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降势,不算动了根本。
齐珩的旨意下达至中书门下,各衙门依次施行,长安也算折腾了好一会儿,范阳卢氏好歹也是名家,此次论罪卢家算是最重的,太尉卢缇闻听嫡长孙被赐死,一时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没了卢缇,各房便闹着要分家。
卢家算是在走下坡路了。
倒是王铎的辞呈被齐珩允准后,身子便已然是不行了,日薄西山,朝不虑夕。【6】
王家暗地里已购了白绸白布在筹办丧事了。
王子衿这些时日也一直待在王宅内,含泪侍奉兄长的汤药。
齐珩原想派高季存问,但思及早年与王铎之情谊,便私服登门。
王子衿见齐珩入来,放下手中汤药,忙起身施礼,齐珩扬了扬手,随后坐在月牙杌子上,王子衿扶着王铎勉强坐起,王铎有气无力道:“陛下...臣算是失礼了。”
“你先下去吧。”转头低声对王子衿道,王子衿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后让王铎更好地靠在枕上,便退了出去。
王铎形容消瘦,一副不成了的样子。
齐珩上前将药碗拿起,汤匙已至王铎唇边,却不料王铎轻轻推拒。
他强笑道:“臣的身子臣知道,回天乏术,药,就不喝了。”
“卢家的事,臣听说了。”王铎轻轻点头。
齐珩道:“伯仁该知我的心意。”
王铎反倒叹了口气,道:“陛下,我朝不至于如伪朝【7】那般士族与皇室共天下,但亦不可小觑,一个卢家走下坡路,可还有那么多如卢家般的门户,这样的家族,一时是杀不完的。”
“何况千百年来的门阀观念,难以改变。贸然动世家,朝中必会动乱。”
王铎语重心长道。
而后又自顾自地道:“臣少时年轻气盛,说句大不敬的话,也如陛下般心有壮志,认为世家是沉疴,当改。”
“可后来年纪见长,撞了南墙,臣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了。”王铎苦笑。
“陛下,当真下定决心要除这痼疾吗?”王铎轻声问道。
齐珩点了点头,王铎见他眼中决绝,已释然了,他道:“那...臣就祝陛下心愿得偿。”
说罢,他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只是气息不稳,连连咳嗽。
“若是有那一日,陛下大业已成,还请陛下让人在老臣坟前浇盏酒,让臣在黄泉也能乐呵乐呵。”王铎说着说着,眼角已然有水光。
齐珩浅笑:“好。”
许是知自己时日无多,便想将所有一并与人倾诉。
王铎想到一人倒是落了泪:“臣这辈子直臣、权臣都做过,在旁人眼中许是风光无限,但臣心负憾事。”
齐珩看他,听他接下来之语。
“臣此生遗恨【8】,唯观棋兄一人耳。”
齐珩稍有不解,张观棋?
王铎道:“观棋兄罹难前,臣见过他。”
王铎回想当日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雨水沿着屋檐顺流而下。
张应池折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跪在他的面前,张应池骄傲了一辈子,如松竹般不肯屈服。
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见张应池这般卑微。
张应池含泪道:“伯仁兄,求你救我,我的妻子她不能没有我啊,求你救救我。”
然他拒绝了张应池的求助,他知道柳治平是朝着他来的。
他亦怕被连累,是以他拒绝了张观棋,张观棋因此走上了死路。
张观棋一生清高,也只低头这么一次。
见王铎拒绝了他,张应池亦只得强笑:“是我为难伯仁兄,伯仁兄见谅,当我未说过此语,伯仁兄前程...无量。”
张应池说出最后之语时,带了些绝望。
最后不堪为大理寺官吏掴刑所侮辱,毅然割腕就死地。
这也是王铎毕生憾事,如果当时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张应池也不会陷入泥淖。
说到底,他还是愧疚。
“不过,臣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也能去侍奉先帝了。”王铎释然笑着。
“先帝于臣,恩深义重,陛下亦然。”
“恩深义重又为何帮忙掩饰了监试一案?”齐珩轻声道。
“是,臣一人之过,破坏了监试的公平。”王铎点了点头。
“谁人又能无私欲呢?”王铎叹气道,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齐珩默然,良久,才起身离开。开门之时,只听身后传来低语:“昔年言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9】,我终究是没做到...”
