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放心,无论政事堂如何迁移,你张观棋永远都会是宰执之一。”
说罢,王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应池的肩头。
“但听陛下圣意。”张应池打揖,说出的话滴水不漏。
王铎冷笑一声,看来张应池还不肯接受他的拉拢。
也罢,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堂外风起,甚冷。
张应池回了宅邸,其妻王氏便迎上替他宽了外袍,道:
“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妾听隔壁柳公院里一直在嚷嚷呢。”
当年张应池调回长安置办宅第时,恰好就是柳治平推荐的,因此两家相邻,平日里也算得和睦。
“伯仁兄今日与柳清明是彻底撕破脸了。”张应池喝了口茶汤,与妻子分享着今日之事。
“中书令不是与秘书监一贯交好么?”王氏一边用铜熨斗熨烫着张应池方才换下的外袍,一边朝着张应池问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6】本就是因利而聚,自然也因利而散。”张应池一语道破。
“是啊,但是郎君夹在中书令与秘书监中间,也是艰难。”王氏叹道。
“夫人放心,我不参与他们二人之事,也不参与党争,咱们只安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夫人莫要再发愁了。”张应池安慰王氏道。
王氏应了声,又问道:“郎君今晚还要修书么?”
“嗯,《贤女传》的首卷太姒篇还有几个字词我未校准,还有末卷我也没改完,我今夜再改改,后日便要送去秘书省印刷了。”张应池道。
“那妾为郎君去添根蜡烛。”王氏说罢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去寻蜡烛了。
张应池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
一日日地过去,犹如走马灯一般转瞬即逝。
外面天色深晚,月牙高悬。
立政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甘棠与漱阳坐在月牙凳上玩着双陆【7】,周边被几个内人围着,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江式微就坐在一旁赏画。
江式微素来对身边人比较放纵,也不忍苛责,只不闹出什么事情,便随他们去了。
齐珩无嫔御,宫中人少,显得太过凄清,让她们嬉戏热闹热闹也好。
“嗳,我近来听守宫门的小黄门说如今坊间流传一本书叫《贤女传》,里面记载了历代贤德后妃。”
“你们猜猜这《贤女传》首卷女子写的是谁?”
漱阳悄悄瞅了眼江式微,随后打着团扇掩着面故弄玄虚低声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太姒!”
一位精通于史书的内人急急答道。
“不对。”漱阳道。
“那是谁啊?”另一个内人问道。
按常理说,这样的书卷,一是按生平早晚为序,二是按功德大小为序。
“嘿嘿,是咱们殿下!”漱阳掩嘴咯咯笑道。
众人方恍然大悟,江式微听见动静,放下了手中的图卷,蹙着眉朝这边走了过来,温言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呢?”
那位精通史书的内人笑回道:“漱阳姐姐说,有人为殿下作书了呢。”
江式微闻听此话,略带疑惑地看向漱阳,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笑。
“什么书?”江式微问道。
漱阳起身施礼,定定答道:“妾听守宫门的小内臣说吏部张尚书作了本《贤女传》,将殿下列在了首卷呢。”
“贤女传?”
江式微不解,凭心而论,她方嫁入大明宫不久,并未做什么能让人堪堪称道之事,列为《贤女传》首卷,摆明了这是作书之人在奉承讨好当今皇后。
“你说作书之人是吏部的张尚书?”江式微问道。
“是啊。”漱阳答道。
江式微还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张应池,张观棋?”
“正是那位张尚书。”漱阳肯定答道。
江式微这一月来,也并未闲着,算是将三省六部有些头脸的官员名字都记了下来,连同家中妻室江式微也是熟稔于心。
只是,这张应池在她印象中是有名的大儒,颇具文人风骨,并非是谄媚之人。
“这恰恰说明啊,是咱们殿下贤名远播,就连那位刚正不阿的张尚书都为殿下作传了呢。”
穿着浅黄衫子,竖着圆髻的内人也捧场微笑着道。
江式微并未再作声,只立在原地思忖着。
忽而闻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怎么站着发呆?”
