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都也是十分地尴尬,他看了眼谢瞻和沈棠宁,先柔声对怀中女孩儿也说了几句契语。
女孩儿却仍是哭,哭着哭着猛然反应过来,急忙从一旁的医药箱中找出纱布和伤给伯都处理伤口。
这女孩儿看起来约莫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处理伤口的动作却十分迅速老练,一点不怯生。
伯都无奈,一面由女孩儿处理着伤口,一面对谢瞻和沈棠宁解释道:“这位便是汗妃的女儿,乌伦珠公主。”
他这话音刚落,乌伦珠一双桃花眼就蓦地瞪向了他,口中契语嚷起来,听语气似乎很是难过不满。
伯都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又急急对乌伦珠说了几句契语。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总之,伯都的话说完之后,乌伦珠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看向谢瞻与沈棠宁时,不好意思地一笑。
两个妹妹一起帮处理伯都的伤口。
那截断指已经毁了,事已至此,自然没法再接回去。
不过看伯都倒是神色坦然。
待沈棠宁和乌伦珠将那伤口包扎完毕,乌伦珠才转过头认真地端详沈棠宁。
乌伦珠容貌与察兰汗妃有五六分的相似,都是远山眉,琼鼻朱唇,乌发雪肤,大大的桃花眼,只不过比之汗妃如江南美人般的秀雅娇美,乌伦珠显然还吸取了她的父亲默答汗容貌的长处,眉眼间更多了几分难得的英气妩媚。
沈棠宁打量乌伦珠,乌伦珠自然也在打量沈棠宁。
这位年轻的公主平生见过最美的女子便是她的母亲察兰汗妃,刚刚她急于给伯都处理伤口,这时再细细端详沈棠宁,目光甫一落到她的身上,乌伦珠便睁大了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忍不住惊叹起来。
用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眼前的女子仿佛都不为过,乌伦珠脑中突然蹦出一句察兰汗妃教过她的周人的诗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那似水乌黑的眸,雪白肌,尖俏的下巴,忧郁的眼神,两腮略显病态的苍白非但没有半分折损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美丽韵味。
沈棠宁也习惯了旁人见到她容貌时的惊艳,说来她与温氏、沈弘彰生得并不很像,沈连州也不像他的亲生父母,但大约两人都不知晓,沈连州更像他的外祖母。
这也是一开始,伯都不敢相信沈棠宁是他亲妹妹的缘故。
他自认长相样貌平平无奇,而沈棠宁却堪称绝色,即便有察兰汗妃珠玉在前,在第一眼见到沈棠宁的时候,伯都也被她那双忧郁含情的美眸夺去了所有的目光。
“你真美……”乌伦珠喃喃说道。
沈棠宁轻声道:“妾身不过蒲柳之姿,公主谬赞了,却不知公主怎会来此?”
乌伦珠看了一眼伯都,刚要开口,伯都却抓住她的手,对她几不可见地使了个眼色。
两人兄妹多年,乌伦珠立即便明白了伯都的意思。
尽管她不懂为何伯都不允许她说实话,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思,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对沈棠宁说道:“沈姐姐,自从找到自己的身世之后,哥哥便总是这样,偷偷地一个人跑到宁远来看你。他离家有多日了,我的母妃和父汗都很担心他,我也很担心,这一次便跟着他偷偷过来了。”
这就是要走的意思了。
沈棠宁望向伯都,欲言又止,眼神中却多了十分的失落与不舍。
她不想伯都离开。
好不容易兄妹相认,她还没来得及与他互诉衷肠,问问这十九年他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哥哥,你去罢,来日方长,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娘,她现在就在镇江。”
“我去过了,团儿,一个月前我便去看过娘了。”伯都柔声道。
为了除去伯都,土勒一直派人暗中查访伯都的身世,还真被他找到了伯都的身世之谜。
原来土勒的军中,有周人曾做过西契曾经的贵族兀良哈部的奴仆,如今那周人改了契人名字叫做斡脱。
那时九岁的伯都刚被买到兀良哈太师的府中做低等仆役,后来兀良哈部在政治斗争中落败,家族覆灭,家中奴仆要么被充作了苦役,要么卷铺盖逃走。
太师府中有一对周人夫妇奴仆,男人叫做胡贵,女子名为周氏,这对夫妻一直无所出,便趁乱带走伯都并收养了他。
那年正巧伯都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先前记忆全无,胡贵白捡了个儿子,就哄骗伯都他和周氏是他的亲生爹娘。
只毕竟不是亲生的,胡贵没钱的时候,想到这个白捡的儿子,就想将他卖到奴隶市场换钱,恰巧遇到微服的察兰汗妃才救他一命,就此飞黄腾达。
斡脱和胡贵在兀良哈太师府中时关系很不错,也认得伯都,胡贵和周氏逃走之后,斡脱便再未见过这夫妻俩了,此后他便投到了土勒的帐下。
偶有一次听说了伯都父母的名字,骤然忆起这段陈年往事,推测伯都根本不是周氏和胡贵的亲儿子。
为了讨好土勒,斡脱根据记忆画出了当年伯都的样貌,意图找到伯都的真正身世,以此作为要挟,看能不能为土勒换来筹码。
说来也是凑巧,当时土勒帐中另有一名管理奴仆的周人管事名为钱孙,无意间见到这画像大为惊异,竟说这少年是由他千里迢迢从京都运来西契转手所卖,而这少年的亲生父母,他也曾听少年愤怒时脱口而出。
因这少年性格格外倔强,当年与他起了数次冲突,甚至有几次要自尽,令他颇为头疼,故而印象深刻。
土勒得知后大喜,他万没想到伯都不是个卑贱的奴隶之子,居然是大周朝平宁侯的儿子!
