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早被你气死了。”
骆心词哽住。
明于鹤总是在生气,虽不知原由,但她已经习惯了。
骆心词摸摸鼻尖,慢慢走到桌案旁。
明于鹤已经不理会她了,重新拣了一支笔,落笔的动作气吞山河,每一下都力透纸背,仿佛在发泄心中压抑着的怒火。
多稀奇啊,憋着莫名其妙的火气自己发泄,而不是打骂她。
舅舅有时候还会拿她与骆颐舟撒气呢。
骆心词觉得明于鹤是她生平所见最难理解的人。
她觑了明于鹤两眼,视线攀附在他紧绷着的手臂上,想起那个漆黑的晚上,也是在这间书房,她被明于鹤拦腰从楼梯口抱了回去。
背在身后的手指相互勾着,骆心词咬了咬嘴唇,向着明于鹤挪了一小步,低声道:“是你让我过来的。”
“我让你刺杀太子你去不去?”明于鹤语气里仿若夹着刺,声声逼人。
骆心词瞄他一眼,悄声道:“我没那个本事。”
有本事也不会做,活得好好的,她可不想被株连九族。
明于鹤再度搁了笔,震袖站起,身子一侧,就将窗口的日光挡了大半。
阴影与他的声音一起朝着骆心词压下去,“我让你做的事情,你没一件做好的,唯独与我作对这事,没人教你,你就自学了个十成十,你真以为我喜欢你到能够对你百般容忍?”
这话中有许多让骆心词无法认同的地方。
首先,明于鹤让她做的事情,每一件她都按照明于鹤的意思完美做成了,不存在“没一件做好的”。
其次,她并没有与明于鹤作对。
最后,明于鹤不是喜欢她,是喜欢“明念笙”这个身份。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明于鹤正在气头上。
骆心词的疑问一句也不敢问出去,示弱地佝偻着肩膀,心里左一句“你什么时候对我百般容忍了?”,右一句“没到百般容忍的地步,那到了哪种程度?”,可惜两种问句都是火上浇油……
不知道明于鹤真的怒上心头了会怎么对她?
骆心词的思绪不合时宜地发散开。
她真的很想弄清楚明于鹤身上的矛盾点。
骆心词犹疑地抬起头,明于鹤直挺挺地立在她面前,因为逆光,让人看不清神情。倒是乌黑的发丝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格外的显眼,衬得他宛若一尊凛然的石雕。
……还是继续哄哄吧,不然还得自己遭罪……
“不敢的。”骆心词垂下眉眼,“念笙什么事都要仰仗哥哥,万万不敢与哥哥作对。”
“少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骆心词自认这话与语气都足够谦卑了,哪曾想会得到这个回答。
想了想,她语调细弱中夹着丝自怨自艾,幽幽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若非哥哥照顾,京中根本没人正眼看我,我哪里敢与哥哥作对?”
明于鹤在骆心词身上吃了太多亏,偏偏每次她都没意识到,这才是最气人的。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再与骆心词说,忍下不虞,干脆道:“瞿锳邀你出城游玩,她兄长瞿岭同行,目的是利用你打探父亲的消息,我要你配合他兄妹二人做个局……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骆心词拒绝的话因为明于鹤的结尾那句停住,她凝神,小心翼翼问:“什么最后一次机会?”