含着淡淡轻笑,一如春光依旧,暖入人心。
江式微闻声转过身来,果真见齐珩着素白色常服站在她的身后,江式微站定后款款施礼,众人也随之起身施礼。
“没什么,方才听了些趣事。”江式微道。
齐珩扬了扬手,示意身边的内人退下。
随后收了衣摆半靠在了软榻上,目光注视着她,样子极为随意。
江式微看着他这随意的样子,倏然间绽开一笑,若说齐珩刚开始还估计着身份体面,想着在她面前装一装沉稳样子,现在怕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瞧现在这样子,俨然是个风流少年。
“你笑什么?”齐珩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惑然,不禁问道。
“我笑的是,明之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么?”江式微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齐珩侧首凝视着她,良久,低声笑了笑,似是自嘲:
“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你面前装什么。”
江式微但笑不语,齐珩一直看着她,也未再说些什么。
自江式微与齐珩大婚这一月以来,齐珩面上是夜夜留宿立政殿,外人皆道“陛下对皇后疼爱有加。”就连身边的内人每次看江式微都略带暧昧之色。
但江式微知道,她与齐珩不过是面上装的恩爱,以应付朝野内外,实则两人夜里也一直现下这样,话头来了说两句,没话时江式微便在一旁看书,而齐珩就静静地看着她,到了安寝时二人便分榻而眠。
这似乎已成为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衣衫。”齐珩看着她,淡淡道。
“嗯?”江式微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挺娴静的。”齐珩不再看她,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茶水。
“明之是在夸我么?”江式微浅笑道。
她浅笑的样子就这般落入了齐珩的眼中,像溶溶月光下,立政殿里半开着的窗旁放着的那盆山茶花,荼白洁净。
似玉。
齐珩低头笑了笑,说了句:“是。”
“明之今日不也换了素白袍么?”
齐珩道:“一直是高翁来负责我的衣物,他拿什么我便穿什么,我也没太过注意这事。”
江式微持杯的手一顿。
齐珩成婚前衣物由高季负责,这无可指摘。但成婚后理应是由她、这个齐珩名义上的妻子来负责。
他这是在暗示她,这个妻子做得不合格么?
江式微无语,又打量着齐珩今日的衣着。
素白色常服上用金线绣了松竹纹案,显得整个人清冷又矜贵。
但总觉得少了些少年人应有的肆意。
“白色很好看,若是绯色,更佳。”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齐珩为他描眉时穿的正是绯袍。
“绯色...你喜欢绯色么?”齐珩沉默片刻,问道。
江式微应了一声:“有些喜欢。”
齐珩低首看向桌面上放着的图卷,是方才江式微细细品赏过的。他双手放在卷轴的两侧,道:“这是?”
“《墨萱图》。”
江式微一边说着,一边窥着齐珩的神色。
她想知道,齐珩会有怎样的反应。
齐珩攥着卷轴的手骤然发紧,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似有悲痛。
他眼底落寞,哑声笑了:“怎么偏拿了这幅画出来?”
他抬首直视江式微。
他想知道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想送给顾姨的。”
江式微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眸道。
“锦书,你一直都很聪明。”齐珩道。
江式微未答。
“夜深了,你早些歇了吧,朕今日不宿在这里了。”齐珩拂袖而去。
江式微并未施礼,只默默坐在原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形单影只,十分落寞。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污糟事。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心中不免泛起了酸,她是试出来了齐珩的态度,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欢喜。
良久,她收起了卷轴,放入柜中锁了起来。
想想便觉得还是算了罢。
她不该刺他的。
第023章 寸草春晖
齐珩自那日拂袖而去后, 便十余日未再踏足立政殿。
江式微知道,齐珩还在生她的气,气她用他的痛处来试探他。此事, 的的确确是她的过错。她无可辩驳, 也彻底打消原来的念头。
齐珩的底线与软肋, 是母亲。
她不能再碰。
原想着过几日, 她亲自做些点心向齐珩赔罪的, 却不料齐珩遣来了高季, 今日约她一同去梨园听戏。
江式微眉间稍蹙,只疑惑道:“听戏?”
