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送的?”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接过她手上的帕子,牵着她的衣袖坐下,站在她身后,为她慢慢擦拭着头发。
动作小心,生怕扯痛了她。
“怎么拿胡服?”
“出去方便些,是不喜欢吗?”齐珩再次问道。
原来江式微的喜与不喜,他竟如此在意。
“挺好看的,我喜欢,只不过我没穿过。”
齐珩才放下心,笑道:“那试试?”
江式微出于对未知之物的好奇与欣喜,忙抱着衣服去了内室,大概过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出来,面上羞赧,道:“六郎,这带子我不会系。”
手上拿着蹀躞带,有些无所适从。
齐珩上前一步,稍稍屈身,将蹀躞带环住她的腰,而后穿过扣子,将带子系得稳稳当当。
江式微抚了抚蹀躞带,朝他一笑。
齐珩看着她穿胡服正合适,又道:“看你穿这胡服,我倒想起来一个事。”
“什么事?”江式微抬眼看他,眼含笑意。
“姑母当年也如你一般穿着,在高宗面前一舞,高宗说不为武官,何故如此?”
“姑母便说要将此衣赐给驸马,后来高宗就选中了岳丈。”齐珩继续帮她绞头发,笑道。
“我怎么没听过呢?”江式微打开胭脂盒,只瞧了几眼,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听高翁说的。”齐珩温声道。
“等等,你叫什么?岳丈?”江式微转过身,抬首看他。
以往齐珩多是按爵号一口一个承平侯,现下竟是改了口。
江式微眸中稍带得意,娇嗔道:“乱攀亲戚。”
“我?乱攀亲戚?”齐珩直笑。
江式微瞪了他一眼,𝔀.𝓵齐珩忙变了话:“对,是我乱攀亲戚。”
“快安寝吧,明日带你到宫外好好玩。”齐珩捻了下她的发丝,确保头发绞干后说道。
江式微点了点头。
*
漱阳给江式微梳了单髻,远比平日的发髻还要利落,只一金丝掐成的发钗做点缀。
穿着青白相间的袍子,两领外翻,嵌了宝石扣子,瞧着极为英气。
“好了吗?”齐珩也已换了常服入来,问道。
“好了。”江式微自然地挽上齐珩的手臂。
漱阳见状,掩面一笑,与余云雁对视一眼便退了下去。
两抹白色身影从宫门策马而出。
直到郊外,野草长到与马腹齐高,江式微勒了下缰绳,似与玉花骢心意相通,驰骋于碧草间,马蹄所落之处皆起阵阵轻尘。
倒真是一骑绝尘。
齐珩心叹,只好加快速度跟上。
日头倒不算烈,又有风拂来,纵横驰骋,江式微有些说不出的自由畅快。
江式微侧头看向一旁的齐珩,笑道:“今日倒是畅快。”
“若是累了,咱们可以去城南的曲江。”齐珩道。
“好啊。”江式微点了点头。
随后二人直奔城南的曲江去了,齐珩先她一步到,守门军卫见是齐珩连忙开门,二人将马交与黄门,随后齐珩便牵着江式微的手朝苑内去。
江式微的手被他牵着,但眼睛可没闲着,四处瞧了瞧。
曲江池倒不愧是禁苑,亭台楼阁,莫不恢弘大气,曲江池上波光粼粼,荷花含苞欲放,傲立于池水中,一滩鸥鹭纵游其间。
岸上杨柳依依,恰好将日光遮挡了大半,透过枝条,在地上落下点点黑影,齐珩牵着江式微的手缓缓走在石板路上,清风微拂,柳条稍动。
极为惬意。
如果可以,她真愿岁月就停留在这一刻。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步至杏园,齐珩侧首道:“杏花开了。”
江式微上前几步,捻起地上的落花,略带惋惜道:“花开了,但是这里是禁苑,人少,花开无人赏,可惜。”
齐珩反笑道:“等明年省试放榜,新科进士们就会来曲江赴宴,那时才热闹呢。”
“我可以来么?”江式微转身问道。
曲江游宴,群贤毕至,她倒是想去。
“当然可以。”齐珩对上她的目光,眸中之景女子站在杏花树前巧笑倩兮,身后有杏花随风而落。
江式微掩面轻笑,随后直接坐在树下。
抬首望天,晴空万里。
江式微靠在齐珩的肩上,慢慢阖上眼,齐珩侧头看她,见她睡得安稳,不好扰她。只默默坐在原地望天,只是唇边笑意太过明显。
天渐昏暗,圆月上蒙了一层薄雾。
江式微刚睡醒,哼了一声,依旧靠在齐珩的身上,齐珩柔声问道:“累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策马一日,又走了那么长的路,累得她直接靠在齐珩的身上便睡着了。
“你的肩...”江式微有些愧疚,让自己枕了那么长时辰,如何能不酸疼?
