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正沉默地蹙着眉,艰难地将石柔放在他胳膊上的手拿掉。他温柔却也异常坚定地看着爱妻说,我知道,所有人跟我分析的利害我都知道。法院现在没人愿意挑这个大梁,只有我和我师父两个人还挣扎着。石柔,咱们都是法大出来的,我想,说一千道一万,为了自己的苟且其实毫无意义,你还记得我们的入学誓词吧?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除人间之邪恶,守政法之圣洁。我没日没夜看了好几遍卷宗,实在不忍心那些被欺压的百姓还活在那些恶魔的残虐之中,他们有的人给那些黑社会打断腿,还有被针扎失明的,被奸杀的妇女……他们是太苦了,求告无门……你说等中央的指示,可是我们等得了,他们等不了啊。
石柔呆呆地看着爱人的眼神逐渐变得异常坚硬冰冷,她看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几天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这一个月我注定是要对不起你了,但我要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石头,你也是法律人,你应该懂我……凌晨一点的车,我得收拾东西了。石柔不放人,她跑过去紧紧抱住邹正,求你了,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别去!我,我舍不得你……邹正的眼泪也滴下来,像是预感到自己的宿命,石柔,放手!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石柔忽然哭起来喊道,你不许走!我怀孕了!邹正一愣,蓦地转过身来,紧紧盯着他的妻子,你说什么?石柔心虚地,我,我怀孕了,两个月了,你要是走了,我们母子怎么办?石柔焦急地拽着丈夫的衣袖,祈求他的一丝丝怜爱。可是,多年朝夕相处的经验让邹正本该上当受骗的这一次却保持了清醒,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奈地摇摇头说,别骗我啦,我们不是一直都有保护措施吗。石柔急躁地跺脚大哭,我说怀了就是怀了!不信你带我去医院!她努力想要拖住他,不让他去那样凶险的地方,邹正却将她最后死死抱紧在怀里,眼泪打落在她发间。别闹了,石柔,等我回来,我们以后肯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石柔收到噩耗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那时正忙着做一桩离婚案件的证据目录,正忙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她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对方问,请问你是石柔女士吗?石柔觉得奇怪,一般如果是客户找她,肯定会称呼她石律师而不是女士。我是,您哪位?对方说他是x省警察局的,现在她家里有人出了点事,需要她到场处理一下。石柔第一个反应是诈骗电话,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对方说,知道,你是律师。知道还想诈骗?石柔正生气地想要挂电话,对方却冷不丁说,不是诈骗,你丈夫邹正现在就在我们这里等你过来接他。石柔立刻僵在座位上呆住了。
你不要慌,不是什么大事,对方似乎在谨慎地措辞,你带些他的衣服过来,我们这儿气温比北京低。石柔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出什么事了?邹正到底出什么事了!对方沉默了很久也没有回答,只听到听筒那边传来石柔的抽泣。石柔断断续续地哭起来,你们不要伤害他,我是律师,有什么事,等我到场跟你们解释好吗,我爱人非常正直,他绝对不会知法犯法的……你们肯定误会他了,要是你们敢刑讯逼供,我会举证的……
对方终于艰难的开口道,石律师,你先过来再说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石柔没想到的是,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千百倍。
她连夜买票赶到x省警察局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不是接待的警察,不是邹正,而是邹正坐在警察局长凳上的塌着背的母亲。妈……妈!石柔看到婆婆赶紧扑了过去,邹正的母亲失神地望着儿媳,眼圈又红又肿。你来了,小柔。邹母淡淡的说完,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石柔的手。妈!邹正呢?你见过他没有?他现在在哪儿?他怎么不出来?是不是他们不让你见他?他们是不是打他了?他们打他打得怎么样?严重不严重?邹正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妈!妈!