高季俯首,恭敬地答道:“正是听戏,听闻梨园伶人们排了近日民间较为流传的戏,陛下想着, 殿下也必定十分感兴趣, 所以命臣来请皇后殿下过去的。”
“现在么?”
“正是现在。”
“那便烦请高翁等些时候,我更衣后便去。”江式微颔首,浅笑道。
随后带着漱阳落了帘子, 于内室更衣去了。
漱阳咯咯笑着:“殿下换身浅粉色的衣裳,显得格外娇俏呢。”
复而又道:“陛下近几日没来, 想必是朝务繁忙,现下得了空,便约殿下去听戏, 可见心里真真是有着殿下的,殿下可要好好打扮一番呢。”
江式微并未留意漱阳的话, 倒是想起了那晚齐珩说过的话。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的衣衫。”
--“挺娴静的。”
江式微道:“我今日穿浅蓝色的衫子罢。”
毕竟, 他夸过。
江式微又想起了什么,便对着漱阳嘱咐道:“我的嫁妆一直放在库里, 里面有一块通体晶莹洁白的横玉,应是放在角落里的那个紫檀木浮雕云龙纹的柜子里,左上那个格,里面有个象牙制的盒子,那块横玉就放在那个里,等会儿去梨园时,你便把它拿来给我。”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
那她拿块横玉来做赔礼,他应该能感受到她的诚意罢?
换了衫子后,江式微又在妆台前整理容妆,描眉抹了口脂,换上掐金丝的耳珰,将漱阳方才寻来的横玉放在袖中后,方起身,对高季道:“有劳高翁了。”
“臣不敢。”
“请殿下移步。”高季低首道。
“高翁可知,今儿排的是什么戏?”江式微坐在步撵上,对跟在一旁的高季道。
“臣不知,但臣想定是场好戏,否则陛下也不会折腾殿下这一趟了。”
“我倒是有些期待了。”
高季听此话后,但笑不语。
步撵至梨园,江式微下撵,便见一小黄门迎上前来,施礼低首道:“臣请殿下安,陛下已候殿下多时了。”
江式微浅浅应了声。
随即由小黄门推门,江式微入内。
便见齐珩一袭绯袍于椅上闭目养神,听到来人的动静,他方缓缓睁开了眼,徐徐道:“锦书,来了?”
江式微施礼,笑道:“陛下约妾,妾自然要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攥着袖中的那块横玉,想着什么时候给齐珩好。
“入座罢。”齐珩揉了揉眉心,眼角稍带不耐对她道。
“高翁,让他们开戏罢。”齐珩见江式微落座后,便对立于一旁的高季道。
“今日排的是什么戏啊?”江式微问道。
齐珩侧首看她,见内人已奉上了茶与糕点,道:“想知道?待会你自然便知了。”
江式微听此,便不再多言。只默默放回了已放在掌心中的横玉,静静地看向戏台。
只见,一施朱敷白的伶官踏着云步,掐着兰花指,挥舞着水袖丹衣,眼波流转间诉说着绵绵情思,咿咿呀呀开始唱着:“深府寂寞,郎君啊,你怎如此薄情。”
全然一副被夫君抛弃的模样。
忽而又出一白面小生,对方才女子直直唤“娘”。
江式微看到戏台上二人时,忽然心头升起了几分不安,她不动声色地瞧了旁边的齐珩一眼,见齐珩神情淡漠,悠悠然喝着茶水。
江式微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台上的戏。
直到戏唱到末尾,台上二人上演着母子分离。
--“娘,贵人来助儿,富贵在眼前,你为了儿便安心去吧。”
--“吾儿,你要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娘么?”
--“娘,为了儿,你安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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