齐珩倒是明白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0】
随后他大步向外迈去,王子衿去忙家中之事了,姜氏见齐珩出了来,施礼随后忙跑进屋内。
只见王铎已然气息奄奄,姜氏泣道:“郎君你何苦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呢?”
王铎淡笑,抚上她的手,轻声道:
“他对皇后有情,江家可不干净,一旦事发,皇后在,他未必下得狠手,今日我全担了,来日他知,心中必定有疚,就为今日之疚,他动手时也可利落些。”
“那幅画,可以安排下去了。”王铎双唇苍白无血,气息渐渐微弱。
齐珩要拔了世家这根钉子,他便帮他一把。
也算是为这君臣之义。
“我知道,我知道。”姜氏哭着给王铎顺气。
王铎面容惨白,眼神渐渐空洞,临终叮咛:
“和子衿回乡下,永远...永远不要...再回长安。”
将话语说尽,他才放心地阖上双眼,手臂垂落了下去。
窗外,一片槐树叶蓦然飘落于地。
齐珩回至紫宸殿,常诺屈身入来禀报:“陛下,中书令亡故了。”
齐珩失神地点了点头,却不料一代名臣离去时如此萧索。
常诺奉上一物,道:“这是中书令临终前送来的,中书令说这是当日藏书楼大火时,黄晔抛至他屋院内的。”
齐珩将卷轴打开,黄晔当日对卢桢的咒骂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上面书着七字,字字泣血,字字绝望。
书尽了平民对士族的愤恨,也书尽了他临死前的希冀。
只见那七字:
“天街踏尽公卿骨。”【11】
第053章 银镯微光(一)
如今已是谷雨, 眼瞧着要入夏。
然王铎病逝,南知文被放逐,为着监试一案, 江式微惴惴不安、夜不能寐终是病倒, 动辄头晕目眩, 几日都未能起身。
若非高季偶然见尚药奉御陈亦出入立政殿, 齐珩甚至不知江式微病了。
刚出门时因步履匆匆甚至差点摔了, 幸得高季扶住他, 高季心疼道:“六郎,慢点,小心些。”
甫一进门,便见余云雁给江式微喂着梨粥,然江式微一闻梨的甜味, 只觉心上难受, 面上又毫无血色,只一味将余云雁手上的碗往外推了推。
“我不想喝。”江式微的声音都有些微弱。
“殿下喝一点,要不然这没有气力, 病如何能好?”余云雁细语劝着。
“我头好晕,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勉强睁开眼, 随后因晕得目不能视,只好阖上眼,不再费力气说一语。
余云雁欲言又止, 拿着梨粥无所适从。
转身便见齐珩入来,忙屈身行礼。
“给我吧, 辛苦你了, 下去罢,我照顾她。”齐珩轻步走到榻边, 对余云雁嘱咐道。
余云雁垂首将描金碗递到齐珩手上,随后退了出去。
内室只有他与江式微二人,齐珩坐在榻沿,下意识地舀着手上的梨粥,随后放在小案上。
这些时日,他心中有气,所以没踏足过立政殿。
两个人心中有隔阂,因此没法做到真正的心意相通。
还是要有一个人先低头才好。
齐珩侧头看她,双眼紧阖,唇色稍淡,明明就要入夏,天气已然转暖,她却紧抱着身上的被子,鬓角覆着一层薄汗。
齐珩有些懊悔,他不该跟她赌气,不该晾着她的。
不知这样静坐了多久,过了多长时间。
江式微才说了一句话:“我想喝水...”
只不过她并未睁眼,也不知身边已然坐了另一个人。
齐珩倒了水来,轻声道:“坐起来喝好不好?”
