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宫城门外受了封赏,官在拱卫大夫,夔州安抚使,都管夔州兵马,不过如今夔州那点兵马嘛,不管也罢。
同时方镇山手下军马俱散,手下五大家将皆散在各处,寨兵都招安进各军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受防备,不让掌管实权。
漆云寨算是彻底不存在了。
谁都看得出来,赵琰在防着方镇山。
到了公主府,方镇山气得将诏书砸在地上,“你是没看见小皇帝看老子那眼神,在季梁久留,只怕他吃了我的心都有,老子欠他什么来这儿当孙子来了!”
崔妩清楚,方镇山如果现在死了,谁都知道凶手是谁,赵琰只是对方镇山心存芥蒂,并不会真杀了她亲爹。
“你小心隔墙有耳,让人找借口杀你,我被你害得现在也不敢去惹他。”
赵琰为方镇山的事心情不佳,崔妩这几日都自觉回避了他。
“惹他就惹他,没老子他早就跪在那儿求着北疆和谈了呢!”
没你捣鬼人家西北也不会乱啊。
方镇山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婆娘都还没见着,就让老子跪他,小心他折寿……”
“你想见娘娘,娘娘倒是躲着不愿见你。”
“躲躲躲,我看她躲不躲得掉,她何日出行?我得找她要个说法!”
“这阵子赵琰盯得最紧,怕是不行了,你不离京赴任他是不会安心的,不过阿爹,你这样冲动,咱们还怎么将娘娘拉拢过来。”
方镇山大掌一摊:“我有火还不能发了!”
“火先放一边,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哄娘娘回心转意,”崔妩转着圈儿将他打量了一通,认真提道:“不然你得空把胡子刮一刮吧,我一直就没看清你长什么样。”
“你这不孝女!你爹一表人才,当年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男子!”
崔妩实在不能相信。
夏日黄鹂鸣在枝头,被方镇山的咆哮声震飞了不少,公主府的庭院里,卫阳公主备了热水、剃刀,亲自给他修面,算是接风洗尘。
剃刀在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顺道将方镇山眉毛也修了。
眉毛底下的眼珠乱转,崔妩警告道:“别说话,别指挥我,不然你的眼珠子就留不住了。”
“老子非收拾不可?”
“你臭烘烘的,仔细把宫里待那么久的娘娘熏倒了。”
崔妩修完面,嫌帕子擦脸麻烦,让方镇山就着铜盆把脸洗干净,他横刀立马数十年,差点“溺死”在一盆水里。
“你个不孝咕噜噜噜——”
收拾干净的方镇山浑身不自在,那富贵家翁穿的团纹锦袍在他身上,像块罩着在木柜子上的布,肌肉紧紧绷在衣裳里,穿不出玉树临风的感觉。
崔妩打量了半晌,摇头:“这锦衣不适合你,还是穿甲胄更威风!”
“那是自然!”
方镇山重新换了一身黑甲出来。
“哇——”
一旁看热闹的,枫红和妙青齐齐发出惊艳的声音。
妙青悄悄说:“退一万步来说,寨主就不能是我爹?”
枫红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崔妩满意点头,猿背蜂腰,俊得像一壶陈年佳酿,这不比先帝要讨人喜欢?
方镇山紧了紧护臂:“老子什么时候能去找她?”
“你有些耐心,我自然会找到门路。”
当日崔妩就进了庆寿殿,留宿在了宫中。
赵琰批过奏折过来,崔妩已经盖了被子睡在暖阁里。
“官家不高兴,她也不敢多见,你若在意,就让那安抚使早些离京吧。”
是荣太后的声音。
久久没有赵琰的声音,崔妩等得快睡着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说道:“谁让她避着她爹了,想见就见,与我何干!”
“还不是怕你生气……”
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有脚步声靠近暖阁,“融儿,睡了吗?”
她从隔扇里探出惺忪的眼睛:“怎么了,娘娘?”
“今夜娘娘陪你睡好不好?”
崔妩往里让了让,隔扇再次被关上,留给了两个人一点说私密话的空间。
“你爹如今怎么样了?”
“阿爹久居江南,西北严寒,为这一场仗伤了内里,从前能提动八十斤的大刀,现在五十斤都费劲。”
“这么多年的心血烟消云散,独自个儿跑到夔州去赴任,他一定很不高兴吧?”
“是啊,他就想好好养个老,能陪在女儿身边,可就是这样都不能行,我真怕他老死在夔州,自己都没机会尽孝。”
崔妩说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荣太后拍拍她的肩,“这件事也怪我……唉,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么多年,大家都老了……”
暖阁外,静默的人影微动,无声地离开。
回到紫宸殿,赵琰看着那份留存的诏书。
为了他一个人的心情,让娘娘和姐姐这么委屈,他还是太任性了吗?
似乎,当年还是他阿爹抢的人……
他坐了很久,芳阶来劝道:“官家,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了。”
“夔州兵马还未齐备,方镇山暂不必太快赴任,先将他调到陈留,遥管夔州吧。”赵琰开口。
这是折中之策。
—
第二日崔妩睡到三竿起,荣太后跟太妃们在外头赏雨说话,殿外传进沙沙的雨声,崔妩推开高窗,园景被小雨洗出新绿,空气新鲜。
她早饭也没吃就出了宫,太后吩咐宫人给她乘的轿子两边再打上伞,别让风雨侵袭入轿。
崔妩摆摆手,让撑伞的小宫女留在殿檐下。
小轿在细雨里往宫门去。
崔妩打起帘子,任细雨扑在面上。
报仇之后,她对雨的记忆,被谢宥慢慢代替。
在绵绵雨丝里,崔妩很少再忆起幼时,取而代之的是青色雨幕下,他穿着官袍,撑着一把油纸伞,长身玉立,握伞的手骨节冷白修长。
崔妩闭上眼睛,就能假装他已经在宫门外,刚下了朝,在雨中等她回家。
心里仔细算着轿子差不多到了,她闭上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睁开
崔妩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娘子,您在看什么呢?”妙青不解。
“没什么。”
阿宥离开了之后,崔妩总是一个人玩这样的小游戏。
眼前之后只有走到尽头的高墙上,积了一颗颗水珠的柳枝,明黄琉璃瓦下是戍卫宫禁的重兵。
风吹动柳枝那一刻,大珠小珠落在瓦上,好似那抹令人心悸的身影刚刚晃过。
崔妩眨了眨眼睛,倏地探出窗外,急迫地找寻那个人。
刚刚是他吗?