然而邹母只是绝望地看着儿媳,眼泪无声地淌了一遍又一遍。
石柔焦急地站起来,跑到其他会客室找人。她拉扯出才从隔壁办公室出来的一个年轻的警卫员,同志,我要给我爱人送衣服,他现在在哪儿?你们怎么能把家属叫来但不让家属见人呢?石柔急得跺脚。警卫员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复杂,他问她,你是邹法官的爱人?对,石柔说。警卫员沉默着叹了一口气,跟我来吧。
石柔最后见到的,是邹正被烧焦的尸体。一个年老些的警察听闻警卫员带石柔见了邹正,急得赶紧从混乱不堪的现场跑过来,刚进门就看见石柔呆呆愣愣地握着尸体焦黑的手,也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石律师……那老警察谨慎地走到她身边解释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吊桥忽然被炸断,十几辆车都掉了下去,当场起火……没人逃得出来……石柔看着她死去的爱人,曾经那么高大伟岸,被烧焦后就只缩成那么一点。老警察继续跟她说,你一定要节哀顺变,放宽心……人死不能复生,之后国家会好好补偿你们的……
石柔忽然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把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都吓得为之一震。她死死抱住邹正躺着的小床往门口拖,嘴里语焉不详地爆裂开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字句。她也不知道她那时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她混乱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带邹正回家,她要回家,她一定要带他回家。
石柔这边动静闹得太大了,十几个警察冲进来拦着她,有的从她手里拖拽邹正的尸体,有的忙着夹住她往外面拖。石柔大喊着,你们这帮恶棍!是你们炸断了桥!是你们杀了他!你们这帮杀人凶手!啊啊啊啊!……
石柔!一声熟悉的声音将石柔从疯癫的崩溃中拉回现实,她回头看见父亲老泪纵横地从家里赶来,拨开层层的警察制服将她抱过来,石柔再也承受不住,抱着父亲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邹正、邹正死了!爸!我以后怎么办,邹正怎么办……他连衣服都没穿暖和就死了……石柔虐肝虐肠的哭声在警察局里萦绕了许久。
第15章 15 黑裙
石柔后来见到了其他遇难者的家属。他们与她相互对视的时候,有一刹那间的相互怜悯与理解,但更多是,是对生活彻底的绝望和无法与言说的痛苦。石柔想,生死有命,这群人的亲人也跟邹正一样,一去不返了。是啊,一去不返。
石柔正神游着,周围大人们的絮语打断了她的思绪,邹母和她父亲分坐在会议桌两端,她跟来与他们商议死亡赔偿金的政府官员相对坐着。邹母这几日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和重创,精神几乎完全崩溃了,整个人迅速地凹陷下去,像枚游走的骷髅。石父则是更多担心女儿会受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灾难,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所以在得知女婿去世的噩耗后,他跟妻子商量了一下,飞快坐车跑到了x省照顾女儿的情绪。石柔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除了头发不怎么梳洗,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眼神总显得非常空洞。
那政府官员跟石柔说,既然大家都同意这个数,那就这样赔偿这边看可以吗?石柔没听清他前面所说的一切,她问,什么数?赔多少?对方又耐心地给她加加减减拿着计数器算了一遍,石律师,您觉得可以吗?您是邹法官的配偶,您最后拿个主意吧。石柔笑说,我没什么主意,但我想请问,这笔钱,怎么花?这一下子把政府官员问住。我问你怎么花?这是人拿命换的钱,我们怎么花?邹母忽然嚎啕大哭起来,石父立刻拿眼神阻止女儿继续说下去。前来谈判的政府官员也快哭了,他跟石柔说,石律师您行行好,出了这样的悲剧谁也不愿意看到,但我们也只是按照上面的指示做我们该做的,还请您别为难我们……石柔就不再说话了。
石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看到新闻上两名法官在跨省涉黑案中殉职的热搜已经被撤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中央委派特别调查小组去调查x省蓄意炸断高架大桥事件。石柔关掉手机,不想继续关注这件事的后续。她想就算保护伞给打下来,对她也毫无用处,她只要邹正平平安安地回来,现在根本是痴心妄想,除非她有一天也死了,才有可能在地府见到他。