“你知道的。”明于鹤冷淡道。
他已有决断,要彻底结束与骆心词的周旋。
只要骆心词替他做好这件事,利用他与侯府的事情,他可以既往不咎。
反之,不管她这么做是出于何种难处,他都要追究到底。
明于鹤说完就坐回桌案后。
面前恢复明亮,骆心词却满面茫然,她听不懂明于鹤的暗指,只是隐约觉得与明于鹤的距离骤然变得很远。
她想问清楚,发现原本怒火中烧的明于鹤回归了冷静,神情平静,如同外面如洗的蔚蓝天空。
莫名地,她不敢问继续追问下去,试探明于鹤的容忍度的意图也像被泼了冷水的火苗,再也没有冒头。
骆心词心里有点沉重,静默站了会儿,转身离去,又在经过纱屏时停住。
“我不知道怎么应付瞿家兄妹俩。”她闷闷说道。
瞿家兄妹想从她这里打探消息,人家又不是傻子,不会她说什么都信。
骆心词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骗不过对方,先将难处与明于鹤点名。
明于鹤目不斜视,淡淡道:“他们会制造机会的,你只需要顺应,等待一个时机,将计就计。”
骆心词站在纱屏旁,将这话想了又想,心里渐渐生出不安的念头。
她迟疑问:“……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有什么关系?”明于鹤不以为意道,“他们不敢强逼你,只能用手段骗取你的信任,即便遇险,也会陪同你、照顾你,宁愿自己受伤也会保护好你,你大可放心。”
骆心词大惊失色。
整个骆家就剩她一个健全的人了,她还有重任在身,万不能出事。
“那我不去了!”——这话到了嘴边,看着眼前已不被她牵动情绪的明于鹤,骆心词无法开口。
她勉强道:“你说清楚我可能遇到的危险,让我做好准备……”
明于鹤面露不耐,“让两个不熟络的人快速产生感情的最佳途径,就是绝境相依。要么,你与瞿锳一起,舍身相救,姐妹情深,要么与瞿岭一起,生死相随,暗生情愫,不外乎是共患难的俗套戏码,懂了?”
绝境,共患难……能好好的,谁愿意去受苦遭难?
骆心词是不愿意的。
她脑筋转得很快,道:“哥哥你比我聪明,你也可以用同样的法子啊,你玉树临风,一定能哄得瞿锳对你芳心暗许,瞿岭对你鞍前马后,到时候想怎么样都可以啦……”
骆心词忽然想起太子,云袖说以前太子与明于鹤的关系不好,是几年前两人共同遇险后才有转变的。
“……你有经验的……”
这句话她声音很小,还是传到了明于鹤耳中。
明于鹤随口道:“利用他人感情达成目的,我不屑用这种手段。”
骆心词怔了下,脸上忽热。
她用明念笙的身份入京,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他人对明念笙的感情,如韶安郡主的怜悯、明于鹤的欲念。
她总嫌弃明于鹤矫情、阴晴不定、对庶妹有着不伦之情,可到头来,她才是最无耻的那个,根本就没有资格评价明于鹤。
骆心词羞愧得面红耳赤,扶着纱屏,含糊辩解,“我也不想的……”
“不想去?”明于鹤没有听清楚,嫌她磨蹭,叩响桌案,道,“等你哪日手中握有权势了再来与我一样挑三拣四,现在,你没有选择。”
说完,他看见骆心词的脸色越发的红润,眸色从迷茫转为坚定。
明于鹤看不懂,不许自己再去猜她的心思,皱眉命令道:“去与范柠、瞿锳赴约。”
骆心词不理,而是认真道:“倘若我与你一样,我也不会那样做的。”
入京后,远离家人,四面楚歌,她不是什么英勇果敢的侠女,常觉胆怯与惧怕,总会想家,怕自己会退缩,便常提醒自己往前看,不能一味往坏处想。
回首来时路,其中许多事情骆心词觉得自己处理得不够妥善,但总的来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多亏了明于鹤。
她为自己利用他人的行为不齿,但又从明于鹤那里得到了安慰。
他说:“等你手中握有权势了再来与我一样挑三拣四。”
骆心词重复:“倘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屑那样做的。”
这话颇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偏偏明于鹤听懂了。
她在说,倘若骆家不曾遭受那样的谋害,倘若她有别的办法揪出罪魁祸首,倘若她与他一样手握权势,都不会选冒明念笙来欺骗武陵侯府的人。
明于鹤的眉头紧皱着。
沉寂片刻,他道:“你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不必与我说,我也从不以同一个标准去衡量所有人与事。以乞丐为例,乞丐偷了一个馒头,该当何罪?这要看他是四肢健全的乞丐,还是无处可去的失聪幼儿,是太平盛世的乞丐,还是混乱世道中的苦难人。”
他像是在回答骆心词的话,言辞中又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这已经足够了。
骆心词双目闪亮,她现在肯定自己没有猜错,明于鹤根本就是在吓唬她,他那些凶狠可怖的言论都是在造势,他没有不伦之癖。
就算有,他也会克制。
他根本就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骆心词没有证据,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立在原处抠了几下纱屏,腼腆地微微抬头,小声说道:“我害怕……你陪我一起出城,好不好?”
