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毕,舞姬立于原地拜礼。
齐珩朗声笑道:“确是好舞,辛苦。”
“不知伯仁以为此舞如何?”
“教坊内人之舞,自然无人可比。”王铎淡淡道。
齐珩并未在意王铎的淡漠,只对高季笑道:“得中书令一句夸赞倒真是不容易,高季,待会儿给这位内人挑些首饰。”
“辛苦你为朕与王中令展示如此精妙绝伦的舞蹈。”
那教坊内人俯身叩谢,齐珩摆了摆手。
“伯仁,试试这含桃毕罗,现下是冬日,樱桃可是难得。”
“谢陛下。”王铎拱手谢礼。
“尚食局还有樱桃,一会儿不妨给家中娘子带回去。”齐珩道。
“贱内用樱桃会起疹子,怕是辜负陛下的好意了。”面对齐珩的示好,王铎反倒拒绝。
齐珩被噎住,沉默良久,无奈道:“伯仁就如此拒人千里么?”
“臣不敢。”
齐珩未生怒,反道:“昔年,太宗以八百人玄武兵变,今卿手攥军八万,拒不归还,可也是有要君之意?”
齐珩问得很明白了,不卸兵权,即意图犯上。
“臣绝无此意。”王铎跪伏于地。
齐珩握紧了面前的酒杯,道:“朕愿相信,可其他臣工未必会信。”
“变法是朕必为之事,本意就是为天下谋福祉,既然伯仁与朕心意相通,为何还要横加阻拦,甚至以手中军柄要挟君上?”
王铎默然。
“伯仁为何不说话?”
“臣,无话可说。”
“好,甚好。”齐珩称赞道,随后转向高季道:“将人请进来吧。”
门口一年轻内臣带领着两名女子入内,王子衿搀着那带着病态的夫人,温声提醒道:“阿嫂小心。”
王铎面上有些愠怒,但他并未发作。
早在他在紫宸殿门前看见王子衿那一刻便该想到的。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齐珩道:“朕听闻王娘子久病不愈,朕想不如就留在宫中好生养病,子衿与她是姑嫂,照顾起来更方便,伯仁也更安心,不是么?”
王铎苦笑道:“陛下好谋略。”
好谋略,也好心狠。
这是用王子衿与王铎妻子的性命来要挟他。
齐珩已然没了耐性,他举杯道:“饮下此杯,卸下兵权,朕可许,今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能荣归故里,安稳一生。”
“夫人的旧疾亦不要紧,朕自会为她寻遍天下名医。”
王铎看着面前的酒杯,久未动作,旧疾突发,让他不禁俯身掩面低咳几声。
因气息不稳,他面容渐红。
他朝着夫人投去目光,又看了眼王子衿,见她面上有愧疚之色,便已理清了缘由。
只一眼,便明了现下作何决定。
他的妻子,他向来最了解,便是宫中来人,也有法子推拒,而今夜能出现在这里,便已明了是王子衿亲自去请的。
当初也怪他一时贪欲作祟,想送王子衿入主中宫,却未料到东昌公主这个疯子散播他与齐珩勾结谋害先帝的谣言,皇后之位不仅没了,连同王子衿被扣在宫中。
现下此状,倒真是他自作自受。
王铎长叹一口气,最后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未曾注意,眼角有一片晶莹划过。
“臣会上书,自请卸下兵权,陛下可安心了。”
王铎跪在殿中央恭恭敬敬地行了最后的拜礼。
齐珩起身,亲自搀起王铎。
“甚好,朕对伯仁的承诺亦不会更改半分。”
第041章 明宫初雪(三)
入了夜, 江式微与漱阳对坐在月牙杌子上,二人在博戏下长行局,江式微捏着象牙质的骰子, 久久未掷, 漱阳无奈叹了口气, 她算是瞧出来了, 江式微压根儿心不在此。
可就算心不在焉, 也不妨碍她与殿下僵持了数个时辰。
江式微终是掷出手上的骰子, 骰子落于小案,漱阳看清了上面的点数,可算是松了口气。
江式微已然输了。
“殿下,您怎么了?”
