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听到齐珩的话语,终是没忍住问了他:“你对她是认真的吧。”
他原先害怕齐珩娶江氏女只是为了和东昌公主联手对付中书令,可出于政治的联姻,大可不必这样。
聘礼的活雁宫里又不是没有,直接吩咐一声,大内和礼部自然会准备好,哪里敢劳烦天子亲自下场狩猎?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3】又是獐子,又是活雁的。他期盼着帝后和睦,但又怕齐珩真的陷了进去,那才是误了大局。
“既然娶了,那就是我的妻子,不认真是想怎样?”
夜幕渐渐落下,仿佛为天空盖了一层黑纱。
谢晏仍不放心,便提醒着他:“她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女儿,她的背后还有济阳江氏和江宁南氏,文臣武将间具有极好的声名,你们之间注定不能和寻常夫妻一样。”
他的话,齐珩又如何不能懂?
世家和君王,从来不能真正一心。
夜晚的凉风吹拂着人的面颊,也让深林中的人更加的清醒。
男人喉结微动。
“我知道,她是世家选出来的皇后,但她…也是我的妻子,我答应过阿娘,一定会对未来的妻子好。皇后的出身对于帝王而言是极为关要的,而我的妻子于我而言,出身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她肯信我。”
“我会好好对她的。”
星月下,少年帝王郑重的承诺,显得由为赤诚。
皎洁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树叶簌簌作响。
谢晏挑眉不语。
散落的思绪终于还是汇聚,他朝着亭子大步而去。
*
天子乘舆至宗庙,将成婚之期告知祖先。
然后,便是真正的册后了。
只是册后前的那一晚,江式微有些难眠,于是起身在自己院中那棵海棠下踱步。
抬眼看向她院中角落的帷帐,是方才尚舍局的人搭的,说是明日册后要给尚宫休息用的。
尚宫……是中书令的妹妹,又多次被朝臣论议为皇后,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回来了,只怕如今等待册后的就该是她了。
江式微只觉得心头乱的很,便推开了院门,朝外走去。江式微瞧着树下有一人影,负手而立。
“阿兄”
树下的人闻声转身,绽开一抹笑容。
“晚晚来了。”
“嗯,有些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是因为明日的册后礼吗?”江律看穿了她的忧虑,于是问她。
“阿兄,我有些害怕,害怕我做不好,会给阿耶阿娘还有江氏带来祸事。”江式微一脸愁容,对江律道。
“傻姑娘,别胡说,你是我们江家最好的姑娘,你怎么会做不好呢?”江律揉了揉她的头。
“别怕,阿耶阿娘和我都在你的身后,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是支持你的,入宫就和在家一样,莫要委屈了自己。”
听了这话,江式微没再顾着男女大防,直接扑在了江律的怀里。
“阿兄,我真的、真的不想当皇后,我只是想留在你们身边而已,我从来没见过天子,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我一定要嫁人。”
她抱着江律的手又收紧了些。
江律抱着她,任凭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们身处朱门之中,从小便锦衣玉食,不必如民间一般饱受饥寒交迫之苦,也不必为生计而卑躬屈膝,若这世间的好处全让我们占了,岂非太过不公?”
