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峰跟自己的战友们打了招呼,让他们先回去了。他则与石柔下了地铁,两人不紧不慢地随意在街心公园里溜达着叙旧。石柔到现在仍然会在看着玉峰时出现片刻的恍惚,她发现他现在长得太高太大了,她完全无法把小时候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小男孩跟眼前英俊勇武的军人联系在一起。
她这些年很少回家,只隐约听说她妈妈说玉峰读完大学就参军入伍了,而且总驻扎在极其偏远的国界线以便能随时出任务。她妈一说起玉峰就满是心疼,简直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似的,说那孩子肯定吃了不少苦,之前在云南协助地方民警缉毒,得跟多少毒贩肉搏呀!还天天喂着嗡子,身上叮得全是巴掌大的包!他去西藏的时候,那个大气压谁能受得了!他好容易回一趟家,我看到他的十个手指甲都平了!他偏说没事没事,又跑到中俄边界上去,那把娃娃冻得,简直都没个人形了……
石柔有时候很烦母亲这些絮叨,听腻了的时候她就皱眉说,这不都是他自己要去的吗?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自己要找罪受,你们还替心疼上了。那时候她虽然还记得他,但对他的记忆已经日渐模糊,而且一方面,她也不能理解他非要跑去吃苦的精神到底所谓何求,明明等一毕业,就能找到一个非常不错的工作不是吗?是他把甜日子过苦,把简单日子过复杂的不是吗?
但是直到时隔多年她再一次见到玉峰本人,她才深觉许多东西在他身确实不一样了。他身上的阳刚、勇气、果敢、自信、历经艰辛依然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对世界的善意,都让石柔不由得为之一震。石柔有时居然能够理解他的离家出走,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将自己完全抛到最为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去历练了。
石柔跟玉峰笑着说,你变化太大了,我第一眼真的没认出来。玉峰也笑了,说,是大,小时候我还受人欺负偷偷哭鼻子呢,那时还要你护着我呢。两个便都笑了。
石柔说,可不是嘛,我一直把你当我亲弟弟呢。玉峰便故作生气地道,好歹我也比你大一岁,你不叫哥就算了,当弟弟是不是太过分了。石柔便笑着拍了拍他的头,你本来就像个小弟弟嘛。
玉峰又有些难掩深情地看了一眼石柔,说,你倒是没怎么变,我在地铁上一眼就认出来了。石柔想了想自己这些年的或倒霉或愚蠢的经历,笑着摇摇头,我吗?我是没变,永远不成熟,永远也长不大,还永远是个穷光蛋。
玉峰问石柔,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听阿姨说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律师啦。石柔苦笑,什么大律师,吃了上顿没下顿,北京是待不下了,我都想回银川了呢。玉峰说,回来也好,家人都在这儿嘛,热热闹闹的。石柔又问他,你怎么会在北京?来北京也不知道来找我。
玉峰摸了摸脑后笑说,我在北京集训呢,去年不是大阅兵嘛,我也参加了,哎,你回去可以找找我。石柔说,瞧把你美的,那我回去找找。玉峰敏感地注意到她左手戴过戒指的痕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石头,你是不是快结婚了。
石柔脑海里闪过死去的邹正和该死的周敏之,随后将他们的幻影在脑海中打散,拢了拢头发说,不结婚,没什么好结的,你问这个干嘛?玉峰又赶紧打圆场笑说,我有个军队上领导的朋友,捣鼓摄影的,你要是拍婚纱,可以找他,免费给你,也顺便帮我拉拉关系嘛。
石柔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好小子,你都知道拉关系了,真是男大十八变。玉峰便不好意思地说,哎呀,这是双赢的好事,不是啥坏事嘛。
石柔笑着收回手,道,别说我了,你怎么样?有没有替我娶个好嫂子?玉峰登时满面通红,支吾着,哪儿来的嫂子,没想过那事。石柔便又摆出大姐姐的姿态拍打他,说,你现在也该想想啦,听三哥说你升了军衔,就要调回银川了,今后不用全国跑着折腾啦,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玉峰便低着脑袋不吭声,把公园小路上一枚石子踢得老远。
石柔见天也不早了,快到了饭点,就拉了拉玉峰的袖子,说你没还吃饭呢吧?我请你吃饭。玉峰赶紧谢绝,不用那么麻烦,我这就回部队去了,我在灶上吃。石柔假意不满,抱臂道,你好容易来一趟北京,我不请你说不过去,你回灶上只能吃冷饭剩饭了,不如跟我去吃北京的铜火锅。玉峰拗不过她,便也只能答应了。
石柔看他背着硕大的军用包不方便,就让他坐在公园门口的椅子上等她,她去常吃的那家铜火锅店排队拿号。玉峰虽然不太自在,但从小听石柔的话听惯了,便也石柔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石柔紧了紧从肩上滑落的包,排进了队伍里,全然没注意到她身后挤进来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由于饭点人多眼杂,到处都闹哄哄的没个清净儿,各人也都忙着各人的事,再无聊的人也只顾低头刷手机,根本不在意旁人,因此男人不干净的手便趁人不备,就往石柔斜跨的包里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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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更,怒更
第35章 35 你去帮我补下包。
“啪”地一声脆响,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这一下子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忙活的人也看过来,玩手机的也不玩了。石柔也惊得一回头,见玉峰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正紧紧掐着小偷的手腕,怒视着他,喉咙出发出狮兽般的低吼:干什么呢你?
