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令月的话越来越难听,江锦书觉得格外刺耳。
“你想拿乔也要有个度,阿娘是不会害你的。”
“娘,儿求您了,别逼儿成么?”江式微饮泣道。
“晚晚,你要知道,没有阿娘,你连这宫门都碰不到。”东昌公主冷冷道。
“晚晚,你不会让阿娘失望的……对么?”
江式微含泪不答。
“今日我把石氏留在这做你的新傅姆,六郎那边我已派人去请了,莫辜负阿娘的一番好意。”
她抚上江式微的脸,声音温和。
却如棉中之刺,让人心颤。
“阿娘,求你,我真的害怕,我求你再给我些时日成么?”江式微拽住齐令月的衣摆,低声祈求。
“我给你时日,谁又能给我些时日呢?”齐令月俯下身。
江遂因病已然地上辞呈,江益与江律空有爵位,也只表面看着光鲜,实在不堪说的,齐珩对江氏有戒心,她已然提了数次,立后前原已答应她让江律不必外放就入兵部作侍郎,现下却被齐珩以“阅历不足,不足以服众”之名左推右推。
她是看出来了,门下省是交出去了,齐珩却说话不算话了。
亏得她还想让江式微吹些枕边风,谁成想二人竟压根儿没圆房。
“帝后不合,这是傅姆的责任,傅姆失职,自当……赐死。”东昌公主毫不留情地道出两字。
“长主饶命,长主饶命啊……”傅姆忙叩头伏地求饶。
“拖下去!”
“阿娘,不要!”
眼见傅姆要被发落,江式微挡在她的身前,朝着东昌公主一跪。
她知道东昌公主做得出来,即便她是皇后,她也拦不住。东昌公主在宫中的势力,是她和王子衿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顾有容还在。
“我……我答应您,我今夜就和陛下尽周公之礼,求您饶了傅姆,好不好?”
江式微全无体统地祈求她,祈求上位者放过被她们睥睨的、微不足道的蚍蜉蝼蚁之侪。
“为什么非要阿娘做这个恶人呢,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齐令月俯下身抬起江锦书的下巴,冰冷的指尖划过温润如玉的面庞,齐令月满是怜惜地看着她。
“晚晚,你须得知道,阿娘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全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
这三个字只让江式微坠入无穷之渊,冷得彻骨又万劫不复。
第038章 轻罗已薄
傅姆李氏为江式微妆容, 江式微冲着面前铜镜中的人儿苦笑一声。
镜中女子面如冰玉,眉如柳叶,唯春山美景可相比, 然而忧愁却爬上她眉梢眼角。
冬夜漫长。
李氏抬起她身后的发丝, 想要挽髻, 却不料那老媪石氏急急阻止。
“老奴看殿下这青丝披在身后正好, 何必挽髻。”
“你倒是做了我的主了。”江式微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面目苍老的妇人, 声音淡淡的, 不带什么温度。
李氏跟着江式微多年,自然知道江式微已然是动气了。
李氏未再动作。
“奴不敢,奴只是谨听大长公主的嘱咐。”石氏屈身道。
“不必挽了,就这么披着吧。”江式微又冷冷看了一眼石氏,随后对李氏嘱咐道。
江式微刚出内室, 便见齐珩已然在座, 一边看书一边悠闲自在地饮茶。听见脚步声,齐珩想要翻页的手一顿,将书倒扣在桌面上, 而后抬头看向江式微。
冬日里殿内会放置炭盆,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而后他速速低头, 手指不自觉地蜷曲着,耳边染上一层绯色。
他掩饰地将拳头放在唇边咳了咳,而后道:“来了啊。”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 落座后,齐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那日她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他敛下眉眼道:“挺好看的。”
随后匆忙拿起面前的书本, 虽盯着面前的文字,但他全然看下去。
原本浅显易明的词句, 此时自然化作天书。不知是他读不懂,还是不愿读懂。
面前的诗,他解不开了。
“原来是《稼轩词》。”江式微柔声道,声音带着江南的清音婉转。
“嗯。”齐珩一只手捧着书,另一只手却拽紧了膝上衣摆。
“在看哪首词?”江式微起身凑近。
柔和的面容近在咫尺,齐珩只得抬头看着她,然而她身子半越过小案几,动作间本就裁低的领子让她身前那春景酥山愈来愈明显。
两山连绵低伏处,他只需低首便可瞧见。
不知是否为天意,他此刻翻到的那页上面恰好有两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1】
他知道,词句并非他所想的旖旎之念,但他如今是真的不愿去懂。
齐珩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
江式微见状,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石氏,她咬着唇唤了一声。
“六郎。”
齐珩身子一僵,未在动作,只觉得额间有细密的东西不断外涌。
“你为什么不看我?”
