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觉得我有些烦吗?”江式微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
声音的一停一顿,带着小心与害怕。
齐珩知她是误会了,忙解释道:“不是,我是怕你太劳累了。”
立政殿距紫宸殿不近,她一趟又一趟地来,日头又渐渐热了起来,难免辛苦。
他不愿见她为了他而如此辛苦。
“左右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江式微道。
齐珩目光落在一旁的请安疏,他道:“有。”
“帮我一个忙,可否?”
而后牵着江式微的衣袖走至小案边,让江式微坐下,而后他道:“这些是请安疏,你放心,不是什么机密,数目太多,我有些顾不过来,你能不能帮我作朱批?”
“可是我们的字不一样。”江式微起身忙道。
“无碍,左右是请安疏,他们上书无非也就是客套一下。”
见齐珩如此说,江式微只好点点头,重新坐回去,而后道:“那我该写什么啊?”
“朕安。”
二人相视一笑。
齐珩沾了下赤墨,而后便听江式微笑了出声,他看去,江式微看向他道:“我看到兄长上的请安疏了。”
齐珩笑道:“长空倒真还是惦念着我的。”
“递给我吧,我来写。”
江式微闻言将那道文书交给了他,只见他书下几字:“朕与皇后皆安。”
这六字是让江长空放心。
齐珩将那封劄子放下,又见江式微悄然递上一封文书,齐珩瞧了瞧上面封署的名字,是礼部的吏员。
江式微勉强一笑:“这个应是分错了的。”
语气带了些试探,她亦好奇齐珩会作何批复?
心下忐忑不安,也怕齐珩会同意此事,因此留意着齐珩的每一举动。
齐珩将其展开便知江式微缘何如此神情,原来是请命选妃之事。
齐珩反倒抬眼问她:“你觉得呢?”
江式微强颜欢笑道:“礼部所说之事确是据实而来,妾,认为...并无不妥。”
她早该知道的,也早不该有所期许的。
只是将这些话说出来,竟觉出了言不由衷的苦涩与痛心。
反正也无所谓了,她会做好皇后的分内之责,也不想去争什么,去闹什么,省得让自己落了尘泥。
一切都好好的。
与其让所有的不平、妒忌、委屈折磨自己,倒不如看开些,做自己喜欢的事,将那份占有欲留于内心底处。
思及此,江式微已释然多了。
然齐珩见江式微这无所谓的样子,反倒觉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堵着,让他发闷。
只见齐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上面随意落笔一个“否”字。
江式微不解,齐珩也未说什么。
他无纳妃之意,何况东昌公主在,谁敢将自己女儿送入宫中?便是真有那等急功近利的人家想送女入宫,也不过是大明宫多了一副红颜枯骨罢了。
倒是江式微,真的半分心底都没有他么?
难道前些时日的维护,仅仅是因为他是君王?
齐珩再不敢想下去了。
转头忙打开了另一劄子,顷刻,他问道:“锦书,你对科举如何看待?”
声音略带沉重,这让江式微闻言略惊,随后她谨慎道:“此为朝事,妾不敢乱议。”
“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而已。”
“地方秋日有发解试,长安春日有省试,以科取士,为家国择贤才,我觉得挺公平的。”江式微细想了想,而后徐徐道。
齐珩听到后面的字眼儿,反倒笑了。
公平?他看未必。
齐珩道:“能与省试者,惟二人。”
“一为发解试及第者,二为监试及第者。”
齐珩抬眼看向她,眸中有笑意,而后道:“发解试的主考官皆是由我派去的,绝无徇私可能,可这监试是由国子监内举办,试题内容与及第者,惟祭酒可知。”
“国子祭酒上书,奏请今年国子监的选送生员数额。”
“你觉得今年该给多少名额好?”
国子祭酒是南窈姝的父亲,是江式微的世伯,江式微神情严肃道:“妾不敢干涉。”
齐珩被她这严肃的模样给气笑了,他直道:“我不是在试探你。”
他愿与她分享,然江式微不信他。
只见江式微如此,齐珩不好再逼她说,只在上写了个数罢了。
而后递给她看,江式微瞧清上面的数而后问道:“五?”