明于鹤的脸倏然沉下。
骆心词一点都不怕,她只有点儿莫名的羞涩,转过脸,盯着纱屏上的绣纹,似自言自语说道:“……别人有哥哥陪同保护,我也想有……你与我一同去,越看重我,我说的话,他们才更相信……”
她又鼓起勇气道:“遇险就遇险好了,我只想在遇到危险之前,身边有可以信赖的人陪着。”
明于鹤依然不想陪她去。
事实上,他后悔说出那番安抚骆心词的话了。
他该彻底断绝与她所有暧/昧的。
可在明于鹤要冷漠拒绝时,侍卫入内打断,与他说了一件事。
明念笙与骆颐舟抵达京城了,就在城西的炽阳正街上。
明于鹤听罢,眉心舒展开,再问骆心词,“你确定要我陪同?”
骆心词眼中带着笑,点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嗯!”
“好,我陪你出城。”明于鹤应下,看着骆心词的笑眼,放缓语速,清晰道,“我陪你,走炽阳正街出城。”
第40章 相遇
能够自由行动之后,骆心词已经很久不带连星一起外出了,两人分开,才方便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这日也不例外,骆心词外出与范柠赴约,连星留在府中。
马车向西,骆心词的身子随着车厢微微摇晃,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身侧的明于鹤。
上马车的时候,明于鹤长腿一跨就上去了,目光都没朝她的方向转一下,坐稳后,兀自撑着下颌闭目养神,对她视若无睹。
骆心词悄悄观察了一会儿,试探地往他身旁挪动,动作带起窸窣的衣物摩擦声响,明于鹤眼皮都没动一下,开口警告:“老实点。”
骆心词停下,等了会儿,两手撑着软垫远离他。
这回同样弄出了声响,明于鹤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越发笃定明于鹤先前是在耍弄她,他根本就不喜欢她的亲近,所以她一求饶他立刻就停下了。
如此,就能解释他常有的莫名的怒火了。
看穿明于鹤的本质后,骆心词现在疑惑的是明于鹤为什么要吓唬她。
哪个做兄长的会用他有不伦之癖来吓唬妹妹呢?
骆心词将这事代入到骆颐舟身上,觉得只有骆颐舟被她气疯了,才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可骆心词细细思量,确定在明于鹤用这法子威胁自己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招惹过他。
——误闯书房那次不是她的错,明于鹤知道的,而且骆心词认为自己那时的处理算得上机灵。
她想不出答案,又去看明于鹤。
明于鹤能清楚感知到身边欲说还休的视线不断在自己脸上拂动。
没关系,骆心词现在希望他陪着,待会儿就会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再也不回来。
明于鹤算了下距离,闭着眼道:“不许看我。”
骆心词顺势而上,道:“干坐着多无趣,你与我说说话呀。”
明于鹤静如石像,充耳不闻。
骆心词等了等,又问:“哥哥,小时候你讨厌我吗?”
明于鹤依然双目紧闭。
骆心词满腹疑虑,一个人琢磨了会儿仍是没有想法,听见外面人声鼎沸,知晓是到了炽阳正街,不由得又记起明念笙迟迟未到的回信。
她掀开帘子往外张望。
京城多商客,街道上行人如流水,热闹的景象显得日光更加燥热。
骆心词抬头望望天,被强烈的日光刺痛了双眼,再往街道上看时,看什么都像蒙了层黑影。
所以,当她望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时,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骆心词转回身揉揉眼,心想明念笙与骆颐舟是不可能出现在京城的。
明念笙不敢入京,骆颐舟会想追来找她,但他伤势太重了,来不了的。
当初骆心词亲耳听大夫说他肋骨断了好几根,没有五六个月好不了的。
一定是看错了。
可骆心词已经许久没见过亲人了,坐了会儿,没忍住又往外寻找。
炽阳正街靠近西城门,是帝王出巡的路径,宽到足够数辆马车并行,此时街道上除却来往的百姓商贩,还有源源不断的马车。
武陵侯府的车驾未挂上府中标识,但足够华贵,行驶在街道正中,也因此,骆心词的视线被侧边行人遮挡住,街道旁那两道一闪而过的人影,她未能再次捕捉到。
是她看错了,还是那的确是明念笙与表哥?
倘若这两人真的入京来了,表哥身上有伤,他们的脚程不会很快,算起来,他们启程的日子,差不多就是骆心词的信抵达林州的时间,若是因为这样错开,也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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