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子仪朗声笑道:“我原以为嫂嫂如平常的高门娘子般喜欢针织女红,却不想马上有如此英姿,嫂嫂不愧是江家的女儿。”
待策马知江律身侧,顶替了金城县主的位置,江式微才收紧了缰绳。
“嫂嫂,你可瞒我们六哥好苦啊。”齐子仪笑道。
谢晏只笑而不语。
江式微回道:“这叫兵不厌诈,我也不能干看着你们欺负我兄长吧?”
江律笑道:“这下谁欺负谁,倒是不一定了。”
瞧晚晚方才上马的样子,便已然能看出是个中好手,他自是有底气说这话的。
“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临淄郡王调侃道。
也只有在这毬场上,才不像平日那般拘束。
“说的对,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一旁的青年附和道。
“还说六哥不偏心,往日里让那玉花骢出来转一圈都不成,如今连马都直接送给嫂嫂了。”齐子仪嗔怪道,视线一直在江式微与齐珩间逡巡,眼神极为暧昧。
“好了,都准备好开赛吧。”齐珩终是发了话,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江式微的身上。
江式微向他回以一笑。
四人分守两门,江式微自是去征战击球的,江式微一俯身,将球打到前去,江律加以配合,却不料球被齐珩劫走,江式微加紧马腹,向前拦去,将齐珩刚打起的球击落于地。
随后在齐珩身前驰骋,将落地的球直直打向球门。齐珩策马跟上,然球已入门,小黄门高唱:“得筹。”
随后于江律方增一旗。
顾有容见此笑道:“倒真有你当年的风范啊。”
饶是东昌公主也头一次见江式微如此洒脱明媚的样子。有些自豪道:“我女儿,自然是像我的。”
江式微回首,朝齐珩得意一笑:“如何?”
“确实厉害。”齐珩由衷称赞,唇角一勾。
方才见她于场上肆意驰骋的样子,马蹄所起所落掀起委于草地的片片梨花,空中落英缤纷,长帛随风飞舞,她策马踏花而来。
倒是意气风发。
他想要这样的江锦书。
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江锦书。
不必受任何拘束。
这一场结束时,江式微方比齐珩方多了一旗,倒是险胜。
几场下来,终是江式微赢了齐珩。
不过也还好,毕竟是输给自己的皇后,别人只道是陛下疼爱皇后,有意让着皇后的。
然唯有齐珩心知,自己是半分未让江式微。
这是她自己的实力。
东昌公主见二人归来,忙道:“殿下赢了陛下,陛下是否该给予些赏赐?”
她知道江式微的性子,便是江式微不要,她也得替她开口要来。
“都会有赏赐的。”齐珩笑道。
赏赐都是提前备好的,但给江式微的齐珩却要另想一想。
江式微见齐珩额前冒出了许多汗,便拿出怀中锦帕,想递给齐珩让他自己擦,谁料齐珩只是稍俯下身往她这边倾斜。
意思是,他要她给他擦。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臣子也还在身侧,江式微有些羞赧,只觉做不来这些亲密举动。
又见齐珩已然如此,江式微只好细细地拭去齐珩额前的珠滴。
一旁的安国公娘子反应过来,掩面笑道:“陛下和殿下真是恩爱。”
齐珩自然握住了江式微的手,朗声道:“今日击鞠赛办得甚好,在座的诸位都有一份功劳,有诸位在,我大晋必将国祚绵长。”
众人齐拜道:“陛下鸿福。”
回立政殿的一路上,齐珩还算和颜悦色,待回了立政殿屏退了身边侍候的人后,便冷了下来。
面上可谓阴雨连绵,不见任何喜色,他冷漠道:“骗我。”
“我只是说,我不熟,没说我不会呀。”江式微笑道。
“能熟稔得那样,还说是不熟?”齐珩讽道。
索性背过身不再看她。
江式微见此,明知是自己理亏,只得上前拽着他袖子,哄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么?明之,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齐珩气不打一出来:“惊喜倒没有,成惊吓了,你知不知道那么高的马,如果你真掉下来,会伤得有多严重?你有没有考虑我会有多担心?”