“咱们该回去了。”齐珩理了理她的领子。
瞧江式微这刚睡醒的样子,要她走路怕是不能,离马车又有好一会儿路,这儿又未备步撵,于是问道:
“我背你?”
“这不太好吧。”江式微往后缩了缩。
齐珩君王之尊,如何能因她而折节弯腰?
“没事,上来吧。”齐珩已然俯下身,江式微见状只好环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后背上。
江式微在他背后,并未看见他唇边的笑容。
江式微在齐珩耳边轻声道:“六郎,你也这样背过别人吗?”
声音中带着试探。
月光柔和,落在二人的身上。
男子声音温和,借着皎洁的月光注目在面前的石板路上,眉眼带笑:“没有,只你一个。”
“那你以后呢?以后也会这样背别人吗?”江式微追问道。
齐珩停下了脚步,侧头郑重道:“不会,以后也就背你一个。”
江式微闻言方笑了,抱着齐珩的手亦愈发紧了,待到回了立政殿,齐珩将面前的水饮了个干净。
瞧着是真累着了,江式微捏了下衣袖,再不抬头。
是她沉么?
齐珩见她低头失神,又瞧了眼自己的杯子,方知她多心了,忙解释道:“天太热了,喉中干涩,不是你重。”
“不用哄我。”江式微有些失落。
原本入宫前她算身量纤纤,谁知入宫后身子反倒渐沉。
齐珩忙笑:“真不是哄你。”
“真的?”
“真的。”
眼瞧着内人端了膳食上来,齐珩与江式微二人累了一天,也是有些饿了,齐珩给江式微夹了块西江料,江式微嗔道:“我算是知道缘何去年的衣裳穿不得了。”
照这样齐珩夹给她一块又一块的肉,她能穿得下才怪。
江式微瞧见齐珩手边的金碗,问道:“那是冷蟾儿羹?”
齐珩点了点头,将金碗递给她,自己捻了块胡麻饼,确是脆香清甜。
高季见缝插针道:“陛下,今年生辰...是照往年一样么?”
齐珩应了一声,江式微疑惑问道:“生辰?”
谁的生辰?齐珩的?
高季朝她点了点头,齐珩的生辰向来不铺张,连一顿正经的家宴都未曾办过,只做了碗长寿面在紫宸殿堆积如山的文书中自己吃尽。
大晋繁荣富庶,连庶民之家的孩子过生辰都少不得阖家聚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共用家宴。
偏齐珩君王之尊,却自己一人落寞地在紫宸殿内度过每年内最应欢快的日子。
“为什么不办个家宴?”江式微放下手上的汤匙,轻声问道。
“没必要。”齐珩浅笑,随后掩饰地继续喝着手上的羹汤。
左右他自己一人也过惯了。
江式微不免心疼起齐珩来,她握住了他的手。
齐珩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她,笑道:“我没事。”
“你生辰那日,来立政殿好不好?”
她想让齐珩好好地过生辰,从前他是一个人,但以后不会是了。
齐珩本不愿她因他生辰而辛苦什么,但见她企盼的神情,他也不忍拒绝,只好答允。
高季站在一旁瞧着二人,倒是有些欣慰的笑了。
明日齐珩要去大理寺录囚,寅时便要出发,他怕扰了江式微歇息,便回了紫宸殿。
刚从池子沐浴出来,见常诺将从在立政殿批完的文书都搬回来,屈身回禀道:“陛下,臣已文书全数拿回。”
齐珩点了点头,常诺虽为宦侍,却通文墨,因此常于紫宸殿侍文书事,常诺办事谨慎,因此齐珩极为放心。
“你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齐珩笑道。
待常诺走后,齐珩拿出怀中的银镯,继而拿起帕子细细擦拭,点点银光于烛火旁略显耀目。
想起那抹身影,齐珩的目光更为柔和。
他想,是时候该将这镯子送给她了。
第054章 银镯微光(二)
王铎的丧事办完, 王子衿便递了辞呈给江式微,王子衿一身素服抬了抬手上的文书,道:“我要和嫂嫂回乡了, 这是我的辞呈。”
江式微接过, 劝道:“不能再待些时日么?”
