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好奇地向前走去,隔着松林远远向对侧眺望。
只见不远处地势先低后高,呈现一个盆地的形状,一条并未冰封的雪溪蜿蜒穿过松林间隙,其中树影幢幢,栽种甚密,隔绝了松林内外的声响,而对面南侧尽头处则堆着数十个草垛,中间七八个围成半弧形的箭靶,严寒的冬日里几人竟赤裸着上半身围在一处比赛射箭。
谢家子弟芝兰玉树,个个生得俊美无俦,大家平日里风度翩翩,站在一处有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脱了衣服更显蜂腰猿臂,浑身的肌肉劲瘦有力,阳光照耀在他们大汗淋漓的后背上,小麦色的肌肤青筋毕露,竟叫人不敢直视。
锦书只看了一眼便慌忙红着脸扭头跑了。
对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不知有人说起了什么,当中一人哈哈大笑道:“……二哥娶了这京都第一美人,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我看也不尽然,二哥分明和成婚前一样,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随心所欲,哪里像我们,比那未成婚的时候还要逍遥!”
谢四郎边说,边朝着谢瞻挤眉弄眼。
通常男人们围在一处,不是谈论朝堂政治就是对女人评头论足,话题贫瘠得很。
提起美人,大家一个个可都不累了,瞪起眼睛来。
在场的几个谢氏子弟中,除了谢睿年纪到了还没来得及说亲事,其余几位爷不是有了未婚妻便是英年早婚。
谢瞻常年在外征战,常令瑶又是明年才到及笄的年岁,孝懿皇后在世时便发话,比谢瞻年纪小的兄弟们不必等他,到了适婚的年纪可挑选符合心意的女子成婚。
即使没成婚,大家族的子弟婚前房里养个把通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偏谢瞻常年不在家,房里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谢四郎忍不住凑过来问道:“都说二嫂生得国色天香,我看二哥却从没放在心上过,莫非二哥喜欢的是那等烈性胆大的美人,对二嫂这样温柔端庄的大家闺秀不感兴趣?”
谢四郎担心触及兄长心事,没敢说出常令瑶的名字,谢瞻从小性子就沉闷冷淡,提到女人的事情更是不耐烦,而永宜县主常令瑶天性活泼,最爱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什么帕子香囊塞进谢瞻手里就不肯再收回去。
哪怕谢瞻对她并不热络,下一次她依旧又会凑到他的跟前来,像个小尾巴一样甩不掉,这也是孝懿皇后看中常令瑶的原因之一。
谢四郎这意思,沈棠宁虽然长得漂亮,性格温柔,却是个无趣寡淡的木头美人,所以谢瞻才会对她不屑一顾,其实他喜欢风骚娇俏的!
众人都伸长脖子等着谢瞻的回应,毕竟这位京都第一美人先前他们也只是多闻其名少见其人,心痒难耐,好奇极了。
谢瞻淡淡地道:“沈氏,她不算是个美人。”
“叮”的一声,谢睿手中的箭射偏了,歪着插进箭靶子虎相的嘴巴上。
谢三郎不明所以,拍着谢睿的肩膀道:“七弟,你这射艺可要再精进精进了,怎么比上次射得还要偏!”
在一众兄长们的调笑声中,谢睿羞耻地抬眼,正对上谢瞻那双幽黑的凤目,谢瞻自然也在看着他笑,只是他的唇畔却噙着丝仿若挑衅般的笑。
谢三郎叫道:“二哥,到你了,你快示范给七弟看看,就算射不中靶心,这箭也不能射歪啊!”
谢三郎话音刚落,谢四郎突然一个箭步跳过来,似乎有些激动,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哎,你们看那边,谁来了,是不是不是二嫂和她的丫鬟们?”
谢睿浑身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
她、她怎么来了?
几人闻言都朝着左手边望去。
小校场地势高,向下看去时对侧的景象便叫几人尽收眼底,梅林和松林之间伫立着一片姿态各异的太湖石,一个身穿豆绿色绣花镶领对襟比甲的女子歇在一块太湖石上,中间站着两个小丫鬟在说话。
谢三郎疑惑道:“好像还真是她,你这厮!怎的光靠一个背影认出的是二嫂?”
谢四郎嘿嘿地笑,没说话。
沈棠宁乌发如云,一身雪白肌肤,谢府中和她一样白净的女子不少,但是像她这样既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又白得欺霜赛雪的女子却并不多见。
谢四郎眼珠子一转,故意大声催促谢瞻道:“二哥,想是你箭术超群,百发百中,二嫂都来亲自看你射箭了,你赶紧射一个给嫂嫂瞧瞧,叫她知道你的厉害,那什么忠毅侯萧仲昀算个什么东西,哪里及得上我兄长风姿超群!”
