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绿萼莞尔,知道是自己刚刚无意间下流露出的郁闷被她们发现了,她们可能误会了什么。
她并不是为别离而忧愁,而是在思考昨日瑾夫人说的那些话。
……
瑾夫人自从被救回来之后,就病了,躲在屋子里不愿见人。连昨日她们为她们临行饯别的家宴,瑾夫人都推说身上不舒服,没有过来。
长辈可以因为自己放不下那份愧疚和羞惭,选择逃避,但翁绿萼不能失礼,在家宴开始前特地去了一趟万合堂。
她本以为这一次又会是在门口点个卯,叮嘱刘嬷嬷几句话便罢了,没想到,瑾夫人却让她进去。
刘嬷嬷听到这话时,既是欢喜,又是讶异,她担心老夫人又糊里糊涂地得罪了女君,因此对着翁绿萼格外恭敬:“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舒服,若说了什么糊涂话,女君宽宏大量,不要与老夫人计较才是。”
刘嬷嬷话里的忐忑之意莫名让翁绿萼有些心酸,她点了点头,进了屋。
屋子里一股久未开窗的沉闷味道,夹杂着药汁的苦涩滋味,并不太好闻,但翁绿萼来不及皱眉,就被床榻上那个老态明显的妇人给吓了一跳。
才过去几日而已,瑾夫人就瘦了一大圈,本就瘦长的脸庞几乎连肉都挂不住了,她稍稍动了动嘴,脸上那些皱纹便显得更加深刻。
“你来了。坐吧。”
语气平和。
翁绿萼应了声是,杏香机灵地抬了个八足圆凳放在床前,刘嬷嬷在一旁想要扶着翁绿萼坐下。
翁绿萼侧身避了避,刘嬷嬷年纪也大了,在山上石洞下过了大半夜,听说回来也病了一场,只是瑾夫人这边儿不要旁人伺候,她只得吃了几贴药,强打着精神在瑾夫人跟前伺候。
翁绿萼自然不好意思还要她多受累。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和翁氏,说会儿话。”瑾夫人的精神瞧着的确不大好,说这么一句话都要停顿好一会儿,面色虚白,看起来费劲极了。
杏香见刘嬷嬷都转身出去了,心里虽然忐忑,但也只能依着吩咐去到屋外等候。
‘嘎吱’一声,雕刻着六合长春的门被关上,瑾夫人抬起眼,看向端坐在一旁,风神闲雅的小妇人。
她的确生得很美,也很聪明,笼络住了奉谦和月娘她们,彻底在君侯府上站稳了脚跟。
而她,明明是君侯府上最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如今却落魄到连儿女都不敢相见的地步。
瑾夫人心下悲凉,但她又切切实实地明白,这回不能怪别人,都是她自个儿做下了错事,一环接一环,让一双儿女对她失望,慢慢离心。
自然了,她
的这些心里话是不可能对着翁氏女这么一个外姓的媳妇儿袒露的,她点头让她进来,也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给你的。拿着吧。”
瑾夫人那双养尊处优多年的手也没能逃过她这几日心境变化后衰老的痕迹,那只桦木百宝嵌玉堂富贵盖盒在她手中显得格外华丽。
翁绿萼双手接过,盒身上就镶嵌了青金石、珍珠母、孔雀石等各种宝石,里边儿放着的东西估摸着也分量不轻,她抱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
瑾夫人靠在隐囊上,一双狭长的眼睛望着深棕色地宝相花纹织锦帐子下垂下的香囊,语气平淡:“里面是萧家每任主母的印信,还有一只翡翠镯,传下来的年岁久了,也算是个稀罕东西。你留着吧,瞧得上就戴着。”
紧接着,她语气又变得不耐烦起来:“行了,出去吧,我头疼得慌。”
瑾夫人的脾气变得更古怪了,瑾夫人只得颔首,说了几句请她顾惜身体、好好休息的话,便起身离开。
瑾夫人看着那道年轻、袅娜的身影,在她打开门,走出去之前,忽然又道:“好好与奉谦过日子。”
“我这个当娘的,不知道怎么对他好。只能劳你多费些心。”
她语速放得有些慢,显然,对于瑾夫人来说,要对素来不喜的儿媳妇说这种近乎于服软的真心话,有些困难。
翁绿萼回头,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语气轻柔却坚定:“这是自然。夫人请放心吧。”
说完,她跨出门槛,对着站在一旁的刘嬷嬷微微颔首,便带着杏香回了中衡院。
盒子里的东西,她一时忙忘了,还没来得及拆开来看。
思绪渐渐回笼,翁绿萼让杏香把那个匣子找出来给她。
女君叮嘱过要将这个匣子很重要,不能放在其他行李箱笼里,因此杏香很快就从车舆角落里的箱笼里拿了出来,看着盒子外壁彩绘的绶带鸟图案,笑道:“连这匣子都设计得如此精妙,不知道里边儿装着的宝贝该有多贵重。”
翁绿萼这回没再犹豫,咔哒一声,打开了它。
里边儿垫了厚厚一层柔软红绸,上面静静放着两样东西。
萧氏主母的印信,还有一只水头极好,翠色欲滴的玉镯。
饶是跟着女君长大,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的杏香和丹榴都忍不住为那只翡翠镯的成色而惊艳。
杏香知道,这匣子是瑾夫人交给女君的,这是不是说明,这些东西是她对女君的认可?
