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陛下助他成此事,陛下认为,他难道不会顺陛下的意么?”
“徙政事堂这便是名正言顺的借口,王铎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崔知温淡淡道。
徙政事堂,不仅是天子重洗政事堂的借口,也是王铎堂而皇之再进一步的借口。
这无论是对天子,还是王铎都有利无害。
即便平时王铎与齐珩再不睦,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联起手来。
这便是人性。
“可此事便就算由王铎来办,也不一定办成啊。”齐珩质疑道。
“中书令在朝多年,虽然不是执政秉笔,却胜于执政秉笔,陛下认为这是为何?”
“因为政事堂那帮家伙被中书令拿捏了证据。”崔知温面不改色道。
齐珩气得哼笑一声:“贪污的贪污,卖官的卖官,狎妓的狎妓,朝廷的蠹虫,朕要换的这些人倒是没一个清白的,算不得冤枉他们。”白义曾经暗查过这些人的底细,因此齐珩一清二楚。
“正是。”
齐珩听此,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倏然一笑:“卿还真是将人性算的......”
“毫无疏漏。”齐珩说出了最后四字。
那么,就按照崔知温说的来做吧。
“卿就今日提议拟一劄子出来,明日廷议,论列此事。”
“臣,遵旨。”崔知温打揖领命。
“忘了问卿一句,卿身上的伤还好吗?”齐珩还记得在御史台狱见到崔知温时,他满身是伤,不忍直视。
东昌公主折磨人的手段才是让人“叹为观止。”
崔知温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在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
“臣无大碍,劳陛下惦念。陛下于臣之恩,臣当万死以报。”崔知温说罢,深深揖了下去。
“卿还真是……动不动就行礼。”齐珩走下台阶,亲自将崔知温扶了起来。
“若真想报答朕,便好好效力于家国罢。”齐珩拍了拍崔知温的肩头,恰好避过崔知温的伤处。
崔知温走后,齐珩提笔写下了一封密信,吹干上面的墨汁后,在一旁的漆盒中找出私印,盖了上去。
“白义。”齐珩高呵一声,白义便迅速入内,出现于殿中央。
“你看一眼,之后立即送去,不得有误。”
白义接过纸张,低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便知晓了齐珩要他给谁送去。
只见信上的字迹干净利落:
“昔日卿言,沉疴【8】当改,月下之诺,今当回允。”
末尾赫然印着——
“明之”二字。
齐珩将私印又放回漆盒内,不经意间目光落在了前几日用过的纸张上。远看去,白纸上画有各式各样的弯弧,像极了立政殿女子眉间的小山。
齐珩将这些纸张卷起来用红绳系上,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做这些事情,显得极为优雅,然而齐珩的眸色很冷,随后毫不留情地掷入卷缸中。
第020章 赌书泼茶
立政殿内, 江式微看着面前容貌艳丽、举止娴雅的女子,昨日大婚匆忙,她并未细细端详王子衿的样貌。
如今看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人, 当真远山芙蓉, 浅黄色的衫子再配上绿色对襟褙子, 腰间环着流苏, 头上高高的冠子, 点缀着金饰, 只一边插着步摇,本该是艳丽的装束,但在王子衿身上显出精明强干的气质来。
江式微垂眸,其实王子衿的容貌在她之上,都说王子衿与中书令王铎是一母同胞, 只不过王子衿比王铎小了十余岁, 她和齐珩是同岁。
因生母过世得早,王子衿是由王铎夫妇带大的,王铎之妻出自言情书网, 学识教养自是不凡。
王子衿幼时也如王铎一般聪敏好学,一点即透, 颇有才名。
后来王含章因其祖母华阳公主病重辞官出宫后,齐珩下敕,凭以才选官之名让王子衿入宫担任正五品尚宫。
自其任尚宫以来, 宫内诸事,从无疏漏, 连挑剔的顾有容对此也是连连称赞。
这样的女子, 着实出众。
“皇后殿下,这是六司在职女官的名单, 请您过目。”
王子衿将手上的名簿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接过后翻看了几眼,问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位子在空着啊?”