王子衿摇了摇头道:“总归是要走的, 再留几日也无非是多添离愁别绪。”
随后又强笑道:“何况我出了宫, 没了那么多规矩约束, 想如何就如何, 你可别想再拘着我。”
言语间带着傲娇,却又似是伤感。
“谁拘着你了?”江式微反笑。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王子衿淡声道。
“这么匆忙?”
“那你若是缺什么,便从内廷拿,或者姜娘子缺什么...”江式微语气稍促。
王子衿笑了笑,知江式微是在担心她, 便道:“我和嫂嫂什么都不缺, 此次回乡后,用不了不久,我们便出去看看山水。”
“囿于长安二十余年, 也算能畅意一回了。”王子衿感慨道。
王子衿挑了下眉:“你可别羡慕我。”
江式微瞧见她这得意样子,无奈一笑, 她实在是拿王子衿没法子的。
“我走之后,尚宫之位你可有人选?”
王子衿的唯一心事,便是江式微, 尚宫之职,掌导引中宫, 干系重大, 她少不得要为江式微忧虑几分。
江式微摇了摇头,道:“我心属甘棠, 但恐不能服众。”
甘棠非世家名门出身,又资历太浅,若贸然提至尚宫之位,怕内廷有怨言,倒连累了江式微辛苦经营的名声。
王子衿长叹一口气,犹豫是否该告诉江式微。
王子衿瞧那玻璃香炉瞧了半晌,方道:“华阳公主原是最爱这沉香的。”
江式微闻言抬眼看她一眼,有些不解,好端端地提华阳公主做什么?
见江式微疑惑地看她,王子衿反倒是笑了:“她家姑娘可是不凡,从小出入宫禁,与陛下情谊匪浅,又有顾昭容这样的大家为师,贤孝之名在外,华阳公主拿她当眼珠子似的。”
“至今都未婚配。”
当初齐珩的旨意虽达中书,却被谢玄凌驳了回来,并未真正下达至礼部,是以很多人都不知王含章曾被拟立为后。
就算知道也不敢在江式微面前嚼舌根子。
江式微只留意到“与陛下情谊匪浅”七字,问道:“情谊匪浅?”
“险些入主中宫。”王子衿定定答道。
江式微默然片刻,这些话她从未听过。
“王含章或许无心,但华阳公主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她又是重孝之人,若是再任尚宫,难保不会错了主意。”
言下之意,要江式微提防些王含章。
“我省得了。”江式微点了点头,她懂王子衿是为她好,她虽对王含章印象不错,但终究还是留个心眼。
王子衿与江式微聊了好会儿话,眼见夕阳将尽,宫门将阖,纵然再不舍,王子衿也只得起身告辞,江式微忙拽住她的衣袖道:“何时,还能...再回长安?”
说话时眼中已有泪意。
王子衿眼角酸涩,一片晶莹,她强颜欢笑:“也许是...不会再回来了。”
“循规蹈矩二十余年,终于自由了。”王子衿倚在门边,望着远处的夕阳。
巍峨的宫殿边有橙黄色的阳光,檐角下的风铎轻动。
真是恍如隔世啊。
明明她才在大明宫生活了三年,却像极了在这里过一辈子。
刚入宫时,她便在王含章的阴影下过活。
王含章是华阳公主之孙,出身琅琊王氏,素有雅望。为人更有七窍玲珑心,上至天子公主,下到内人宦侍,无一不是满口子地夸。
是以王含章辞官后,她接了位子来,然人心已定,如何能再来接受她这么个新人?
她恪守宫规,人人骂她酸儒死板。
她提拔贤才,却污蔑她邀买人心。
总归,她做什么,都是错。
她永远都比不上王含章。
不过,如今将离开这里,也便释然了。
大雁成一字形从空中飞过,王子衿转过身,朝江式微浅笑:“我走了,你要保重。”
江式微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道出二字:“保重。”
王子衿点了点头,随后朝着殿外大步走去。
行至正门口,她回首一顾,笑意盈盈,最后踏出门槛。
然转身时,无人看见,有泪珠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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