再次调转,这次是山庙,元夫人和栩鹤散人都在,Z王夫妇亦是,还有那群王公贵族子弟。
一大团浓重的鬼气就这么从高空中,撕开云雾穿了过去,然后砸向众人。
看到目前为止,元汀禾倒还算得上平静,此前那些画卷便试图蛊惑迷幻她,那么现在这些所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何况,她不太相信,师父阿娘他们这么多人,会察觉不到有鬼气近身。
似乎在应证她的心里所想那般,很快,元汀禾便觉得胸口一闷,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打进了她的身体里一般。
元汀禾蹙着眉自查,心里却不由紧张起来。
她运起身体里的内力,将气逼至腕处,一粒豆大的黑点逐渐浮现。
元汀禾没有停顿,又将天机绫缠了上去,将那团入体之物往外逼去,果然,厌恶邪物的天机绫不安地扭动起来,试图从她腕上逃离。
心里有些乱,但元汀禾自认或许只是现在这些是真实的,她在画卷上看到的那些依旧是幻境,是虚假的。
直到,怀里的通牌晃动起来。
咯噔一声,元汀禾犹豫着,伸入衣袖,将通牌拿在手中。
触碰的一瞬间,滚烫的热意自手心传来,撞击着元汀禾原本的定力。
若说方才她还确信那些都只是幻术,那么在通牌传来的炙热感出现时,元汀禾确信,那些画面都是真实的。
不论是通过什么手段,总之,那些鬼气的的确确能在人不知晓的情况下,侵入体内,肆意无比。
一层薄薄的冷汗沁在额上,手中通牌越握越紧。
所有的一切,种种所见,都在无声地催促着元汀禾。
快点猜出来。
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理智,重新将视线放在周身悬浮着的那些画卷上面。
熟料,甫一看过去,其中一副画卷上竟是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细细的柳枝。
柳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化着,从细嫩新绿,正往茂盛开去。
元汀禾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对劲,她视线略一左移,然后看见那条柳枝的尾端上正嵌着几朵花苞,颜色数量瞧着都十分眼熟――这些不就是方才她在其中一幅画卷底下瞧见过的那些,被她当作是席承淮的小花吗?
刹那,元汀禾眉眼中染上了着急,她飞快地去看其他几副画卷,一幅幅看下去,画都还是方才的画,除了面前这一副以外,其余的都没有变动过。
元汀禾呼吸急促,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竭力说服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她此时手脚有些冰凉,却不是因为逐渐变冷的地宫。
不能再这样了,元汀禾站在原地,不断地进行深呼吸,让自己杂乱的大脑变得平静、有序。
她开始重新观察那些画卷,手里拿着那支毛笔。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破谜的重点在于画卷,在于这支笔。
画卷似乎察觉到她的心神,于是再次开始变化,这一回,上头显现的不再是画面,而是一行字迹。
上头分别写着:
柳碎
魂起
风落
血杀
其余无字的,一副空白,一副是不断变化的柳枝。
元汀禾试图将这些内容串联在一块儿。
柳是春时,小池子被作容器时是在仲夏。秋时起风,当年那场群妖降世前刚至腊月。
春、夏、秋、冬.....除了季节和时间以外这些字之间究竟还有什么关联?
没有亲手血刃过人,即非厉鬼,没有邪气没有妖气....遇金弓之火亦无事一般,即,也非妖物、非魂魄。
五皇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以如何形态复活,还有存在的。
仇人都死去了,后人亦世代祭拜。
他到底还有什么遗憾,还有什么....等等,对于五皇子而言,除却小池子以外,或许唯有梁王于他而言是特别的。
是了,是梁王。还有元知言前辈.....仙鹤。
......仙鹤!
元知言前辈当年临世之时,玉至观外有仙鹤绕山飞行两周,有僧道其心地仁慈,往后必然福泽绵长。
只是那只颈带青色仙鹤独特,往往协伴而行,今日却单有一只出现,僧人便道,想必这孩儿未来定会遇上一命数之人。
然而,缺席的那只仙鹤在场之人未知其貌,故而不晓其究竟是福是祸。
而方才,元汀禾在那幻境之中遇见的正是两只仙鹤,所以.....所以那两只仙鹤代表的可是昭安与顺文帝?也就是,那个命数之人指的是顺文帝。
顺文帝...她想到进入画卷里时感知到的怨气....元知言前辈不会有怨气,但顺文帝会,照这个思路下去,那些怨气则来自于顺文帝。
若真是如此.....元汀禾忽然瞳孔瞪大,仿佛终于找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下一瞬,却又骤然面色发白。
不,她并未留意它们颈上带着的是否有青色,若是没有的话,那么一切都错了。
元汀禾忽然生出了胆怯,那些所谓的勇往直前在面临天下人的性命时,变得瑟缩。
如果错了该怎么办?阿娘,师父,几位道长.,还有Z王和Z王妃...