小偷眼力好差,居然没看出玉峰与普通士兵不一样,不仅一点儿不怕,还理直气壮地跳脚道,你他妈管什么闲事!我偷她的,你是她什么人?
石柔也是没想到这小偷居然敢如此嚣张!她只听玉峰狠狠瞪着他,大声地朝那小偷吼:我是她哥!
小偷一下子没了招,却趁玉峰转身去看石柔有没有事的功夫,趁机甩开玉峰钳制他的手,突然,从裤兜后面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石柔眼尖地大喊一声:他有刀!
说时迟那时快,那亡命的暴徒居然一刀子朝着玉峰狠狠刺了过来!众人顿时全都尖叫起来,一片四散逃窜!
玉峰却显然训练有素,他一晃身躲了过去,那刀子只给他的军用包戳了一个大窟窿!他顺势一蹲身,两只手如铁索般飞快嵌入暴徒手腕上的皮肉之中,同时一脚扫倒了那暴徒,夺了他手中的刀子,飞快骑到那人身上,狠狠地往他脸上砸了七八拳!
群众中有人及时报警,警察便也迅速地赶了过来,将人犯带走。众人无不佩服这位及时出手的年轻军官,有人甚至在人群里很大声地鼓起了掌。
石柔还惊魂未定地呆立在那儿,她感到自己浑身都还是颤抖和颤栗的!刚刚那人拿着刀!太危险了!她不是为自己感到害怕,是怕玉峰被刺伤!那她自己都无法原谅她自己!她宁可让那小偷在偷窃她的钱财时就得逞!
石头你没事吧?是不是被吓到了?玉峰像是对这种与歹徒殊死搏斗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他擦着脸上的灰尘赶紧跑到石柔身边,比起自己,他更关心她的安危。石柔定了定神,强忍着眼泪,她拉过玉峰捧着他的脸,真像姐姐担心弟弟那样仔细瞧了半天,确认他没挂彩后,她才有些控制不住地捂着眼睛后怕地哭了起来。
铜火锅是吃不了了。石柔拉着玉峰去到附近的派出所做笔录。在派出所里,石柔显得比刚才冷静多了,同时她展现出极强的专业素质和记忆力,不仅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说得清清楚楚,还特意跟警察反复强调对方是携带凶器盗窃,应当按照抢劫来处理,这样一来,暴徒偷窃的性质就变得极其恶劣,一下子就提高了量刑。石柔还补充说,他袭击的可不是一般人,是军警人员!这也是要加重处罚的……派出所的警察们被石柔说得一愣一愣,他们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应该是同行,不然不会说得这么专业。
折腾了一晚上,石柔终于跟玉峰一前一后出了派出所的大门。两人回去的路上,玉峰看着她不时就笑出声,石柔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你笑什么笑?刚才那么危险,我都快吓死了!你现在!——她拿拳头狠狠捶他——你现在还能笑得出来!玉峰便收敛了些,脸有些微微起烫,但不乏真诚地说,我是觉得你刚才蛮帅的,律师就是律师,气场在那儿,跟别人不一样嘛。石柔得了夸便沉了沉心,看了一眼玉峰便也忍不住笑了,说,那还是你更帅,你可是没武器的单挑人家有武器的,谁看了不心慌。玉峰随和地笑说,我嘛,我早都习惯了。石柔便觉一阵心酸,不知这孩子到底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啊。
石柔看着玉峰颇有些狼狈地一路上拽着抱着自己被桶了大窟窿的军用背包的豁口,叹了一口气说,这事闹的,饭也没吃成,还把你包弄破了。玉峰慌忙摆手,没多大事,回去补一下就好。石柔说,回什么去啊,你现在就跟我回我家,我给你补一下。玉峰说,真不用!石柔固执地一把拽过他的胳膊就往自己的出租屋里走,一面说,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难道你要一路上扯着这个豁口挤地铁吗?