“再如何,你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齐珩冷声斥责道。
“我知道了,我下次绝对不这样了。”江式微乖顺地点了点头。
齐珩冷哼一声:“还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了。”江式微笃定道。
她原是想看看齐珩会不会着急,可当她真晓得了,倒有些后悔了。
她不应该这么辜负齐珩的真心。
“那,不气了?”江式微轻声问道,眸中带着忐忑不安。
齐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已然如此,他气又有何用?
“方才我见兄长和含章都有赏赐,为何独我没有?”江式微想到什么,闷闷道。
在场儿郎得到的都是镶嵌了玉石、象牙的马鞍,娘子们的是支步摇。
“有的。”
步摇发钗之类的东西,齐珩知道她不缺,故而他并未想送这些。
只见一小黄门抱着一把琴入来,将琴直于桌案上,江式微眸中带着亮光,讶道:“九霄环佩?”
齐珩含笑颔首。
他和江式微的初遇,便是因为这把琴。
他知道,她喜欢。
“你舍得?”江式微倒是没想过齐珩会将九霄环佩送给她。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喜欢就好。”齐珩挑眉笑道。
你喜欢就好。
只要你喜欢。
江式微心中思绪万千,有欣喜,有惊讶,有疑惑。
为什么齐珩会对她这么好。
她不值得的。
江式微忽然上前抱住了齐珩,久久未语。齐珩未料到她这一举动,也是她动作太快,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被她抱住。
齐珩轻声问道:“锦书?”
江式微闭上眼,双手抱紧了齐珩的身子:“我想抱一会儿。”
齐珩没再搭话。
葱窗棂透过的日光流转于相拥的二人身上,齐珩稍稍低头,然只能看到她的发髻。
江式微一直闭着眼,良久,才放开了齐珩,意识到方才有些失态,便掩饰笑道:“刚才打马球有些累,想靠你身上歇一会儿。”
齐珩未疑有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须臾,高季入来,笑对齐珩道:“陛下,伯瑾和汾阳郡王还在紫宸殿等您呢。”
齐珩闻言,对江式微嘱咐道:“我先回紫宸殿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
待齐珩走后,江式微有些失神地走到桌案后,见桌案上放着的正是那只花环和九霄环佩。
发觉自己失神如此,忙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信手抄起一旁搁置的稼轩词,打开她还未看尽之页。
眼瞧着那一页上面正写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4】
青山?
倒是极好的意象呢。
江式微细细研读着上面的话,大致了解其中之意。
我见那青山潇洒妩媚,想必青山见我也应是一样的。
书中词人已然找到了他的青山,那么自己的青山又在何处呢?
虽是如此思虑着,只是眼前无厘头地出现了那抹绯色身影,心中忽有暖流而过,眼波中水光潋滟,想起方才之状。
青年策马踏花而来,俯身轻轻递给她一只花环,在场之人众多,然他的眼中满是她的身影。
江式微不自觉地用手折了折书页,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
江式微忽而一笑,将一切全然理通。
她的青山,她已经找到了。
就在眼前。
她喜欢齐明之。
很喜欢很喜欢。
目光落在旁边的笔墨上,而后提笔于那两句话旁留下一行小字。
字字娟秀,不似平常的潇洒,反倒带了闺阁女儿的柔情与羞涩。
江式微见上面的墨迹风干,缓缓合上书,唇边带着浅笑。
纵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那墨迹也不会随岁月逝去而退却,她的真情亦是如此。
春日里,清风中,柳条刚舒时,泛黄的书页上已然写了少女的心事。
她将它藏在诗词中,湮没在书卷里,就像大相国寺那日她帏帽上的轻纱,只要他一掀手,便可见到青山真颜。
那时,她的一腔情意,唯一的心事,也将如抽丝剥茧般毫无避讳地展现在他面前。
第045章 料峭春风(一)