“没事。”江式微摇了摇头,随后摆弄着桌上的骰子。
须臾, 江式微松开了骰子, 朝漱阳温和一笑:“也不早了,安寝罢。”
紫宸殿,齐珩于宴上饮了些酒, 衣袍上还沾染着酒气,齐珩蹙了下眉, 便去后池沐浴更衣了,待出来后便在书格中翻翻找找。
高季入来见齐珩一直在找寻什么东西,便上前问道:“六郎, 什么找不着了?”
“我刚即位的时候,藩国送过一个贺礼, 是用水晶珠穿起来的项链, 当时我记得我收在盒子里,放在书格中了, 怎么如今找不着了呢。”齐珩有些赧然,扶额道。
“高翁,你帮帮我。”
高季无奈一笑,只一会儿,便找到一锦盒,其中便放着齐珩口中的水晶珠链。
齐珩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高翁。”
齐珩接过锦盒,提起盒中的项链,上面的水晶珠晶莹剔透,又以五枚金扣、两颗绿松石作辅,甚是难得。
“这项链似是给女子戴的。”高季笑吟吟的,面容慈和。
“给锦书赔罪的。”齐珩合上盖子,轻声道。
“对了,高翁,给王家送的礼物他们收下了吗?”齐珩一想到赔罪礼便又想到今天发生的事。
“中书令本是想拒了的,是王娘子开口才收下的。”
“伯仁对我有怒也是应该的。”
利用王子衿和王铎的妻子来要挟王铎,这样的手段实在不光明,虽属被逼无奈,齐珩说到底对王铎还是心有愧疚。
“臣倒是没想到,是王尚宫促成此事。”
挟持的法子是王子衿提的,饶是齐珩也颇为震惊。如若不如此,怕是很难收回兵权。
“她很聪明。”
王子衿的聪明在于看得透,也舍得下。
一般人就算看透了事实,也会对着面前的利益所低头,不愿放弃,而王子衿是放得下的。
这便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齐珩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动身走向了内室。
*
“殿下,您嘱咐过我的,这便是我为您选的女史,名唤意娣,您看如何?”顾有容笑道。
江式微居于上位,瞧着下位那容貌清丽的女子,意娣照着顾有容教过她的礼节,屈身行礼。动作勉勉强强算是达到标准,只是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卑怯。
江式微见此,莞尔一笑,道:“你不要怕。”
意娣怯生生地应了话:“妾听殿下的。”
“你叫意娣?是哪个意?哪个娣?”
“心意的意,娣,女弟也。”意娣下意识地捏了捏裙角,面上赧然,不敢抬首看江式微,唯恐在她面容上瞧出半分嫌弃的神色。
江式微见此状,心下已了然。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妾家中有三个姊姊,一个弟弟。”意娣抿了抿唇,终是说出口。
“意娣这个名字我觉得不大适合你,你想换名吗?”江式微温声问道。
“妾请殿下赐名。”
江式微目光落在案上翻开的书页,瞧到上面的一句话,又瞧了瞧面前之人,笑道:“云雁高飞,翱翔于长空,我为你取名为云雁,可好?”
云雁,高飞的雁,不必拘于一方天地。
家中视你为意娣,他人唤你名云雁。
意娣眸中泛起水光,叩首道:“妾,谢殿下。殿下深恩,妾万死难报。”
江式微又问道:“云雁,你识字吗?”
余云雁听此摇了摇头,不敢对上江式微的目光,随后低声道:“妾不识字,但妾一定会学的。”
攥着裙角的手指愈发紧了,生怕江式微因她不识字而不要她。
江式微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看坐在侧面的顾有容,见她含笑颔首,便已知晓缘何送了不识字的人过来。
“不识字,也不打紧,日子长了,慢慢就会了。”
“顾大家都信你,我自然也信你能领好这门差事。”江式微笑道,随后便让漱阳领着余云雁去寻住处了,顾有容留下与江式微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只过了一炷香,齐珩便来了立政殿。
齐珩下了朝便匆匆过来,连绯袍衫都未换,手上拿着昨夜寻到的锦盒。
早在他入殿前,内人便已然通禀过了,然江式微心中赌气,索性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江式微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书,不去瞧他,亦不行礼。
齐珩见状挑了下眉,温声唤道:“锦书。”
江式微继续未动作,反而将书翻到下一页。
齐珩打开手上的锦盒,拿出了水晶珠链,他笑道:“锦书,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江式微随意瞥了一眼,淡漠道:“一般。”
“锦书,我昨夜是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要收回王铎手中八万军的调度之权,不是想吃酒耍乐故意抛下你的,不要再恼我了,好不好?”齐珩牵过江锦书的手,温声道。
江式微闻言方转过头看他,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我不知道...”