“你的婚事已然是多少人想要而不得的,既然享了好处,也必当承担起责任,为民谋福祉,为君王分忧,是我们的职责。”
“所以,不能逃避。”
江律认真道。
江式微泣声渐停,将江律的每句话铭记于心,随后正色道:“我省得了。”
圆月,它吟唱着悲离与欢合。
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尚宫王子衿等一众女官便在江式微闺阁外的帷帐中等候,等着正副使入公主府正门,此前他们均在正门外的帷帐等候。
东昌公主及江氏父子均着朝服出门相迎,并向北行拜礼,太尉与宗正卿带一干人手捧天子赐封的皇后典册、备礼正式入门。
得到正副使入门的消息,王子衿才带着女官入江式微的闺阁。
“妾尚宫王氏,奉命来为姑娘更衣。”
王子衿的眉目间十分清冷,不带一丝温和之色,略微还夹杂着难让人察觉的讽刺。
江式微稍稍屈膝,颔首回礼,果真和她想的一样,这位王尚宫对她……似有敌意。
虽未正式册后,但自纳采礼结束后,大内的人私下里便以“殿下”称她,言语间莫不带着对未来皇后的谈好谄媚。可王尚宫只讽刺的唤她作姑娘,只怕还在为选后一事耿耿于怀。
王子衿是尚宫,统领六司,导引中宫,而她即将为后,与尚宫关系尤其密切,看来她入宫以后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司饰与司衣捧上了象征皇后尊贵的凤冠与袆衣,为她妆饰。
江式微饶是心里有过准备,但终究还是被惊艳了,十二龙九凤冠,花丝点翠饰以十二条金龙,金龙口衔珠滴,镶嵌着数不胜数都珍珠与宝石,象征着皇后的十二花树与博鬓相得益彰。
深青色的大袖饰以五色雉鸡纹,佩玄组大双绶、白玉双珮,小绶间施三玉环,最后司衣跪地为她系上龙纹白玉革带。
所有人在看到江式微穿上皇后的装扮后,都忍不住吸了口气,江式微的容貌在一众人群中委实不算出众。
其实江式微也是美的,她的美就在于第一眼觉得相貌平平,但却如雨后清茶,随韶光流逝,细细品鉴后方知其的美丽。
不是短暂的妖冶,艳得让人疲倦。
而是永恒的温和,暖得让人心悦。
她盈盈一笑,柔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有种岁月静好的美感,倒真是担得起“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这十六个字。
王子衿见江式微衣容已毕,便推开阁门高呼“出阁”。引导江式微站于庭院中,由内人铺上蒲团,江式微跪在上面向北叩拜,叩拜毕便是跪听册文。
太尉是正使,他展开册文,于庭中朗声道:“朕惟璇闱翊化,令仪丕著于珩璜。象服分荣,茂典式光于纶綍。尔江氏,驸马都尉、承平侯、上柱国江益长女也,郡从济阳,系出高闳。明《关雎》之风化,美《螽斯》之众多。”【4】
“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宜导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今遣太尉卢缇持节授皇后玺绶,尔其祗承景命,永期繁祉之绥。”【5】
宗正卿将皇后典册及宝绶奉于江式微手中,江式微再拜。
“妾江氏领命。”甘棠上前扶她起来。
授册后,她便是真正的皇后,要以皇后身份,接受在场所有人的跪拜礼。
尚仪司礼仪,便上前对她道:“请皇后殿下升座。”
尚仪导引江式微入堂受礼,在江式微升座后,便先跪拜嵩呼:
“皇后殿下。”
在场之人皆跪于地齐呼皇后殿下。
江式微看着下面跪着的众人,其中还包括她的阿耶阿娘……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捏了捏手心。
尚仪跪奏“礼毕”后,江式微才长舒一口气,由王子衿导引回闺阁,使臣也乘辂车回朝廷向天子汇报,等待亲迎之日到来。
*
黄昏时分,皇宫戒备,齐珩身着衮冕坐在殿上,不自觉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按照时辰奉迎使臣已去皇后家中了。
他只觉得日子过得怎的如此之快?
早上高翁一边为他整理衣袍,一边嘿嘿地笑着祝福他:“皇后殿下和陛下今日成婚,臣也乐呵,臣祝陛下和皇后殿下恩爱偕老。”
高翁止不住地笑,齐珩看着高翁枯黄的面颊上已起了几分褶皱,想到过往,不免心头一酸,他低声道:“会的,多谢高翁。”
他娶妻,阿娘若知,想必也会欣喜的吧。
高翁乐归乐,但还是有些担心,怕齐珩不懂如何与女子相处,便又嘱咐他说:“陛下,见到皇后殿下高兴归高兴,可千万别惹人家姑娘生气啊,要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只管夸人家姑娘,姑娘家都爱听的。”
齐珩无所顾忌地笑着:“高翁放心,我都省得。”
高季乐呵呵地道:“陛下一定要和皇后殿下好好的。”
高季早上和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齐珩衣袖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攥紧,仿佛只能通过如此来缓解他心中的紧张。
另一位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出门前要闻听父母亲的教导。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江益语中流露些不舍之情。
“儿谨听父亲教诲。”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东昌公主为她理了理袆衣,郑重地嘱咐道。
“儿谨听母亲训导。”
“去吧。”
东昌公主拍了拍江式微的手。
她是不大爱作儿女之态的,于是拼命的忍,但终究还是没藏住,她伸手拂去了眼角的泪珠。
傅姆与王子衿导引江式微登上重翟车。
“请皇后殿下登重翟车。”
江式微升车之后,仪仗队便簇拥着重翟车浩浩荡荡的驶入大明宫。
宫内到天子御殿均施了步障,这段路她是要降车步行的,以示对天子的臣服。
有六位内人为她打扇,伞灯烛均布列其后,她看不见前路。
见前面引路的队伍停了,她只觉得心如鹿撞。
竟是……到了么?