她虽看的不甚仔细,但因空之位太多,显而易见。
就比如尚宫应有两人,现下只王子衿一人,尚仪应有两人,现下一人没有,昨日大婚掌礼仪的那个尚仪也不过是代掌,并非正式授命的。
王子衿正色答道:“黎尚仪与苏尚仪先后因身体原因而请辞离宫,宋宫正因徇私舞弊而被逐出宫,其余人也因大小事而被发落,因此空出来的官位颇多。”
江式微扶额,她没想过齐珩后宫这么清净。
原只听阿娘说过,齐珩无后妃嫔御,素有“勤勉政事,不溺女.色”之名,没成想,连女官基本规制都填不上。
有些想倚阑干的愁。
江式微想起什么,便道:“对了,王尚宫,女官是两年一擢拔,不知我记的可对?”
“殿下记的不错,女官擢拔去年业已办过。”王子衿道。
“那可否加开擢拔考试?”江式微问道。
“加开?”王子衿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江式微会提此。
“殿下,这没有先例。”王子衿提醒道。
“既无成例,那吾便做这个先例,陛下大赦天下,加开恩科,以膏泽斯民【1】,内廷也应如此,便传吾的懿旨,凡五年内未有升迁的宫人,若无过失,皆可参试。”
江式微笑了笑,轻轻牵住了王子衿的手,温声道:“子衿,辛苦你了。”
王子衿有些赧然,垂首低声说着:“没有,臣当不起殿下的辛苦。”
她复而又问道:“殿下,可还是由顾昭容来命题?”
内廷的女官擢拔考试,历来都是由顾有容主持操办,眼下新后入宫,自然是要听江式微安排的。
“顾昭容于宫中多年,由她命题自是当然,子衿,你也去吧,帮衬着昭容一些。”
江式微浅笑道。
王子衿看着她笑意盈盈,心头一动。
让她帮衬顾昭容命题,这是在给她机会啊!
皇后就真的一点都不忌讳她么?
王子衿并未再说些什么,只欠身领命罢了。
夜晚暮色降临,齐珩并未让人通禀,直接进了立政殿,便见江式微坐在桌几旁,捧着一碗瞧着不知是何的点心,一边看书,一边慢慢饮着。
齐珩倒也没唤她,只默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不发一言。
灯火葳蕤,殿内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身前之人。
江式微看得认真,并未注意到身后还站着人。
江式微翻了翻书页,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2】”
江式微念此,叹道:“如果不是因为君王你啊,我又怎么会陷入这泥泞之中呢?”
江式微如小孩般撇了撇嘴,舀了块冰酥山放入口中,半靠在桌几上,单手拄着头,丝毫未注意到齐珩。
齐珩倒也不急,只嘴角含笑,俯着身子看着她的发髻。
他柔和的眼波中倒映着江式微的背影。
高季在远处掩嘴悄悄笑着,后又蹑声蹑脚地离开了殿内。临走时,还不忘了让其他侍奉的内人下去。
六郎啊,我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高季心想。
良久,殿内只有灯芯爆花声和书页的“哗哗”声。
齐珩俯着的身子都有些酸了,有些无奈,显然江式微是看书看的入迷,连他来了都未察觉。
齐珩一声轻笑,算是惊了案几旁正在看书的女子。
江式微不禁打个颤儿,手中的碗都差点摔了,回身方见齐珩正站在她的身后。
江式微想起身行礼,腕间便被齐珩的手托住,只听他温声道:
“不必多礼。”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妾都不知道。”江式微道,言语间似有歉疚。
“并未太久,只是我瞧你看得认真,便未扰你。”齐珩宽慰她道。
“这是....冰酥山?”齐珩看着江式微方才捧着的碗,问道。
描金的碗中还有些未用完的冰酥山。
在这闷热又漫长的夏夜中,冰酥山显得格外诱人。
“嗯,陛下可要用一些?”江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说罢她又隐隐懊悔,咬了咬唇角。
怎的未思虑思虑便说出了口?
她殿里怕是只有面前这一碗冰酥山,天子也不可能食她用下的罢?可她上哪去弄第二碗去?
齐珩低首应了声,随后面不改色地将江式微那碗用完。
江式微面上露出了些许不自然,她好像还没和男子这么亲密过,亲密到共用一碗食馔的地步。
“冰酥山虽好,但女孩子夜里还是不要吃太凉的东西,会腹痛的。”齐珩嘱咐道。
江式微听此言,冲他笑了笑。
这是在关心她吗?