江式微心中暗道:去年还五十,今年就给五个,还真是变化莫测。
齐珩点了点头,监试毕竟不是他的人在盯着,他终是放心不下,去年选送生员之数为五十,今年他只给十分之一。
科举事关朝廷用人,他以后给监试的名额也会越来越少。
殿外,一场风雨欲来。
——卷二·画眉深浅入时无·完——
第049章 明火燃志(一)
余云雁收拾了一下窗边的妆台, 将胭脂放回屉子中,却不料举动间不小心碰及了那琉璃灯。
幸而有灯罩在,烛火未触及纱幕, 漱阳忙道:“云雁小心些, 近些日天干物燥的, 这烛火若是碰到那纱幕, 咱们可都要完了。”
余云雁一脸歉意, 忙道:“我知错了, 漱阳姐姐。”
漱阳喃喃道;“不过说来也是,怎么近些日子就不下雨呢?”
随后嘱咐道:“咱们殿里可要警醒着些,火烛都盯紧些。”
余云雁闻言点了点头。
入了夜,风声呼啸,一份卷轴被抛至王铎宅院中, 宅院的女使本是想收了院中晾晒的衣裳, 却不料见院中石板上赫然落了一物。
她忙上前拾起将卷轴打开来,只见上面明晃晃书着七字,然她不识字, 实是看不懂。
便抱着衣裳,将卷轴拿到屋去交给姜娘子。
女使见风愈来愈大, 将门闩紧了,随后将衣衫叠后搁置好。
便拿着卷轴与姜氏道:“娘子,我方收衣裳的时候见院子里落了这个, 我看不懂,您瞧瞧这是什么字。”
姜娘子点了点头, 随后接了过来。
将卷轴展开, 瞧清上面的字后,神色骤然凝重, 她问道:“这是落在咱们院子里的?”
女使不解姜氏缘何如此神情,只好点了点头,随后道:“娘子,这卷轴有什么不妥么?”
姜氏忙道:“并无不妥,只不过是寻常字轴罢了,不值当什么的,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女使在王铎家做伙计已久,见姜氏如此说,便亦明了几分,今日之事就当未发生过。
女使点了点头。
姜氏浅笑,随后拿着卷轴往王铎书房去了。
烛火旁,男子低首咳了几声,面容上添了几分病态。只见他在一封密信上落墨几笔,随后实因身子的不适,再落不下笔。
终是不中用了。
他的身子,已然是撑不住多时了。
不然,也不会将那兵权归于齐珩。
男子长叹了口气,随后见烛火晃了些许,只见女子悄然推开了门。
门开入了一丝冷风,王铎不由得低咳了几声。姜氏忙上前去,扶住他的身子,稍带泣声道:“郎君。”
王铎强撑起精神,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无事。”
姜氏见他如此,犹豫着要不要拿出袖中之物,须臾,她方拿了出来,她道:“郎君,这是落在咱们院子里的。”
王铎将卷轴打开,瞧清上面的字后,沉吟良久,喃喃出声:“终是不太平...”
“夫人,这卷轴我收着了,别让人知晓此事。”因语词稍促,王铎气息不稳,不停咳嗽。
姜氏含泪抚着王铎的后背,给他顺气,姜氏饮泣道:“郎君,万事也得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这些时日会不安宁,让子衿请命回家罢。”
话音刚落,便见小厮慌忙推门入内道:“主君、娘子,隔壁国子监走水了。”
王铎近邻,正是国子监,藏书楼的火光已然照亮了长安的半边天。
*
翌日早朝,知弹侍御史申证义入宣政殿前瞥了一眼左廊下搁置的朱衣法冠,随后直身大步迈入殿内。
“臣,御史台知弹侍御史申证义请劾今国子祭酒南知文。”
高台之下,臣工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便是知晓昨日大火,可碍于南知文之家世与官职,只好装聋作哑。
不论其母是国朝咸安公主,单单是其与济阳江氏有姻亲之谊,有皇后和东昌公主在,谁敢置喙南知文之过?
再加国子监是中央官学,谁家没个子弟去念书?
到时候全仰仗南知文照顾,也只申证义这么个蠢人不知轻重地敢弹劾。
齐珩闻言抬首,看向下位之人手持笏板一字一顿之状。
齐珩奇道:“卿所劾之事为?”