石柔“啪”地打开家里的灯。玉峰注意到这是一个逼仄的小单间,他不知道的是,自从邹正去世后,石柔就从原来的大屋子里搬出来,自己胡乱租了一个促狭的小屋子。这儿除了房租低,几乎没有任何优点,冬冷夏热,简直存心要跟人过不去似的。但石柔只顾着沉浸在失去邹正的阴影里,心理上所遭受的痛苦远比肉体上的痛苦要深得多,倒显得这样快发霉的小屋子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不过石柔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而且窗户向阳,摆了几盆绿萝和红叶小檗装饰点缀,因此房间看上去远不如它原本应该呈现的那样不堪。
石柔放下包就先跑去厨房忙活儿了。她翻看冰箱里还有没什么什么可做菜的,一面挥手跟玉峰说,你坐啊你随便坐。玉峰傻乎乎地背着大包,转悠半天只看见石柔卧室里铺了张小床,因此半天不知道做在哪儿。石柔合了冰箱门,撑着腰看玉峰无所适从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忍不住笑道,你坐啊你!这么大高个儿,站着不难受么。忘了跟你说,我家可寒酸,没有沙发,将就你坐床了。
玉峰玉峰憨憨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把你床坐脏了嘛,我老跟着军队跑来跑去的,身上全是土。石柔掂着手里的一块老豆腐蹙眉道,你这人真多事!让你坐你就坐!说着她便上前狠狠摁着他的肩,给他生生摁到自己床上坐下。
石柔跑到厨房洗菜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不做饭了,这回突然下厨,只怕是就算吃不死人也不能让人吃得舒服。她想了想打算去翻手机里的食谱,还在计划的时候玉峰早已放下包走到她身边,挽起迷彩袖接过她手里冰冰滑滑的豆腐,一面娴熟地切了起来,说,我来吧,你去帮我补下包。
石柔抱着玉峰的大包,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望着玉峰高大的后背发愣。她说,玉峰,你什么时候偷偷长这么大的?大得忒不像话。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在我后面哭哭啼啼的,眼泪鼻涕一把,现在居然成卫国的军人了。
玉峰笑起来,不言语。石柔又低下头密密在他包上缝线,问他,哎,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参军?我妈跟我说,你还在中俄边境上苦守了很久。玉峰一边切葱段一边说,也没为什么,就是想去锻炼锻炼自己嘛。你以前不是老跟我说,男儿当自强嘛。我觉得只要吃了军队的苦,以后什么苦也不怕了。
石柔长叹一声,人怎么这么能折腾啊,非要吃苦吃苦,就不能不吃一口苦把日子过好吗?就不能也吃点甜吗?吃苦吃苦,我都吃得烦透了。玉峰转头看了她一眼,说,吃苦也是吃甜嘛,苦中作乐,不分家的。石柔就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捏着针的手停在半空中一直放不下来。
第36章 36 这种男人才靠得住
玉峰解了身上围着的石柔的围裙,手脚麻利地端上三样菜,红烧豆腐、清炒菜心、凉拌木耳,全素宴。石柔有些怨恨自己的懒惰,嘟囔道,你说你来一次,我家里连个肉也没有,哎,你别嫌我这个姐姐不像话啊。
玉峰早已拨碗弄筷,道,吃啥肉呀,我在灶上天天吃肉,不差这一顿,哎,快吃快吃。石柔便动筷夹了块豆腐,眼睛登时一亮,道,行啊你小子,厨艺very good。玉峰就满足地笑了。
石柔忽然又想到她妈老跟她念叨,说她不在家的时候,玉峰逢年过节从部队回来,都要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她们家里做顿便饭,孝敬两位老人,他几乎也是把石柔的爸妈当成自己的爸妈,石柔不在的时候,多半都是他去陪老人。