“妾知道了。”
“在读《诗经》?”齐珩翻了翻书。
“诗三百篇,圣贤所书,字字深意,妾很喜欢。”江式微道。
灯火下,佳人之貌尤为柔和。
齐珩别开眼,笑道:“不若我们赌书如何?”
“赌书?”江式微惑然问道。
齐珩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嘴角微扬,继续道:
“就以此书为准,双方各出一句,再由对方来说,出自何卷、何页、何行,赢者便可饮此茶,如何?”
式微提了兴致,笑道:“陛下确定么?妾可是不会让着陛下的。”
齐珩拢了下袖袍,身子微微向桌几倾斜,道:“我亦读《诗经》数遍,我亦不会让着你的。”
他笑得肆意,似星辰于暗夜。
很耀眼。
“那我便不客气了,锦书。”
齐珩看着江式微说道。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3】”齐珩一上来便问了个难的。
式微仍是淡淡笑着,从容不迫道:“《国风·卫风》中《河广》一篇,此为第六十一篇,为第五、六句。”
齐珩自知江式微记忆力甚好,便随后又问了几个更难的。
像江式微这样有才华的女子,只有他不加偏私,才是尊重她。
几轮下来,齐珩倒是输了不少,难得赢了江式微一回。
齐珩却过于激动,不甚洒了茶水一身。
江式微忙得用手帕给齐珩身上的水珠拭去,齐珩亦然,不经意间,齐珩的手覆上了江式微的手。
江式微抬起头。
那一刻,四目相对。
窗边烛芯爆花声不绝。
齐珩看着身前的女子,干净柔和的面庞上渐渐染上一抹红晕,她眼睫似蝴蝶般轻盈扇动,眸中清辉洒江波,随波浪闪耀万里。
恰似桃花依旧,于春风中含笑怒放。
他看着她,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此刻泛起了阵阵涟漪,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耳畔似升起了朝霞。
江式微只听他轻笑道:“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是出自《小雅·常棣》。”
“锦书,记得了罢?”
第021章 何曾梦觉
“锦书, 记得了罢?”男子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梦中一幕幕飞快闪过,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含凉殿。
他悬剑刃于她的颈旁。
还有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锦书,答应我的事, 莫忘了。”
江式微是被脚上的疼痛闹醒的, 骤然醒来, 有些恍惚。
因做了个长梦, 十分头痛, 她忍不住揉了揉。
东方泛白, 淡青色的天幕悬坠着朵朵白云。
昨夜她被齐珩抱回来后便做了个长梦,梦到了许多,她和齐珩的相遇..赌书泼茶等等。
最后,梦到了他要杀她。
明明是同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若非昨夜他对她起了杀意, 她怕是真的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甘棠。”江式微轻唤一声。随后甘棠便一袭女官服掀了帷帐入来。
“殿下, 臣在。”
许是梦做的太长,她都忘了,甘棠已不是她的贴身侍女, 而是大明宫中正八品掌记了。
江式微让王子衿在举行女官擢拔考试时,也让甘棠去试了试, 毕竟甘棠和她在南家多年,总归是耳濡目染学了不少。
甘棠也没辜负她的期望,真考中了。
算是有了官身, 食朝廷俸禄,也不必她护着, 自己个儿便能搏出一番天地。
“帮我备些点心, 可速成的,梳洗后, 我要去紫宸殿一趟。”
“殿下,速成的点心怕是不太精致,这是要给陛下送去,恐怕不太好。”甘棠道。
“没事。”
送点心只是个幌子,昨日她答应齐珩除去中书令这个碍脚石,自然不是嘴上说说,需得拿出些许行动出来。
皇后是小君不错,但更多是囿于后宫中,无法干涉外朝,否则便是干政。
大晋涉政的皇后虽也不少,但多数是在皇帝的允许的情况下名正言顺的预政事。
王铎官职不低,她要想帮齐珩,就势必让齐珩放权给她。
所以她此番前去,便是与齐珩谈判。
她要齐珩给她干政的机会。
“对了,你让漱阳拿出那件浅粉色的衣裙来。”江式微道。
梳洗毕,江式微便往紫宸殿去了。
“陛下,皇后殿下来了。”高季向案前的男子禀报。
齐珩抬眼,似有些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复而又说着:“让她进来罢。”
果真见一粉色身影盈盈入内,带着那一口鲜明的吴侬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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