土勒在军中大肆宣扬伯都的身世,道他是周人之子,非我族人,其心必异,想以此来离间伯都与默答。
伯都不愿察兰汗妃夹在中间为难,在彻底剿灭土勒,拿下他的项上人头后,伯都也从钱孙口中确认了传闻。
之后他便不顾察兰汗妃与默答的劝阻辞去了枢密院副使的官职,只身一人去了京都城。
他实在记不起自己九岁之前的童年,他下定决心要去找他的亲生母亲温氏,看能不能寻回那段失落的记忆。
在京都城,伯都冒着被通缉的风险,千方百计打听到了温氏如今的落脚处。
原来温氏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过京都城了。
他也见过了自己的舅舅温济淮和舅母姚氏。
表弟温珧读书刻苦,姚氏为他定下了一门婚事,至今尚未成婚。
表妹温双双则嫁给了隔壁街的一个姓赵的铁匠,两人的孩子都快两岁大了。
第二日,伯都便快马加鞭去了沈氏的镇江老家。
在镇江江宁,彼时温氏怀中正抱着他五岁大的小侄女圆姐儿。
她已年迈,发中掺杂着银丝,双目却依旧慈祥和善,哄话的音调还像当年一样轻言细语,温柔似水。
……
那一刻,伯都竟宛如醍醐灌顶般,脑中蓦地涌入了那段尘封近二十年的记忆。
他记起来了,他终于记起了他失落的童年,他的母亲,他的妹妹。
等伯都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控制不住流了满面的泪水。
沈棠宁听到此处,连忙忍住泪问温氏如今如何了,伯都一一回应。
兄妹两人说个不停,谢瞻下去叫阿秀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伯都和乌伦珠这兄妹俩,以及护送乌伦珠来的拖剌。
三人多年未见,席间,沈棠宁与伯都自是许多话聊。
不过她也没有闲着,趁着谢瞻与伯都说话时观察乌伦珠,发现乌伦珠公主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伯都,但出乎她预料的是,沈棠宁本以为乌伦珠公主是默答汗与察兰汗妃的掌中明珠,会是个十分活泼可爱的姑娘。
不想乌伦珠话并不多,只不时接两句话,偶尔对视时,含羞带怯地冲她微笑。
到傍晚时伯都便不得不早早离开了,他要回西契借兵,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分别时兄妹二人依依惜别,伯都将怀中的羌笛赠予沈棠宁,接着,便将乌伦珠抱上自己的黑云马,两人共乘一骑,一同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之中。
第二日一早,谢瞻便去游说了周存和吴准,借他虎符,调动三万辽东兵一用。
从龙之功,对于周存和吴准来说实在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光是想想,仿佛封侯拜相,封妻荫子的荣耀已在远远朝他们招手,周存心中便无限澎湃抖擞,何况还能一雪前耻,真想看看等他跟着豫王杀回ῳ*京都城的时候黄皓这个老东西脸上是怎样一个好看的表情!
周存痛快地答应了谢瞻,兴奋之余也生了一丝犹疑,他们三人在这里安排得明明白白,却不知这远在河南的豫王究竟如何作想?