申证义答道:“昨日国子监内藏书楼大火,楼近焚毁,臣劾南知文防火不力,以致纰漏。”
齐珩蹙眉,看向高季,高季摇了摇头,似是不知。
随后又看向一旁站守的白义,见白义点了点头,齐珩问道:“可有人伤亡?”
国子监是官学,其中多是官宦世家子弟,自是在长安地位不低,失火自然是大事。
南衙十六卫中,金吾卫有巡护长安之责,更兼潜火兵隶属金吾卫管理,白义必然知晓此事。
“国子学一学子亡于大火。”
“国子学?”齐珩讶然。
若齐珩记得不错,国子学非三品以上实职或勋封的京官之子孙不得入。
“南祭酒,你可有话说?”
南知文还未答话,另一官吏忙持笏出列道:“国子监事务繁多,且监试刚过,南祭酒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况防火之事本非国子祭酒应务之事,若论渎职,臣以为,望火楼之潜火兵才难逃其责。”
笑话,这时候雪中送炭难保不让南知文记住这份情,毕竟年年监试的选送生员名额可全捏在南知文手中了。
齐珩冷冷瞥向那官吏,心中讽笑。
江宁南氏,果真不负虚名,素受文人爱戴。
这他还未问两句,便已有人急匆匆跳出来替他开脱。
“臣身为国子祭酒,监内出此事,臣罪难逃,不敢乞请脱罪,事情原委臣已问过,原是昨日那学子深夜入藏书楼寻书,又因昨日风大,窗而未关,不甚吹翻楼内灯烛,燃及帘幕,才造成人亡楼毁之祸。”
“监内有矩,戌时二刻藏书楼即封,那学子亥时而入,三刻而引大火,是臣监管不力,乞请陛下降罪。”
南知文跪于殿中。
齐珩暗道:果不愧是国子祭酒,三言两语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这么说来,倒是那学子明知违矩而刻意为之了。”齐珩淡声道。
南知文还欲说些什么,却不料王铎先开口道:“陛下,火情已然发生,与其追究何者责任,倒不如商议如何安抚其家眷。”
“况此事远不及晋州之震重要,为免耽搁朝时,不妨于朝后书房内论罪决议。”
几名臣工附和道。
王铎之言确是不假,齐珩应允此事于紫宸殿书房论议。
待下了朝,白义见罪于齐珩前,他道:“臣请罪,臣疏忽。”
齐珩瞥了他一眼,亦知潜火兵虽隶属金吾卫,但白义终日在宫禁之中,如何能顾及这些事,实不关白义的事。
“起来吧,朕知道不是你的过错。”
白义方起身,道:“这几日确是风大,臣叮嘱过长安城内各处小心火烛,望火楼也算尽责时刻盯着,一发生火情潜火兵必即出,只昨日亥时无人值守。”
“火情还是临近国子监的军巡铺先发现的。”
“国子监内就无人发现走水了么?”齐珩疑惑问道。
“前些时日监试,而后便作了假日,学子们都归了家,是以国子监内未留几人。”
“那学子也是有些倒霉,偏国子监大门被礼部前些日送去的新坐具给堵住了,潜火兵原本该带的水囊根本运不进监内,种种差错才酿成此祸。”白义低叹。
齐珩默然,而后道:“那学子是谁家的?”
白义道:“臣问过了,那学子名黄晔,曹州人士。”
“出身布衣之家,先选入四门学,因通二经而补充为太学生,及第而升为国子学生。”
如此一说,黄晔算是国子学中唯一出身平民之家的孩子了。
如此卓越,却因火情而断送了。
倒是可惜了。
“让礼部着手安抚其家人,而后你将此事细节交于大理寺,让大理寺卿按律论罪相关人等吧。”
“臣遵旨。”白义躬身领旨。
入了夜,齐珩到了立政殿的门口,便听里面欢声笑语,原本郁闷与可惜方稍稍好转。
屏风后,甘棠与江式微在妆台前嬉闹。
听到脚步声,江式微看去,隔着屏风见白色锦袍的青年走来,忙起身过了去,笑意盈盈,凑身前去道:“六郎,你看我这个发髻好不好看。”
齐珩看着面前的女子,眸中闪光如窗外点点星子。
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确是与她平时所梳不太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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