旁边的谢五郎就哈哈大笑起来,对谢四郎说道:“瞧四哥你这话说的,二哥百发百中,二嫂早就亲身体会过了,七弟你说是也不是啊?”
倘若谢瞻敬爱沈棠宁,谢四郎和谢五郎肯定不敢当着他的面开这种玩笑。
两位兄长的笑容下流,如有所指,谢睿还是个童子鸡,他耳根通红,扭过了脸去。
谢瞻面无表情地挽弓。
都传沈氏这女子狐媚手段了得,能将男子勾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娶,看看他这几个兄弟就知道如何了,见是她来了,一个个跟饮了鹿血似的兴奋多舌。
他却觉得沈氏除了样貌尚说的过去外,看着无丝毫特别之处,她从前的那位未婚夫,忠毅侯萧砚,想来更是个极肤浅愚蠢的男人
白羽箭直直地飞出去,在空中迅速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随后毫无悬念地射中靶心的虎眼处。
几个兄弟捧场地奉承着,谢瞻扔了弓,冷冷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谢睿,余光掠过远处的太湖石林时,神情一滞。
她刚刚坐过的那块太湖石上,寒风徐徐,吹走几片枯叶,早已不见了佳人的影子。
第16章
“好好个人眼神儿不好,真该请宫里的太医给他治治!”
锦书赶忙捂住韶音的嘴,“行了我的好姐姐,你就少说两句话吧!”朝着一旁的沈棠宁抬了抬下巴。
沈棠宁低着头没说话,但两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
谢瞻的话简直刻薄到令人发指,他那意思是说沈棠宁无趣且其貌不扬,连个美人都算不上,把人里外都这么一通贬斥,且还是当着他那么多兄弟的面,一点颜面都不留给她,偏她们姑娘又不是个心大的,这会儿心里想是难受极了。
谢府六房,光镇国公府就占据了将近半条街,这一路走下来不仅没寻到绵绵的踪迹,还把三人都给累得够呛。
锦书数了数还有什么地方没找,提议道:“绵绵应该跑不远,小校场那里咱们还没找,不如等世子他们都走了,咱们再过去看看?”
沈棠宁迟疑了一下,擦擦额上的汗,点了点头。
休息片刻,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三人遂起身返回。
行至刚才坐过的那块太湖石,透过浓绿的松林,隐约看见似乎尚有一人赤裸着上半身在校场中央打桩,木桩子被他撞得咣咣作响,刺耳极了。
是谢瞻,他竟还没离开。
沈棠宁停下步子,萌生了退意。
这时,韶音突然低低地“嘘”了一声,指着太湖石洞里用口型说道:“姑娘,锦书,你们看,那是不是绵绵!”
锦书忙俯下身,灌木丛中飞快地窜过一只雪白的影子,消失在洞口深处。
三个人手忙脚乱,你到这边来阻,我到那边去拦,沈棠宁不方便蹲下,就把肩膀上的披帛摘下来,两个丫鬟一人牵着一边围住绵绵藏身的洞口处。
绵绵好像是受了惊,四只小蹄子灵活地蹿来蹿去,三个人都抓不住一只兔子,被绵绵从洞中逃出蹿向松林。
小校场上,谢瞻打完桩,汗水将他下半身的长裤浸湿,长忠递来汗巾子给他擦汗,忽迎面一阵幽香随风吹来,一条雪白的绫帕飘落到谢瞻的身上。
“咦,哪里来的帕子?”长忠朝帕子吹来的方向看去。
绫帕丝滑柔软,上面绣着一朵娇艳妩媚的并蒂海棠小花儿,谢瞻举到鼻端轻嗅,果然是那股熟悉的,夹杂着淡淡药香的香气。
她身上的味道。
谢瞻转向一侧看去,天尽头处已经染上了一小片的蟹壳青,淡粉色的织金裙摆于松林中若隐若现,在摇摇欲坠的夕阳下宛如金箔熠熠生辉。
“你先下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谢瞻把帕子收进裤腰里,拿起手旁的弓弩便下了台矶。
“滚出来。”
松林中,眼看三人就要联手捉住绵绵,一道冰冷的男人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吓得三人俱是一个激灵,跑到手边的绵绵受惊地飞奔了没影。
“谁在那里,”谢瞻又重复了一遍,冷冷道:“滚出来。”
锦书和韶音都不安地看向沈棠宁。
沈棠宁脸色发白,连忙转身就走。
“滚出来!”谢瞻喝道。
沈棠宁脚下一绊,险些跌倒在地上。
片刻后,沈棠宁深吸口气,带着两个丫鬟走了出来。见到谢瞻的那一刻,她却花容失色。
因为谢瞻手里的箭矢对准了她。
不及她作出反应,“嗖”的一声,谢瞻松了弓弦,白羽箭直直地朝着她的面门飞来。
沈棠宁杏眼圆瞪,脑中一片空白,刹那间她闭目,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劲风一闪而过,箭矢没在她脚边的草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扑通了几下。
箭没射中她。