想到这里,杏香不由得面露喜色:“女君,这样好看的镯子,您快戴上试试吧。”
丹榴一脸严肃地接过翡翠镯,在翁绿萼伸出的那只手上拢上一层轻薄丝绢,再套上镯子,轻轻一扯,素手翠镯,美得不可方物。
“好看吗?”翁绿萼举起手自己看了看,这只镯子绿得通透,翠意饱满,饶是从前她并不喜欢翡翠,也不得承认这只翡翠镯有着让世间大多数女郎都为之着迷的美丽。
杏香和丹榴连连点头,接着又促狭道:“婢说了不算,待会儿女君去问君侯吧。”
翁绿萼轻轻嗔了她们一眼,摩挲着微凉的镯子,想着萧持可能会有的反应,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
……
待到天色将晚,前方不远处有一座驿站,门前挂着两盏灯笼,在昏黄暮色中显得格外瞩目。
张翼前去询问,见驿站内空房众多,将将可以容纳下他们一行人,回去禀报之后,萧持示意大家就地停下,在驿站内休息一晚再继续动身北上。
萧持翻身下马,觑了一眼还赖在原地不走,想吃绝世美味小糖块的挟翼,径直走向那辆马车。
“绿萼?”
听到外面的动静,杏香连忙打帘推门,想要扶女君下马车。
萧持却先她一步,向翁绿萼伸出了手:“我扶你下去。”
杏香在一旁悄悄撇嘴,知道君侯殷勤了,有他在女君身边,她倒是可以落得清闲。
他伸过来的手掌掌纹清晰,带着常年握剑持刀的茧意。
麦色肌肤下青筋若隐若现,游动着却仍能着蓄势待发的力量,让人不禁发散地想,等这阵力量爆发之后,又是何等的惊人。
她当然知道这双手有多可恶。
翁绿萼不再犹豫,将手递给他,下一瞬,耐心等到猎物乖乖上钩的男人握紧了那只柔荑,另一只手落在她后腰,一使力,她的双足就重又踏上这片土地。
“累了没有?”
就着揽住她腰肢的亲昵姿势,萧持带着人往驿站走去。
翁绿萼拍他的手,可惜这人皮厚,不怕疼,握在她腰间的手就是不肯落下去,她也就随他去了。
“我坐在马车里有什么累的。”翁绿萼扭头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倒是夫君在外骑马,一身尘土,脸皮瞧着又厚了两寸。”
说话间,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蹭过她的手。
翁绿萼顺势轻巧地挣脱萧持落在她腰间的手,摸了摸挟翼,看着那双带着满满期待的大眼睛,她有些为难,回头看萧持:“它最近是不是吃太多糖了?瞧着有些胖了。”
萧持先前才被她阴阳过一道,这下也学着她的语气,哼声道:“无妨,马随主人,脸皮厚,显胖。”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忍俊不禁。
翁绿萼看了萧持一眼,拍了拍挟翼的马头,几句话哄得它踢踢踏踏地自个儿走去马厩吃草,她这才又转身,继续去哄脸皮最厚、心眼又最小的男人。
张翼看着那双登对背影消失在二楼拐角处,慢慢收回视线。
这处驿站打理得不错,屋内摆设不多,但胜在干净整洁,杏香和丹榴手脚十分麻利地换上了从平州带来的被衾等一应物品,很快,原本冷清的屋子里就多了几分温馨芳气。
萧持一早就发现了她手上多了个新镯子,等女使们都出去了,他捏了捏她的手,拿过来看了看:“之前没见你戴过翡翠镯子。”
这镯子,看着隐隐有些眼熟。
翁绿萼将镯子的来历,那枚印信还有瑾夫人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如实告诉了他。
萧持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她笑着伸出双臂,翡翠镯顺着那截雪白藕臂滑落,绕过他脖颈时,他也能感受到翡翠的冷感。
“我得到了你阿娘的认同,你不为我高兴?”翁绿萼佯装不快,但语气里的开心却满得藏不住。
萧持嗤了一声:“过日子的是你和我,她认同顶什么用。”
可他看着明明也很高兴,嘴角翘得老高。
翁绿萼咬了咬他乱动的喉结。