来此之前,他们眼中的期盼与肯定明亮得叫人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还有席承淮。
他将生留给了她,将未知留给自己。
元汀禾脑子里嗡嗡作响,不自觉看了眼那根柳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即将要化作世间最灿烂的模样。
花在全盛以后会如何?会凋零、枯萎,然后化泥。
元汀禾呼吸一窒。
不行,不能。她决不允许。
元汀禾重现面向那些画卷,根据方才理出来的思路去思考。
柳碎,春破。
魂起,复生。
风落,再死。
血杀,嗜世。
昭安无恨,顺文有憾。
憾于没能保护好妻子,憾于将她带于凡事的纷争。
但这些应当都不是他心底里最深的执念,他的最大的执念应该是.....恨自己将昭安复活,却又叫她心死,魂破。
对了,他最恨的是将昭安复活,继而导致她再无法转世。
元汀禾忽而一亮,执笔蘸墨,走至写有魂起的那副画卷前。
手顿了顿,没有动。
是这个没错的吧。
下定决心之际,怎料,那些画卷再次转动起来,且速度飞快,卷起一阵飓风,将她的道袍刮得翻飞。
元汀禾站在中间忽然就滞住了,她左右看顾,却始终下不得笔。
不行,她看不清,太快了,不能贸然下手。
那风刮得大,又急切,慌乱间,元汀禾指上被席承淮包扎起来的布料不知何时竟是解开了,然后随风飞了出去。
元汀禾心慌意乱,仓皇间便想要去够回来,指尖上传来的刺痛也无暇顾及。
一道青色的流萤从地底下游了上来。
元汀禾迈步的动作一顿,手指指尖传来一阵牵引,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她咬破的那道口子,此时有一粒血珠冒了出来,引着她看向那道流萤。
元汀禾站在原地,闭着眼去感知,然后,眼前闪过一道身影。
那是一名着道袍的坤道,青丝被发冠束起,面容姣好,唇角带笑。
元汀禾从未见过百年前那位元知言前辈的模样,但此时此刻,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说,这就是她。
“前辈。”元汀禾在心里喃喃。
是你吗。
突然,元汀禾想到了在画卷里感知到的那一缕怨魂。
她原先还在想,为何进去以后没能第一时间感知到怨气,原是因为那缕怨魂大抵是人为所制。
三才相生阵复活的对象须得是怨魂,而元知言前辈无怨无恨,成不得怨魂,所以,梁王便自己做了一缕怨魂,将元知言的魂魄融合进去。
所以,那一缕怨魂就是梁王自行创造出来的东西,没有怨气,没有灵性。
而现在,在元汀禾面前的这些青色光点,则应当是元知言魂飞魄散后,仅剩的,不知为何被保存下来的那一缕残魂。
那道青色流萤漂浮着,渐渐汇聚成一粒光点,来到她面前,一点前额,像是在回答她。
随后,又飞往那面空白的画卷前,停下。
元汀禾随着指引走了过去。
看见那个光点渗入了其中。
于是,原本空白的画卷渐渐出现了字迹,上面写着:众生。
众生。普渡众生、心怀众生、怜悯众生....
元汀禾在这一刻,终于真正地明白了,为何那些前辈都在说,元知言有可得道成仙的潜质。
唯因,众生二字。
随着那颗光点消失,从此以后,这世间便再无元知言。
元汀禾深吸一口气,心中似有万千重量,但转念一想,与其被困在此处永生永世,不如早早解脱,真正归于世间,这才是元前辈真正所想。
她终于长呼出一口气,重新抬起手臂,笔尖沾了墨,闭着眼。
然后,不再犹豫,将其轻轻地点在面前的画卷之上。
“.....”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眼前画面依旧如初,丝毫不曾变动过。
渐渐地,元汀禾犹豫着,睁开了双眼。
场景未变,画卷依旧定格在那儿。
怎么回事,难道是她做的动作错了,还不够?
元汀禾低头,却见地上乘着清水的砚台消失不见,视线一移,手中的毛笔,笔尖上干巴巴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也就是说,机会只有一次,错了就是错了。
她....猜错了?
一股极凉的寒意自脚下传来,肆无忌惮地蔓延。
元汀禾站在原地,低下头,手还保持着半抬起的动作,面向那副画卷,之间不过几尺的距离。
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了,没有办法思考。
大脑之中嗡嗡作响。
元汀禾丧失了呼吸的能力,胸腔涨的难受,却依旧置之不理,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地面看。
错了。
她做错了。
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是一片寂静,无边的沉寂。
犹如坠入洪水之中,胸口的压迫感有些喘不过气,平静又汹涌。
然后――
“元汀禾。”
她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
第92章 大结局上
元汀禾下意识便抬眼, 回过身,瞳孔睁大,怔怔地。
画有柳枝花朵的那一副画卷上, 忽然如水面泛起的波纹,蜿蜒一圈圈涟漪。
郎君就这么从里头探出身来,手里捏着花, 望着她, 唇边扬着一抹笑。
然后,伸出手,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只是轻轻地, 珍惜地揽住元汀禾, 双靴落地, 将她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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