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不过是为了瞒过沈棠宁的由头,否则以沈棠宁倔强的性子,在得知真相之后,她怎么肯抛下谢瞻一走了之?
所以当沈棠宁告诉温氏,她要去京都看望舅舅一家和王氏的时候,温氏便立即猜到了沈棠宁想做什么。
“傻孩子,你非去不可吗,我们一家人就在镇江平安终老,不好吗?”
四十多岁的妇人发间已有花白之色,她流着泪问自己的女儿。
她已经不能再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苦。
温氏青年守寡,长子失踪,至今杳无音讯,为了女儿能平安长大,她不肯改嫁,忍受郭氏的欺辱,面对沈弘谦的求爱,多年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眼看叛乱将定,天下太平,本以为一家人终于能有团圆相聚的那一日,女婿却突遭奸人污蔑下狱,偌大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对不起,对不起娘,是女儿不孝!”
沈棠宁亦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给温氏磕了三个头。
“女儿一直没有对您说过,阿瞻对我有三次救命之恩,若是没有他,今日您再也见不到女儿。我不能,不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
“当初是我牵线搭桥,一力劝说他与契人结盟,若非我固执己见,他也不会遭此横祸。他是代我受过,又为了救我才狠心与我和离!”
“而且我有预感,倘若我苟且偷生,固然能平安终老一生,但是他会死……”
沈棠宁闭上眼睛,伏在温氏膝上哽咽道:“娘,女儿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啊!”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在从谢睿口中得知真相以后,她与谢瞻在中秋节那夜所遇的道人的谶言便始终回荡在沈棠宁的脑海中。
对于男人来说,自古忠孝难得两全。
对于女人而言,夫家与娘家同样难以抉择。
年幼的女儿,年迈的母亲,要抛下这两个血脉至亲之人,不啻于在她心上割肉,沈棠宁心如刀绞。
但温氏身边没了沈棠宁,还有圆姐儿,朱妈妈、锦书韶音和谢七郎帮忙照顾她。
谢瞻却一无所有。
他是一个那样骄傲的男人,一夕之间从天之骄子沦为罪臣之身,阶下之囚,遭宗族除名,寻常人尚且都难以承受巨大的身份落差,轻生寻死者比比皆是,何况向来骄傲自负的他?
“可你一个弱女子,去了又能如何?”
“我会帮他活下去。”她一字一句地道。
只要他们二人能够活下来,日后一家总会再有相聚之日。
……
临行前,沈棠宁将圆姐儿,以及锦书和韶音两个心腹丫鬟都留在温氏身边代她尽孝。
锦书和韶音都哭着让沈棠宁不要抛下她们,她们两个什么苦都不怕吃。
圆姐儿搂着外祖母的脖子,眨巴着大大的凤眼目送着母亲上了马车。
自她出生起,爹娘好像总是每隔很久才会回来看她一次。
所以年幼的她早已习惯了看着母亲一次次离去的背影。
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生离死别,也不明白母亲这一去,或许母女二人将再无相见之日。
温氏抱着圆姐儿,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挤出一个微笑。
“走罢,团儿,别挂念我,娘会照顾好圆儿!”
马车发动起来,母女两人相牵的手仍不愿意松开。
温氏追着马车,直到她再也追不上。
“团儿,团儿,娘会好好活着等你和阿瞻回来……团儿……我的团儿!”
温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沈棠宁捂着脸,泪如泉涌。
一个月后。
沈棠宁回到了阔别两年的京都城。
她先去见了舅舅一家。
这两年战乱,温双双也到了及笄之年,笄礼就在下个月,可惜沈棠宁没有机会参加了,便提前送给了表妹一支漂亮的白玉笄当做生辰礼物。
至于表弟温珧,这两年的时间变得也愈发稳重,今年六月刚过了院试,成为街坊邻居之中唯一的秀才。
提起温珧,温济淮依旧是满面的骄傲自豪。
温济淮和姚氏夫妇却苍老了许多,夫妇两人,包括两个孩子都小心翼翼在沈棠宁面前说话,生怕提到谢瞻,触起她的伤心事。
在得知沈棠宁已与谢瞻和离后,姚氏才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和温济淮商量着要给沈棠宁介绍一门更好的亲事。
温济淮不屑地道:“你家的那些亲戚,你口里提到的那些公子哥儿,哪有一个能配得上我的外甥女,别做梦了!”