看来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不仅她一个人有,连高高在上的君侯也逃不掉。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因要照顾队伍里的女眷, 并没有像急行军那般昼夜兼程,一个多月之后,她们总算踏上了豫州的土地。
九州之中, 故为豫州。
这座古城连吹来的风中都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厚重气息,它的建筑风格与人文风情有别于雄州、平州, 翁绿萼都忍不住掀开车帘,透过一角缝隙去看马车驶过时与她缓缓擦肩而过的豫州街道。
豫州的街道极宽,街道两旁载着高达数丈、葳蕤绿意的槐树与榆树, 干净整洁的街道上树影随风婆娑, 偶而有几片落叶晃晃悠悠地坠入路旁的积水沟。
连过往的百姓摊贩们脸上都带着从容闲适的神情。
马车缓缓停下, 萧持翻身下马, 大步走过去叩了叩车厢,等到门打开, 他没让女使们动手, 扶着翁绿萼走下了马车。
两人一同看向了他们在未来一段时日内要住的居处。
宅邸看起来很新,隐隐还能闻到漆味儿。
按照萧持的性子, 如果不是她要跟着来住,哪里会在乎这些。
翁绿萼脸上笑意更加柔和,她抬头看了一眼萧持:“夫君, 我们一块儿进去瞧瞧吧。”
那双盈盈动人的眼眸里盛着的全都
是他的身影。
她的语气柔软, 流淌着外人也能一眼分明的亲昵之意。
萧持心情大好, 试探着牵住她的手,见她没有丢来嗔怪的眼神,也没有挣脱开来, 得寸进尺地又将那只柔荑攥进掌心, 借着她垂下的袖衫掩盖,又捏又揉。
翁绿萼来不及与他计较, 就被宅邸内院的美景给震得呼吸一窒。
不同于宅邸外边儿建造的威严板正,他们走过两道垂花门,便见一亭亭立着万柄菡萏的池塘带着怡人的凉爽水汽扑面而来。
两旁更是长松修竹、浓翠蔽日,一旁又有假山流水,层峦奇岫,在这炎炎夏日,鲜翠欲滴的绿色几乎要占满她们的视线,微风轻扬,一路以来的闷热在此时都被一扫而空。
萧持看着她脸上止不住的欢喜之色,心里微有些得意,就知道她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走,继续往里瞧瞧。”
见君侯握着女君的手环步从容地进了院门,杏香和丹榴也兴冲冲地跟了上去,进去之前,还不忘抬头看了看上边儿的牌匾。
‘宜春苑’
真是个好名字!
翁绿萼看着几乎要将整座庭院都装扮成瑶池的花海,庭院两旁、长廊下尽是摆放精巧的茉莉、朱槿、建兰、素馨等花,院角几丛芭蕉撑开一片阴凉,一片浮翠流丹之景,人立在其中,只觉香风阵阵,凉爽怡人。
“你可喜欢这里吗?”
萧持问出这句话时,心底忍不住有些忐忑。
让绿萼跟着他别离亲友、跋山涉水,来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州城,都是因为他的私心。
她本可以待在平州,和阿姐、愫真,还有她那群都不太着调的友人一块儿热热闹闹地过,但他此去,是为逐鹿之战中最紧要的关卡,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他再难像从前那样归家陪她。
要让他们分离那么久。
萧持做不到。
家书虽好,却难解相思。
所以他还是带着她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忍不住紧紧盯着翁绿萼,他竟然担心会在那张脸庞上看到半分为难、不满的神色。
翁绿萼用力地点了点头,发髻上垂下的明珠也跟着她的动作玎玲晃动,她鲜少做这样仪态不雅的动作,但是看着这座庭院,她浑身都舒坦极了。
没有平州那么潮湿,没有雄州那么寒冷,位于豫州的这座小园子美得一切都刚刚好。
“我喜欢!多谢夫君。”翁绿萼双手揽住他的臂膀,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亮亮的,“你什么时候吩咐人布置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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