石柔在邹正离开她后的几个日夜睡得异常糟糕。她反反复复被同一个意味不明的梦境纠缠着追杀着。梦里她跑到一个极其荒凉且迷雾纵深的寺院,到处都是半身插进地里的面目慈祥的菩萨,只有她面目狰狞地用不知道什么语言持续不断地质问、谩骂、侮辱菩萨。她咆哮了许久,却没有一个菩萨回应她,她忽然跪伏在地上绝望地尖叫起来:菩萨,请您开枪。
然后她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她看到自己的头颅应声落地,滚出了好远,她追着自己的头颅跑到了一个落叶残根密密麻麻覆盖着的古井旁,她在血红的落叶丛中翻找了很久,她拼命地挖啊挖啊挖,最后在深坑里挖出了一颗血淋淋的菩萨的头。
石柔在邹正的葬礼上忽然想到她跟他还没办过一场正式的婚礼。两人扯了证后就一心一意待在北京打拼,又赶上疫情大爆发,到底没回家去办婚礼。邹正总说,等他俩攒下钱,风风光光回家去大摆筵席,好好办个盛大的婚礼。记得以前邹正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是西式的还是中式的。石柔就窝在他怀里说,我最讨厌西式婚礼了,我不喜欢白色,白色是给死人穿的,多晦气!我喜欢中式的大牡丹红,多正啊!又喜庆意头又好!以后咱们就办中式婚礼吧……
葬礼上静谧得像是当年石柔和邹正一同坐在的婚姻法广场上的葡萄架下,石柔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裙子,默默坐在角落里,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她只顾着玩弄自己的蕾丝裙边,把上面的花纹撕得乱七八糟。抬棺下葬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石柔并不在意,她挤在大大小小的黑伞的外面,淋得一头一脖子水。
封土后人群渐渐往回走,石柔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忽然,她感到头顶上的雨住了,回头见是梅玲替她撑着伞。梅玲看着她,说,我以为你会受不住呢。石柔低下头说,有什么受不住的,真的受了,也就受住了。她虽嘴上这么说,但眼泪依然溢上来,梅玲顺势揽过她的肩头,石柔倒伏在她身上一直哭到外面的雨都停了。
第16章 16 丑孩子
石柔倒伏在枕头上,她听到床帘外梅玲又开始早早地起床铺床、扫地、倒垃圾,乒乒乓乓,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早醒了是的。石柔满床摸抓着耳塞,嘴里嘟嘟囔囔:讨厌死了,老妖婆专爱作怪,不知道人家还在睡觉吗?
大学刚开学的时候,石柔并不喜欢梅玲,她觉得她太高高在上了,而且尤其爱管别人的闲事,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妈子一样。仗着自己是宿舍长,对她们剩下五个女孩子老是颐指气使的。那时大家都是初来乍到,另外四个南方女生大多宁愿受点梅玲的指使而不愿与她计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何况都是一个宿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弄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偏偏北方女孩石柔是不服气梅玲的,她说我凭什么受她指点,都是爸妈生出来的,谁比谁高贵呢?所以每次梅玲给宿舍的姑娘们派活的时候,石柔但凡有不乐意的地方,偏偏要反她几句,刺激她,不让她痛快,哪怕是趁梅玲不注意把公共垃圾桶往她床边踢一下,都能让石柔爽快不少。
也正因石柔不服梅玲的管教,梅玲也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石柔。梅玲也是个火辣性格,相比石柔老是暗中给她使绊子,她倒是有什么不爽快的当着明面儿就说出来,叫大家都不痛快。她不止一次地当着宿舍人的面跟石柔道,你别仗着自己好看就想充当花瓶了,别人都去扫厕所你为什么不去?你比别人金贵吗?石柔正躺在宿舍的小床上看李碧华的《饺子》,气得一翻身坐起来,差点磕了脑袋,她拉开床帘怼回去:那有的人她天生爱扫厕所,爱跟屎尿打交道,我不爱脏的臭的,难道还是我的错?梅玲气得差点脱了鞋往她脸上砸,石柔却吐吐舌头,猛地一拉床帘,继续翻身回去看小说。宿舍里另外四个女孩子只管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没人敢吱一声。
两人的矛盾随着宿舍里大大小小的琐事不断激化,虽然没有火爆的大动干戈,但也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彼此都拧着一股劲儿,在楼道里哪怕因为倒垃圾遇上彼此也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石柔记得有一回,就是她在抗议扫厕所的那次后不久,她在宿舍自己的床头柜里翻来覆去地找一枚新买的口红,却怎么也找不到。当时宿舍里梅玲不在,石柔就问其他几个女孩,你们谁看见我口红了?粉色宝石头的那个。两个说没看见,另外一个怕石柔又要作闹惹事,干脆尿遁。剩下一个叫莉莉的有些支支吾吾的,石柔一眼就看出她知道内情,疾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偷用我东西了?