石柔知道玉峰是很感激她妈妈的,石柔妈解决了玉峰的城市户口,还一路替他规划到把大学念完,他去参军的时候,石柔妈也是非常支持的,觉得男人就该有血性,能拼搏,知上进,肯吃苦,懂感恩,这种男人才靠得住。当时石柔还觉得很不屑,觉得她妈重男轻女,怎么女人就不能有血性了?现在她才发觉是自己狭隘了。
玉峰说,我们在野战部队的时候,炊事班跟不来,我们就自己摘野菜烧汤,美得很呢!石柔被他说得心动不已,突然也想尝一尝野菜的鲜味儿。玉峰说,这好办,等我回部队,把我们基建田的野菜弄一点儿寄给你。石柔想了想说,算了,太麻烦了,这疫情才刚好一点,有些地方物流还停着没敢动呢,别你折腾半天,再寄丢了可不行。等我回宁夏找你要就行。
石柔仔细瞧着玉峰别忘带东西,复又检查了一下缝包的地方,自己也笑出了声。缝得歪歪扭扭像倒霉的剖腹产孕妇遇到手生的医生留下的好长的疤痕,蜈蚣一样赖皮式地扒在那儿就是不愿意下来。玉峰说,怎么啦。石柔道,给你缝得太难看了,你回去可千万别看。玉峰露出白牙笑起来,咱粗枝大叶的,不碍事!
把玉峰送上地铁,车门才要观赏的一刹,玉峰像是想起什么,忽然从地铁上跳下来,惹得石柔又捶他:呆子,你又要干什么名堂!玉峰摸出口袋里的一个军徽,递给石柔说,这个送你。石柔怔怔看着,我要你军徽干什么?
玉峰红着脸说,那什么,邹大哥的事,我听说了……世事无常,你别太伤心,阿姨叔叔都担心你熬坏身子……石柔别过头,有些冷冰冰地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好好在部队过你的生活,军徽拿回去,我不要。玉峰咬着嘴唇不接,指了指石柔手里的军徽道,这玩意儿灵得很,是我护身的菩萨,你让它陪着你,你今后肯定什么苦也不用吃了。
石柔抬眼看到玉峰眼中欲言又止的炽烈感情,她捏在手心里的军徽像一颗怦然跳动着的心脏。
石柔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她看着那高大成熟的男孩渐渐远去,还时不时透过玻璃门给她挥手。她的心似乎也跟着五道口中飞驰的地铁一同远去了,只是始终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她在北京肆意的妖风中瑟缩着捏紧那枚小小的军徽往出租屋走去。
回到家,她特意在网上翻出了去年阅兵仪式的录播。在千千万万个英姿飒爽的军人中,她翻了好几遍也当然没有找到玉峰。但她知道他就在他们里面,昂首阔步地迈过天安门广场,踢着美妙的正步对主席敬礼。她又躺在床上反复看了看手中的军徽,镶有金黄色边的五角红星,中嵌金黄色的“八一”两个字,很美的菩萨。
石柔做了一个金黄色的美梦,梦里母亲正端坐在餐桌前轻轻擦拭玉峰妈送给她的那尊菩萨,她抬起眼问石柔,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你快回来吧,你必须回来。石柔说,快了,我马上就回去。母亲又问,玉峰什么时候回来?我小孙女什么时候回来?玉峰?他不是早就回去了吗?石柔笑说,妈你老糊涂啦,你哪儿来的小孙女?一阵儿忽然从门厅吹进一抹风,开门后玉峰抱着一个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女孩走进来,他看见石柔就问,石头你什么时候回来?丫头想你了?谁?石柔大惊,慢慢从座椅上站起来,我哪来的女儿?我还没结婚呢,不对,我结了婚,但是他,他好像不在了……然后她看见母亲抱着菩萨,玉峰牵着小女孩的手,都朝着大门口离她远去了,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忍不住追过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啊?然后她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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