温珧则信心满满地道:“宁姐姐就算一辈子不嫁,我以后也能好好读书,也能养她!”
沈棠宁听了,也只是在一边微笑着点点头。
离开前她告诉温济淮夫妇,她在塞外找到了哥哥沈连州的踪迹,她准备亲自去ῳ*找沈连州,可能会有几年不回来,让温济淮夫妇多与温氏通信,对她照拂一二。
温济淮和姚氏自然不赞同,百般留她在京都城,沈棠宁看着却像是铁了心。
辞别温家后,沈棠宁才动身去了谢家。
镇国公府门庭紧闭,管家将沈棠宁从后门引入。
王氏要给她一大笔银子,劝她回镇江老家改嫁,日后和圆姐儿温氏不要再回京都。
沈棠宁温声婉拒了。
“怎么不见阿妤?”她转而问。
提起谢嘉妤,王氏默然无语。
半响,她深深叹了口气道:“郑国公府与她退婚了,这个孩子,面上什么都不肯说,装作没事人一样,好孩子,你快去瞧瞧她吧,她一向与你交好,你也帮我劝一劝她!”
谢瞻出事之后,谢璁自然也被停了所有的职务,这无疑释放出一个信号:谢家已岌岌可危。
其实早在三年前,孝懿皇后去世后不久,谢璁便从正一品的大都督被换成了太子太傅,彻底失去了实权,变成了荣誉衔。
只不过隆德帝待谢家表面一切如故。
而今,就连谢瞻也不可避免功高盖主的下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隆德帝彻底将对谢家的忌惮摆在了明面上。
这个时候,储君都能做到大义灭亲,不肯回护自己的外家,还有谁再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与谢家交往过密?
郑国公府直接和谢嘉妤退婚,断绝了与谢家的一切往来。
自退婚之后,谢嘉妤便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一个从前多么活泼可爱的姑娘,变得终日只是呆然不语,才不过多久,便从珠圆玉润瘦成了一把骨头。
谢家出事之后,先前与谢嘉妤交好的闺中密友们也都和卫家一样主动与她断了关系,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棠宁陪了谢嘉妤三日。
谢嘉妤白天不是在和沈棠宁逛园子,便是做针线绣小绷,明明从前她都不喜欢做这些女工,嫌太过于无聊,宁可躺在床上看话本子都不愿意动一动那些针线筐。
沈棠宁很担心她,但她不愿说,她也不能强迫她。
唯有在她即将离开的那一晚,夜深人静之时,两人共卧在一张床上,谢嘉妤忽转身抱住了沈棠宁,默默流了满脸的泪水。
“嫂嫂,对不起,其实从前我曾怨过你不识好歹,像我二哥这样出色的人物,为何你却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喜爱他。”
“你现在想明白了?”沈棠宁轻声问。
谢嘉妤点头,又摇头,哽咽出声。
如果她的生命中没有出现过卫桓。
那个待她温柔似水的男子,那个与她青梅竹马的男子,那个等了她三年、待她如珠如宝的男子,在谢家出事之后,他终究是在父母的逼迫下与她退了婚。
她曾不顾一切地约定与他月夜私奔,然而那个凄冷的夜里她在金鱼池等了他整整一夜,等到的不是卫桓,而是把她痛骂后又强行带走的陈慎。
陈慎那些冷酷锥心的话,也让一直不愿接受事实的她彻底死了心。
……
看着谢嘉妤睡熟了,沈棠宁才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
昨夜一晚没睡,头脑有些昏沉,沈棠宁不想耽误时间,她与谢睿约好了,两人一早离开,谢睿护送他去辽东。
早一日离开,她便能早一日再见到谢瞻。
她走出谢嘉妤的闺房,想喊丫鬟进来,可是不知为何门口静悄悄的,竟无一人。
她疑惑地走到一旁的耳旁中,想看昨夜是何人值夜,刚走了几步,忽觉颈后一痛,人便失去了意识。
……
是熟悉的旋律和曲调。
沈棠宁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陌生的房间内。
她下床推门而出。
寒冬腊月,庭院中竟然植满了盛放的海棠花,风一吹,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洒于空中,宛如一场花雪。
沈棠宁的目光,落在花雪尽处的那个身影上。
那人踩着一径的落花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意欲何为?”