话还未说尽,江式微便被齐珩揽入怀中,江式微的发髻顶在齐珩的下颚处,头顶传来齐珩的声音:“我知道,我知道。”
手蹭过江式微的发梢,江式微面上渐红。
“那,项链好不好看?”齐珩轻笑一声。
“还算,上乘。”江式微掩面而笑。
“那我给你戴上。”齐珩解开水晶珠链上的小金扣,小心地环上江式微的脖颈。
窗棂透过的日光映在二人身上,江式微背着身,并未看到男子温柔细致的动作。
“好看。”齐珩笑着称赞。
“确实如诏书所言,能与珠荷、常羲相比。”齐珩道。
江式微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起身轻推了下他,随后走向内室,捧出一象牙盒,齐珩疑惑道:“这是什么?”
江式微将盒子打开,齐珩向里看了一眼。
“横玉?”
江式微拿起横玉,牵过齐珩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手上的冰凉再次提醒着他。
他声音有些沙哑:“给我的?”
“嗯。”江式微点了点头。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的意思。
这块横玉,适合他。
她本就想送他的,一直搁置,今日才拿了出来。
齐珩一笑,从怀中抽出一锦囊,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江式微低头便见齐珩掌心放着两物。
一个,是她方才放于齐珩掌心的横玉。
另一个,是她与齐珩大婚时的结发。
却不曾想,他一直带在身上。
齐珩将两物重新放进锦囊,再次收入怀中。
“谢谢,我很喜欢。”
齐珩轻声道。
“你今日不在紫宸殿看劄子么?”
“我想来看看你,等一会儿回去看。”
江式微坐在一旁,言家常般问道:“上朝累不累?”
“还成,只是最近吏部官员调动的事太多,也需一阵子才能结束。”
“说起来,我兄长还赋闲在家呢。”江式微似不经意间道出此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茶碗边缘。
江式微一直垂首,眸中闪烁飘忽。
齐珩手上一顿,若有所思道:“是么?”
江式微意识到不对,岔开话道:“我想家了,好久都没见到兄长了。”
齐珩没搭话,江式微心下忐忑。
良久,齐珩才起身道:“你好好歇着,我先回去了,晚上来看你。”
“好。”见齐珩出了殿,江式微才松了口气,阿娘嘱咐她的她业已完成了,只是齐珩如何做她便再言不得。
齐珩回了紫宸殿后,长叹了一口气,江锦书对他终是未放下隔阂,言语间的试探他如何能听不出来?
齐珩思及此,唤了身边的内臣,吩咐道:“午后让琅琊郡王来陛见。”
虽是试探,其中也应有真情吧?她于宫中孤身一人,又不肯与他倾心,必然是极为思念家人的。
试探便试探吧,就让他装作不知罢。
明宫初雪渐融,石板路上留下片片水渍,江律在内臣的领路下前行,最后于长廊下等候传召。
倒有些恍惚了,那个曾经任人欺凌的孩子如今已入主北辰,受万民敬仰。
甚至娶了他唯一的妹妹为妻。
江律于廊下等着,恰处风口之中,身上稍冷,然他未动,只挺直身子立于原地。
宫禁之内,四处都在注意他,他不能失态,不能给晚晚丢人。
只一会儿,一老叟步入他的眼帘,江律看清来人的面容,先问了个好:“高翁。”
高季俯身回了个礼,笑道:“郡王好久未入宫了。”
江律应了一句,随后跟着高季步入殿内,跪于白玉砖上,叩首作礼道:“臣江律,拜见陛下,愿陛下康泰永年。”
齐珩见状,亲自下座扶起江律的臂肘,笑道:“你我血亲,何故如此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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