她的手有些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原本沉静的湖水,此刻泛起了涟漪。
倏然,障扇下,一只宽大的手掌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羊脂玉扳指在她面前展露。
细看去,那只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还有些微小的茧。
第017章 和如琴瑟
细看去, 那只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 还有些微小的茧。
那只手, 就那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气, 被妆饰得如朱丹般的双唇轻启, 微微有些颤抖。江式微将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算了, 认命吧。
江式微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她又换上了一副得体的微笑, 这浅浅一笑犹如江南的绵绵细雨,丝丝点点,落在了清早深巷中卖花人所持的杏花花蕊上。
她将右手轻轻放于他的掌心,透过右手,她依稀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粝。
大明宫内钟乐齐鸣, 共同唱和这桩盛事。
霎时, 左右持扇的内人将障扇打开,行却扇之礼。
她终于抬起头,莞尔一笑, 想向天子展示她最美的一面。
却不料抬起首时,透过那冰冷又华贵的十二旒, 她终于看清了天子的容貌。
恍惚间,那些言语,犹在耳边。
“女公子过誉了。”
“是你。”
“我不越雷池。”
“霁长安, 踏青云……”
“你是江南人么?”
她望着他,他亦在看着她。
天子玉藻, 十有二旒。【1】
冠冕下的他眉眼带笑, 似是霭霭停云下层峦耸翠的绵绵青山,隔着垂悬的珠帘, 又如濛濛时雨般的琢磨不透,云销雨霁,隐隐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而此时天边升起了朝霞。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2】
幼时翻过的书页,仍然铭记于心,只是那时她不甚懂。
而今她明白了。
原来是真的……乱了她的心曲。
齐珩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此前的心中烦扰已然有了答案。
那道诏书确实很配她。
以前他隔着云雾,从未看过她的样貌。他对她的一切印象,终究归于他的意想。而今他看真切了。
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当顾有容将这份诏书呈于他时,他曾置疑是否夸大其词,但他在看清了她之后,便觉得这四句——
于她,不算溢美之词。
只是这里并无大相国寺皑皑若白雪的梨花,也没有翠微院中稍带雾色的微涩青梅。
或许是二人有些出神,迟迟未有动作,王子衿拜礼出声提醒道:
“启请皇帝陛下导引皇后殿下入室行礼。”
听到王子衿的话语,齐珩方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覆于他掌上的那只手,他轻轻收拢,牵着她悠悠向内走去。
殿内已然布置好了一切,龙凤高烛,红泪欲滴。
王子衿着女官服立于一旁,朗声道:“见礼。”
“请皇后殿下拜。”
江式微收了收袆衣的裙摆,直身跪在蒲团上,对齐珩低首行礼。
“请皇帝陛下回礼。”
按制,齐珩为天子,是君,江式微是皇后,是臣。虽言夫妇一体,但身份犹殊,齐珩是不必行跪礼的。
因此齐珩只是折节弯腰对江式微行揖礼。
随后由女官将江式微扶起入内行同牢合卺礼。
只见二人并行坐着,由司饰奉上手巾,为江式微与齐珩净手,尚食服饰二人同牢,进三食。
女官拿来了以红绳相连的两个瓢,倒上美酒。王子衿再道:“帝后合卺。”
本该由江式微接过向齐珩敬酒的,但齐珩反倒先接了过去,将一只瓢亲手递给了江式微,他看着她的双眼,温声道:“这酒可能有些烈。”
她但笑不语,先敬齐珩,见齐珩一饮而尽而后,她缓缓饮尽。
二人看着女官将方才盛酒的瓢合上,用红绳系好。
王子衿原本娇艳面目此刻有些冷肃,扯出得体一笑,道:“帝后结发。”
女官卸下她的凤冠,从髻中用剪刀截下一缕青丝,与齐珩的发丝用红线绑在一处。
齐珩看着女官手中的结发,袖下的手掌攥紧,只听王子衿道:“帝后更衣入幄。”
他抬眼方见江式微已起身由女官带去更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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