齐珩自知蒙混不过去,放下了手中的书,直视她的面庞,目光再不敢往下移半分。
他没有问江式微为何这么穿,也不该去过问。齐珩非沉溺于内帏之人,但他也是男子。
他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
踽踽独行二十余年,他从来没有和女子这样亲近过。
他不敢,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和任何女子走得近,害怕她们会如梢上豆蔻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已坠落为泥。
谢晏当他为非常人,可他知道他不是,他也是人,只不过是害怕恐惧压过了心中情欲。
可面前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三公代聘的妻子。
她的容颜如玉,发丝胜墨,楚楚动人。眸中盈盈秋水,干净透亮,犹如螺钿【5】上时隐时现的稀碎闪光,清辉映照下便是流光溢彩。
倒真是,何处不可怜。【4】
他们无论是做什么,群臣百姓都说不出一个不字。隐藏了许久的欲望此时爬上心头,如蚕食般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性。
他再次低头。
齐珩的呼吸渐重,骨节分明的手此刻越攥越紧,上面浅青色的纹路明眼可见。
江式微知道齐珩的手好看,十指修长,似竹节般吸吮了天地灵气孕育而成。
平常见他双手如雪山冰玉,舒心悦目,现下见他手指蜷曲着,青筋毕露,手掌稍厚重,似蕴藏着人难以预料的力量。
手背的指节上染了一层绯红,透露出的隐忍与克制,却让江式微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江式微敛下了眼眸。
齐珩却依旧不抬首。
他清醒地知道,他此时的眸中除了对她的欣赏,还有一种凝视。
男人对女人最初始的凝视。【2】
那是出于他的本能,他无法克制,也正因为这种凝视,他不敢看江式微。
他怕江式微看到这种凝视后,会厌恶,乃至……
被伤害。
“锦书,你冷不冷?”他终是开口。
然而却是问江式微冷不冷,没问她为何如此穿。
“还成。”而后江式微并未再言。
心中炽热终于压了下去,齐珩长舒了一口气。
又是一时沉默。
“陛下今夜可不可以留下陪妾?”江式微再次开口道。
齐珩本是想留在紫宸殿处理一些事,然而白日里漱阳来请,他方来了此处。
“好。”
江式微得到齐珩肯定的答复,总算松了口气,便瞧见石氏欠身去准备了。
一想到阿娘的命令,江式微只得强迫自己去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妾想侍寝。”江式微的声音很小。
齐珩听到末尾两字只觉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
江式微看了眼一旁监视她的石氏,她又肯定地道出四字。
“妾想侍寝。”
说罢,她低头去解齐珩腰间的玉带。
她指尖抚上冰凉的白玉,上面的龙纹雕刻得极为细致。
她和齐珩的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齐珩的呼吸越来越缓。
多年的礼教,让她想到这件事便觉得羞耻万分,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混乱,那种羞耻感灼烧着她、吞噬着她。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涌上了泪水,眼前渐渐被水晕染,一片模糊。
不仅是羞耻,还有害怕。
说到底,她什么都没有。
真正属于她的唯有这身皮囊和清白。
如今也全都化作供人享乐的了。
鼻尖似有不适,江式微垂首吸了吸气,继续手上的动作。
却不料她的手腕被齐珩握住。
“下去。”齐珩冷冷道。
江式微指尖一顿,她抬起头,方见齐珩看的不是她,那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江式微想挣脱,然而齐珩握得很紧。
“陛下和殿下还不熟悉内帏之事,大长公主派奴来……”
那石氏似有齐令月于背后撑腰,竟出言反驳天子。
“滚下去。”
“别让朕说第三遍。”齐珩厉声道。
那婆子方生了胆怯,讪讪离去。
齐珩松了手,江式微的手腕得到了解脱。她静静地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忍泪不让它往下流。
“我听说姑母今日进宫了,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你今夜才如此?”齐珩声音温和许多。
“所以这一切都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齐珩又问道。
“阿娘想让我有个孩子,是否为本意……”
“我的想法不重要。”江式微坐在一旁。
又何曾有人顾虑过她的想法,连骨肉至亲的母亲都这样逼迫她。
阿娘让她入宫,她便入宫,阿娘要她侍寝,她也要这样做。她从来没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又诚如阿娘所言,没有阿娘,她什么都不是,连宫门都碰不到。
她怕失去,就注定得不到一些东西。
与其在金笼里撞得头破血流,倒不如安安分分地,听从阿娘的话,起码衣食无忧,富贵不愁。
做一辈子笼子里的画眉鸟,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出路。
江式微垂首沉默,齐珩握住了她的手。
“不。”
“你的想法很重要。”
“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你不要听别人的话,姑母那边你大可以把一切过错都推在我身上,由我来处理,你什么都不要顾虑,只需告诉我你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好么?”
齐珩凑近了些,蜷曲着手指拭去她的泪花,温声道。
江式微怔怔地看向他。
第一次有人与她说:
她的想法很重要。
江式微突然笑了,含泪而笑:“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明之,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
“能不能宽限我一些时日,我一定尽快让自己接受,好不好?”
江式微低着头,她不敢看齐珩,也怕齐珩不同意。
齐珩倏然一笑:“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多久都成。”
“谢谢。”
谢谢你愿意尊重我的想法。
江式微鼻尖泛酸。
“这算什么谢?这不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的么?”齐珩被她这话气笑了。
“还有。”齐珩欲言又止。
江式微看向他,有些怕他接下来的话语。
“轻罗已薄,当心着凉。”【3】他将身后的锦被打开,严实地盖在她身上。
裹得和粽子一样。
齐珩没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江式微的脸微红着,不解地问他。
“没什么。”
“那我去软榻上睡了。”
“别。”
齐珩说罢就要走到下面,然而江式微扯住了他的袖子,齐珩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江式微慌忙松了手,脸上有些许不自然。
“总让你睡那,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毕竟你好歹也是个皇帝……这床榻也挺大的,两个人也应该能容下。”
“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怕,你要是想做方才就做了……”江式微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火烧云也越来越红。
齐珩从柜子里拿了两条被子出来,一条自己盖,另一条横在中间。
像一道天堑,隔开了他和江锦书的距离。
江锦书躺在里面,一直抱着身上的被子,下意识地往里窜了窜。齐珩去更衣了,这是二人第一次同榻而眠。
齐珩在屏风后更衣,他解下腰间的玉带,只是想着方才的事。
从江式微瞥了那老媪一眼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被迫的。其实他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顺由她的动作继续下去。
他知道就算他今夜真的与她同房,她也不会说什么。
但还是,没忍心。
他也怕从此渐行渐远。
齐珩苦笑一声,解了外袍又回到了榻上。
齐珩看了眼身旁的女子,双目阖然。已然是入睡了。齐珩低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往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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