没有没有,谁敢偷用你的东西呀。莉莉赶集解释说,是昨天我看宿舍长大扫除,把许多没人要的东西都扔掉了,当时你不在宿舍,她问这些是谁的,没人说话……石柔大脑里“嗡”地响了一声,她不等那女孩把话说完就气冲冲地给梅玲发消息:急事,请你务必速回!
梅玲不知是看没看到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才一进门,宿舍里其他姑娘们都觉出了气氛不对,纷纷找借口跑了出去。梅玲看石柔抱着双手站在她跟前,横眉立目的,说,怎么了?什么事?石柔道,你没看见我给你发消息?梅玲说,没看,我学习时从来不看手机。
石柔冷笑一声,说你装什么装,我的口红是不是你给我扔掉了?也不跟我知会一声,你别太霸道!梅玲也生气了,她放下书包看着石柔道,谁霸道?我怎么知道你胡乱堆在公共区域的东西是要还是不要的,乱糟糟的垃圾一样,你不收拾,我替你收拾总可以吧!虽然那口红其实不值几个钱,而且石柔也不经常用,但这件小事彻底激怒了她,让她找到一个可以好好发泄自己情绪和打击梅玲的出口。
行,行,以前的不论了,现在你赔我口红吧。梅玲想了想,多少钱?五百!石柔大喊。梅玲也被她蓄意的叫价激怒了,红着脸瞪着石柔也大声地,胡说八道!真要那么贵,你怎么可能随便丢在垃圾堆里!你别欺人太甚!石柔也不甘示弱地跟她吼起来,你看起来是垃圾,我看着可是宝贝!你废话少说,弄丢人家的东西,你就说赔不赔吧!咱好歹也是学法的,没有道德底线,契约精神你总该有吧?
石柔骂得很难听,虽然不带脏字,但侮辱性足够强。她最后把梅玲气得趴在自己被窝里呜呜哭了一晚上,搞得宿舍里其他女孩子多多少少都对石柔有些怨言,觉得石柔没必要为了几十块钱的口红这样羞辱她。石柔却觉得这些女人合起伙来欺负她,本来遭殃的明明就是她嘛,好家伙,她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丢了口红,还让原本墙头草两边倒的舍友们顷刻间全都倒向了梅玲。
石柔心里愤愤,却也无可奈何。直到两天后她抓住咸鱼翻身的机会,那是她在二大上课结束后排队买饭时偶然发现梅玲在跟打饭的食堂阿姨聊天,那阿姨还递给石柔一个纸袋子,里头装了些水果。石柔回去后看见梅玲正在在宿舍的其他女孩子分水果,看见石柔,梅玲倒也不计前嫌地问,你要苹果还是梨子?石柔说,我不要了,我吃得饱饱的。然后她又像个情报员似的刺探梅玲,说你哪儿来的水果,以前怎么不见你吃?梅玲说,我妈妈给我买的。石柔心里大呼妙极!她以为梅玲一天天狂个什么劲儿呢,她以为她后台有多硬!原来她妈不过是学校的食堂阿姨!
石柔挑了个饭点跟舍友们吃饭的当口儿,火急火燎地把这一重大发现偷偷告诉了其他几个女孩子,她们先是吃惊,然后有些不敢相信,其中也不免有人附和石柔的心意,说真没想到,我看宿舍长一天自信满满的,我以为她家里条件很好呢。石柔翻了翻势利的白眼,好什么好?她一天天耀武扬威呵三斥四的跟个将军似的,可她妈妈却低声下气地给人打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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