可是除了守着宫门的禁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轿子摇晃,宫人赶紧停下。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妙青问。
崔妩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都半年多了,怎还如此多思多想。
那个人余生都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她将帘子放下,闭上眼继续睡回笼觉,直睡回了公主府,去看了一眼王娴清和她的女儿,崔妩在水榭里找到了方镇山。
话还没说几句,枫红踩着忙乱的步子跑进水榭,连通传都忘了,“娘子,官家在紫宸殿……”
他在紫宸殿有什么稀奇。
“他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度支司使,谢家三郎君,谢宥!”
“嗡——”
茶盏跌在地毯上,无声滚落开。
—
谢宥和谢溥走在宫道上,雨丝将尘埃洗净,淡青天色下琉璃瓦都清冷了几分,石板铺就的宫道光滑湿亮,长靴才在上面,留下一个印子又慢慢淡去。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对眼前朝局已有了解。
“你回来了,为父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谨记旧日教训,往后别犯同一个错误。”
谢溥知道谢宥性命垂危的缘由,只是皇帝已经原谅了漆云寨,他不能再破坏眼前的局面。
漆云寨归顺是好事,但其中歹心仍要拔除。
谢宥“儿子知道了。”
说话间走到宫道尽头,远远见着一个穿着美人祭衣裙的女子等着,在雨中的格外清寂。
“卫阳公主的消息倒是快。”
谢溥看向身侧,“儿子,家中如今的指望唯你而已。”
“是。”
从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崔妩一直在等着,连伞也不打,雨丝渐渐把发丝染湿,贴在额角。
等待的时候,她问了无数次:“真的是他吗?”
“真是谢家三郎?”
再等了无数个肯定之后,崔妩踮着脚,竭力想把长街望尽。
终于,雨幕里出现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绛紫大袖袍,一如旧日长身玉立,步履沉稳从容,似远山被雾气环绕,似长风将海市蜃楼吹到她面前,看得崔妩眼眶渐渐泛红。
心跳应声加快,崔妩想跑过去确定是不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似笑似哭,她现在一定很丑。
她打理好自己一塌糊涂的情绪,那个人已经走近,却似没看到她,一意要走出宫门。
“阿宥,真的是你!”
她贪婪地将他的脸一寸寸扫过,半年了……她以为余生都不能再看见这张脸。
“你还活着……”这一声像呜咽。
崔妩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确定他真的就站在眼前,不是她的梦。
在手将要碰到他的脸时,谢宥退开一步,拱手行礼:“微臣度支司使谢宥,见过卫阳公主殿下。”
第109章 说开
卫阳公主殿下……
谢宥喊她公主殿下, 崔妩将泪意擦掉,才看清了他的神情。
官帽之下的谢宥修眉明眸,肤若寒玉唇似桃瓣, 浑然像个瓷人,可也跟瓷人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若说有,似因被一个陌生的人拦住,眉间微蹙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从不会对自己这样, 眼前的谢宥陌生得可怕。
“你……”崔妩忍了一会儿情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娘子。”
“父母已做主我与公主和离, 那份和离书下官看过了。”
解怨释结, 各有前程。
写得很好。
崔妩愣愣,“你在生气这件事?”
“和离很好,下官并不生气。”
她不明白了,眼前的谢宥既然并没有失忆,那为什么对她是如此态度。
就算不明白她的用心,也该是生气, 愤恨。
为什么连这点也没有。
“下官还有公务,少陪了。”
谢宥点头算是道别,而后错身越过了她。
雨丝不知何时下成了大雨,打在地上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崔妩挽起的发浸满了水, 垂落下来,那霁红色衣裙斑驳, 真成了美人祭。
“娘子, 雨变大了,咱们先回去吧。”妙青来拉她的手。
崔妩在那发怔, 有人来拉她,呆呆就跟着走了。
—
掌灯时分。
公主府前门大街。
时雨才歇,刚收到消息的晋丑匆匆骑马回来,才下了马,在侧门上还看到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在那等着。
崔珌也看向来人,是个白衣秀士。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见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测身份。
“在下晋丑,敢问兄台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说话,晋丑对门房道:“晋丑请见卫阳公主。”
“你也是来找公主的?”
还在晚上来。
“是。”
来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晋丑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再等门房传话的间隙,两个人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没一个开口,莫名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转。
枫红从府里探出头来,说道:“公主不在府上,你们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异口同声。
—
崔妩在藻园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还是逼她带着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将湿衣服换了,她也置若罔闻,不跟谢宥把事情说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旧日梳妆的妆台前,连灯都没点,黄铜镜子只能照见一片漆黑。
屋子还是旧日的陈设,除此之外就是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她没回来过,谢宥想来也再未踏足此处。
坐在这屋子里,很多在这半年来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记忆浮上心头。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和阿宥最亲密的记忆,可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屋子再掌灯时,照见的再不是一对彼此恩爱的旧人。
从没有哪一刻,她对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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