沈棠宁仰头,看着他道。
这是沈棠宁开口问他的第一句话。
萧砚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年,整整一年的时间,他本以为两人再次见面她会先问他好不好,再不济,问一句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处也好。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问出的第一句话会是“你意欲何为”,会是如此的冷漠!就好像两人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他恼怒地抓住沈棠宁的双肩,一向俊朗温和的脸庞上竟露出了狰狞之色。
“你说我想如何?团儿,你当真绝情,你难道连从前我们两个人的誓言全都忘了?你说过只要我不负你,你永远都不会负我,为了谢瞻,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凭什么?!”
沈棠宁闭上眼。
她不愿看,萧砚便攥住她的手,强行扯着她去看那些海棠树。
他癫狂地,近乎咆哮地在她面前喊着,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懂得他到底为她付出了什么。
“这些都是我亲手为你种下的,你说过你最爱海棠花,我便在府中种满了海棠树,谢瞻能为你做到吗?他如今连自身都难保!在他心里,你永远都不是第一位,他想抛弃你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将你抛弃,只有我,从头到尾只有我最爱你!”
“我现在终于得到了一切,曾经他的一切,如今都属于我了!我等这一天你知道等了多久吗?”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棠宁仰头看着他。她的声音很平静,一双清澈的美眸里却满是哀伤。
“我原本便是这样的人。”
萧砚无力而苦涩一笑。
“你不明白吗团儿,我萧仲昀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我那么卑劣,可是你也爱过我,我们也是相爱过的!你为什么不能回头原谅我,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你以为普济寺的那道缭墙下是我们的初见,你可知为了那一次相遇我等待了多久?
你以为我深谙你的心事,每每与你想到一处,你可知为了与你能够说上一句话,我花费了多少的心思?
“对不起。”沈棠宁说。
“我不要听这句话!”
萧砚掰着沈棠宁的脸。
“团儿,你给我听好了,谢瞻如今就是一介罪臣,贱命一条,他再也配不上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要你做忠毅侯夫人,风风光光把你娶你萧家,你不愿我和娘生活在一处,我们就离开京都城,你想去哪里我都答应你,但我绝不允许你去辽东陪他过那样的苦日子,你死了这条心吧,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放你离开!”
他阴沉沉地瞪着她,什么风度休养统统都不要了,说完这一番话,粗重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喷在她的脸上,想要从她脸上看到一丝的动容。
沈棠宁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没有说什么,抬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那幽凉细滑的触感,令萧砚心内一颤。
他感到自己已经在失去她了——明明他早就知道,可悲的是,此刻她就在她的眼前,可是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眼神,眼中都不再有他的身影。
只是他仍不甘心,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和疯癫一般的发泄。
沈棠宁推开了他的手,退后两步。
“你当然可以这么做,”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地温柔悦耳,“仲昀,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两个人不再有可能了。我的夫君,他不是贱命一条,在我的眼中,即使他一无所有,也是这世上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我绝不会弃他而去,除非有一天我死了。”
“仲昀,我永远都记得你第一次为我抚绿绮那日的清风朗月有多美。”
她说道:“不要让我恨你。”
第74章
天色蒙蒙亮,卯正时刻,宁远城中沉睡的苦役们便被一阵刺耳敲锣声惊醒,开始了一天的劳动工作。
宁远位于周朝边陲,毗邻东契,历来是大周罪犯们的流放之所。
是以此地鱼龙混杂,遍地荒凉,条件艰苦,一到数九隆冬便严寒刺骨,朔风呼啸,冷得滴水成冰,几乎能将人手指头都冻掉下来。
好在眼下开春,气温转暖,只天气依旧冷得很,至少能够出门了。
蔡询艰难地起了床穿衣。
他的夫人杨氏正在灶房里烧火做饭,大锅里煮着整整一锅热气腾腾的打卤面。
蔡询闻着那鲜香的味道,肚子免不了咕噜噜叫了起来,不过他是读书人,慢条斯理地换好衣服出门打扫院子。
少顷,蔡询的两个孩子也起了床,跑到灶房去等饭吃。
杨氏一面驱赶两个馋嘴的孩子,一面将早饭端到了餐桌上。
今天的打卤面里有肉,新鲜的鹿肉被切成一个个的小肉块,面条极细,因杨氏喜欢吃细面,汤面飘着一层油星,上面撒着一把刚从地窖里掐下来的翠绿的小葱花,看着当真叫人垂涎欲滴。
鹿肉是昨天一个学生的家长送来的束脩,蔡询是当地的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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