江式微听见他的声音才缓缓睁眼,只是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她也说不出个什么,只好轻轻点头。
齐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递给她杯子,见江式微垂首慢慢地饮水,开口道: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赌气的。”
“我只罚了南知文一人,南家安然无恙。”齐珩理了理她鬓角稍乱的碎发。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齐珩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只见她咬着杯沿,沉默不语。
须臾,江式微才开口道,声音依旧无力,且略带沙哑:
“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耍性子的。”
“我知道,但我不怪你,我知你为难,何况我若站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能理得清。”
“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我们就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以诚相待,不要再有误会了,好不好?”齐珩轻声道。
再深的情谊,再牢固的爱情,也禁不住一次又一次误会的消磨。
他是真心的,想与她以后好好过日子。
不想再与她有嫌隙和隔阂了。
只是江式微头晕得很,懵然点了点头。齐珩见她点了点头方衔笑道:“梨粥不烫,喝一点好不好,要不然这晕眩还是好不了。”
“可我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言语间带着娇嗔。
“那你什么都不吃可不成。”
“如果真要吃的话,我想吃含桃,要冷的。”江式微靠在齐珩的怀中,轻声道。
冷的,才不会觉得反胃。
江式微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已然累极,忍不住阖上眼。
雪中春信的味道萦绕在她身畔,倒是有些心安。
齐珩低头看她,见她低头静静躺在自己的身前,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间,幸好并未生高热,然齐珩也并未彻底放下心来。
只好唤了高季辛苦谢晏来一趟,待谢晏搭了她的脉间,又细瞧了她的面色后,方缓缓道:“这些日子没休息好,又多愁多思,不用饭食,所以才晕眩无力。”
随后将齐珩叫至一旁,细说了片刻。
齐珩点了点头,倒是认同谢晏说的疗法。
谢晏又提笔落墨写下一药方,交给余云雁,待一切嘱咐好后,看了江式微一眼后方放心离去。
齐珩让人将东西都搬至立政殿,自己亲自照顾江式微。
眼瞧着又将落雨,齐珩放下了手中的文书。
檐下风铃晃动,鸱吻的彩漆上凝结着点点水珠,如松针般的雨水洒洒而落,极为细密。就着微风,潮湿之气在廊下蔓延开来。
江式微眼前漆暗一片,耳边雨声如滚珠走盘。
忽闻其中有琴音,面前有细碎光点伴琴声渐渐汇聚,琴音悠扬,如行云流水。
水面微澜,柔润之音,眼前似有烟波浩渺之景。
江式微心下舒缓安定,只愿那琴音永不绝。
齐珩手上的动作未停,身侧浅碧色的玻璃熏炉有紫烟缓缓而出,见榻上的江式微神情放松,又专注于琴上。
谢晏让他以琴作疗,又以燃沉香为辅,有安心静神之效。
他只愿她能睡得安稳些。
江式微稍稍抬眼,只见男子坐在小案边,神情专注,指尖流转间有清音泻出,远望去,如画一样。
日日来皆如此,日日耳畔有琴音,江式微身子方渐渐好转,如此也已能坐起来用得下粥了。
甚至有时躺在榻上,笑着纠正齐珩的弹错之处。
齐珩也只无奈一笑,他是故意弹错的。
但见江式微笑得开怀,索性多弹错几处罢。
本是有意赌气,却不料一朝病倒,齐珩近些日的照顾让她早将那些烦心全抛诸脑后,反而心中生了几分依赖。
外面朦朦月色,风声轻轻,殿内烛光透过帷帐,映照着里面相依偎的二人。
“你剥。”江式微直接将橘子放在齐珩的手中。
“好,我剥。”齐珩无奈,将橘子剥开,手上还稍稍沾有浅黄色的果液,齐珩将果瓣放在她微微泛红的掌心后,朝她张了张手。
江式微撇了下嘴,将果瓣放入口中,随后抽出帕子给他细细擦拭。
“头还晕吗?”齐珩低头问着怀中女子。
“有点。”
“你再剥一个橘子。”江式微道。
齐珩不禁发笑,这口中说着头晕,指使他时却颇为利落。
齐珩只得给她取个新橘子来剥,他一边剥着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去郊外骑马?”
江式微细想了想:“后日如何?若是落雨,便再推后。”
齐珩点了点头,手上橘子也已剥好,又递给她,江式微笑着拿起。
待要出宫的前一夜,江式微刚沐浴回来,手上还拿着帕子绞头发,便见案上搁置着一个锦盒,瞧着里面的东西应是不小。
江式微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件胡服,青白相间,袖口嵌了宝石,既潇洒又耀目,颜色不是十分夺目,添了几分清雅。
胡服之下是蹀躞带。
大晋民风开放,女扮男装是常事。
然身份特殊,她也不大好穿胡服走来走去,入宫后更是没往这方面想过。
这胡服是谁送的?
江式微有些疑惑。
齐珩刚入门便见江式微呆在案前发愣,他道:“不喜欢?”
“嗯?”江式微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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