万一豫王毫无争位之意,他们三个莫非还要将豫王架到炙火上去烤?
谢瞻却不置可否,从怀中拿出另一封信,递给了周存和吴准。
周存连忙拆开一看,先见信的落款写着两个字——
永祎。
永祎,是豫王的字。
……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京都城。
按照太祖皇帝的祖训,大周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自孝懿皇后去世后隆德帝便未再立后,后宫之中他最宠爱的也是楚王的母亲林妃。
太子死了,梁王虽非嫡子,却成了长子,自然变成了顺位继承人,在黄皓和余公公的帮助之下干脆坐实废太子谋反之实,废黜太子之位,将其贬为庶人。
至此,梁王也终于住进了他梦寐以求的东宫。
而得知废太子谋反,隆德帝病情却是急转直下,原本不过是风寒之疾,到最后演变成了中风,整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过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先前黄皓忠于太子之时,眼见隆德帝搞帝王平衡之术,表面上对废太子一片赤胆忠心,实际上背地里也对梁王的示好来者不拒,为自己留后路,着实是个首鼠两端之徒。
梁王如今继位,他自然如个哈巴狗一般凑了上去。
不久,锦衣卫便在东宫之中搜到了废太子谋反的书信铁证。
这些书信上声称废太子晓得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个贱婢之子,而非孝懿皇后嫡子,这几十年来一直害怕隆德帝将他废黜改立,另立新君,在眼红隆德帝愈发宠爱梁王之后,狗急跳墙发动了宫变。
梁王苦于没有证据,又担心是污蔑了皇兄,几经挣扎犹豫,决定于宫变当日亲自前去宫中阻拦。
最终梁王也成功阻止了废太子谋反,废太子兵败自尽。
那些参与“谋反”的太子党属臣,自然通通被构陷下狱。
朝廷中由黄皓一力把持,梁王朱永福——
不,如今该称为太子殿下,太子奉隆德帝口谕监国,为彰显自己仁厚之德,即位后他亲自安排了废太子的丧仪,在废太子的丧礼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几欲肝肠寸断。
口谕么,自然是余公公做人证的口谕,至于隆德帝是否说过,谁又知晓。
事情顺利地超乎他的想象。
朝堂中反对他的声音渐渐衰微了下去,不过他也并未因此掉以轻心,目前他仍然有个强有力的劲敌,便是他的两个弟弟,远在千里之外河南的豫王以及因为年轻还未来得及就藩的楚王。
这位楚王的母亲林氏倒是聪明,太子死后她和儿子楚王立即便对新太子俯首称臣,深居简出,每日除为隆德帝侍疾,不再外出见任何人。
而豫王那厢,太子不愿留下这个隐患,意图对这个皇弟除之后快。
黄皓劝他监国之初先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豫王是真的狗急跳墙,毕竟豫王已经远离政治中心多年,目前对他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朱永福约莫是做梁王的时候被隆德帝捧得太高太久了,早忘了自己原本就是个不学无术,跟在废太子后面耀武扬威的纨绔之徒。
他哪里肯听黄皓这个老油条的肺腑之言,恨不得立即将豫王干脆利落地弄死,竟是一刻也不愿等,没过多久就以隆德帝的名义下旨召豫王进京为隆德帝侍疾。
明为奔丧,实则是场鸿门宴,朱永福的用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都晓得豫王此去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
然,若不去,那必然又是做贼心虚,不定朱永福后头还有什么招数等着他。
豫王不想死,当然,他也不相信他这个太子三哥所谓的肺腑之言,
据他对隆德帝了解,尽管他的父皇近年来愈发宠爱梁王与楚王,但恐怕从未想过废太子。
废太子已经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真要废太子,将招致朝野动荡,这不是隆德帝想要看到,他只怕他的父皇隆德帝早已在京都之中遭遇了不测。
豫王王府之中有侍卫和扈从近千余人,阻挡朝廷禁军远远不够。
生死攸关之际,豫王脑中忽而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人。
这个人,或许可以以一当十,出奇制胜,帮他戳穿梁王的真面目!
于是,宁远城中,谢瞻便在短短几日之内先收到了陈慎送来的密信,继而又是豫王的信件。
这半个月的时间,伯都果真帮他说动了默答汗,只是经历过土勒的动乱之后,目前只能借来两万骁勇善战的西契骑兵。
至于周存这厢,他完全可以调动这支两万余人的辽东兵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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