惊蛰已过,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倒让原本料料峭峭的长安城添了几分春寒,梨花洁白如今倒夹杂着雨水零落成泥。
江式微在立政殿长廊下坐着, 原是无事, 便想听听这冷雨, 却不料见到这落花成泥之景。
心中不免生了几分可惜。
晋州刺史上了劄子, 言及三月乙卯河东道地震, 晋州尤甚, 坏庐舍,伤亡者五千余人。紫宸殿内的劄子已然堆积如山,齐珩为此已然数日不出紫宸殿了,多次召大臣奏对。
然齐珩派去存问的官吏还未达晋州,三日内晋州又震, 齐珩原是郡王爵后加封晋王, 晋州便是他继位前的封地。
是以,晋州大震,民间便已有言是天子德不配位, 上天示警。
屋舍坍塌众多,又有余震之险, 晋州范围过大,朝廷的人手终究有限,必有顾全不到之地, 届时民心涣散,必有争执。
何况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届时伤亡之人远非今日可比。
由此这救灾之策须慎之又慎, 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江式微望向廊外,注视着落雨。
王子衿撑伞而来, 一路上被风吹着,身上倒沾了不少雨。
江式微忙上前道:“快换身衣裳,春寒料峭,别着了凉。”
王子衿点了点头,随后入了内室换了江式微的衣衫才出来。
左右是江式微入宫前的衣裳,上面也没绣些凤凰类的纹样,倒不算是僭越。
“如何?”江式微给王子衿倒了杯热茶。
王子衿看着茶水上缕缕冒出的轻烟,摇了摇头道:“不够。”
江式微让王子衿细查了下内廷空置的首饰钗环以及衣料、摆件等,左右也是搁置,与其留在宫中积灰,倒不如折了送去受灾之地。
只是便算上这些,还不够做什么的。
“要不将这几个月宫里的例银减些?”
“不成,在宫里做事都不容易,家里有些还指着这些份例过活,我省些可以,别人就算了。”
“我想想吧。”江式微思忖片刻,随后吩咐道。
“云雁,你帮我把那顶金丝大冠拿来。”
“殿下,您瞧是这顶么?”余云雁屈身施礼道,手上捧着漆盘上面端放着一只嵌着宝石翡翠的金丝大冠。
“对就是这个,送到紫宸殿吧,就说是为赈灾尽一份心,任凭陛下处置。”她道。
“这冠子我记得是你封后时,东昌公主送的。”王子衿见这冠子有些眼熟,细想后缓缓道。
东昌公主送过江式微两顶冠子,一是在笄礼,二是封后。
两顶冠子,确是可称之为价值连城。
江式微颔首。
“这大冠如此名贵,当真要送到紫宸殿么?”
上面的宝石在烛火下隐隐泛光,余云雁当下心中升起一丝爱惜之意,于是劝道。
“我心已决,去吧。”江式微朝她笑了笑。
毕竟冠子虽好终究是物,比不得人命珍贵。
余云雁见此,朝着大冠长叹了口气,这样精致好看的大冠,竟也要送出去。
见外面的雨稍稍停了,余云雁方由漱阳带着捧着了冠直往紫宸殿去。
她是第一次来紫宸殿。
凛风顺着衣衫领子直灌体内,余云雁紧了紧身上的长衫。
与立政殿不同,紫宸殿外多往来的是臣工和宦侍。
只见紫宸殿廊庑下坐着几位男子,多是着绯色与绿色的官袍,接了小黄门奉上的饭菜后,便朝殿门俯身谢恩。
随后坐在廊下开始用饭,余云雁见此,不免惑然,于是悄声问漱阳道:“漱阳姐姐,他们怎得在紫宸殿廊下便开始用饭呢?”
漱阳细瞧了她一眼,随后道:“这叫廊食,食物由光禄寺一手经办,待臣工奏对后,陛下体谅臣下的辛苦便会赐廊下食,这可是莫大的体面。”
“我省得了,多谢姐姐。”余云雁轻声道。
“一会儿到了,你少说话,这里毕竟不算是内廷。”漱阳提醒道。
余云雁闻此,低下了头,不再说一语。
“高翁。”漱阳垂首施礼道。
“皇后殿下是有何吩咐?”高翁颔首问道。
“天灾无情,是以殿下命妾将此冠送来,算是为受灾之民略尽心意。”
“还望高翁辛苦转交陛下。”
“殿下厚德,我这便送进去。”高季点了点头。
“常诺,秘书省内就只有这些关于救灾方面的书么?”
齐珩朝面前之人问道,眉间微蹙,可谓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那名唤常诺的小黄门躬身道:“臣已问过秘书监,只有这些。”
齐珩点了点头,道:“怕要烦你翻会儿书了,凡是有关与地震的,都报给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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