直过了好一会儿,沈棠宁才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死,若不是锦书和韶音两个扶着她,怕是早就要软倒在地上了。
她呆呆地抬起头,落日的余晖从谢瞻的背后射来,仿佛在他俊美的脸庞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就在这片耀眼的金色里,谢瞻朝她笑了一下,笑容却有些恶劣。
沈棠宁身子依旧在发抖,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是被他戏弄了。
他这人向来便是如此,只是因为想戏弄她,便朝她射出一箭,也不管那箭会不会伤到她,伤到他们的孩子。
谢瞻向沈棠宁走来。
他赤裸着上半身,蜜合色的肌肤结实有力,身上火热的温度和雄性浓烈的气息、汗味扑面而来,熏得人脸热。
他走到沈棠宁面前了,他依旧没有停下,还在向前。
从小到大,养于深闺,沈棠宁还从未见过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尤其,还是谢瞻这样精壮有力,极富冲击力和男子气概的男人躯体。
她脸庞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身体向后退。
谢瞻停在沈棠宁面前,蓦地俯下身,一张放大的俊脸呈现在沈棠宁的面前,汗湿的发一缕缕随意地黏在他的额上,浓眉凤目,锐利如电。
沈棠宁吓了一跳,从她视线刚好能看到谢瞻胸口的……她连忙偏过脸去。
找了一下午的兔子,女孩儿乌发蓬松散乱,长长的睫毛慌张垂着,脸蛋粉扑扑,丹唇樱桃似的饱满圆润,离得太近,连她脸上的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连随便出来一趟都要打扮成这样,还说不是爱臭美。
谢瞻心里嗤笑一声,从她脚边捡起了那只兔子。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丢了东西,在找……”
他说话时粗重的呼吸喷在沈棠宁的头顶上,沈棠宁很不自在,就越说头垂地越低。
“这样冷的天,你要不要先穿上衣服……”她窘迫地眼睛都要无处安放了。
她这幅模样,和那些见到他就害羞紧张,却仍强装镇定的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
只怕找东西是假,过来偶遇他才是真,一番嘘寒问暖,再下句话,她又该说要给他做身棉衣了。
“你找东西便找东西,脸红什么?”谢瞻眯了眯眼,慢慢说道:“还是说,你是在这里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我没有!”
沈棠宁抬眼,又迅速垂下,这次终于看到了谢瞻手里提溜着什么东西,大吃一惊——
她的绵绵!
谢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你不许过来,听清楚没?”
说罢扭头就要走。
“等等!”
沈棠宁连忙张开手挡在了谢瞻面前,着急地看向他手里的绵绵。
绵绵小腿被谢瞻射中,雪白的兔子毛上黏着一绺绺打结的血渍,整只兔子都蜷缩在地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
谢瞻看她一眼,明白了。
“你找的,就是这个畜生?”他提起绵绵道。
沈棠宁忙点头,“它叫绵绵,是我养的!”
绵绵两只兔耳朵被他薅在手里,整只兔子垂头丧气的,她心疼极了,伸手想去接,谢瞻却手一提,她就够不到了。
“你养的?”谢瞻说道:“在我谢家,吃谢家的东西,就是我谢临远的,滚开!”
“你!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谢瞻冷笑道:“我告诉你,既然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顿了下,恶劣地道:“回去我就把它炖成兔子汤!”
沈棠宁脸上的血色褪尽,眼底涌上泪花儿。
看着她单薄的双肩吓得打颤,却是一幅敢怒不敢言的畏惧模样,谢瞻心情更好了,拎着手里的胖兔子抬脚就走。
“站住!”沈棠宁急道。
担心他真回去把绵绵给炖了汤,情急之下沈棠宁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干燥幽凉,他的肌肤汗湿滚烫,她绵软温润的腕贴着他,触感滑腻,就像那日她意乱情迷时紧紧地搂住他,在他怀中身无寸缕地哭泣,求他怜爱,一身雪白的肌肤也是如此地细滑软腻……
谢瞻脸色骤变,立即像被烫到一样甩开她的手。
“你做什么?松手!”
沈棠宁忙松开。
“求你放过她吧,它有身孕了……也许它已经活不成了!”
她大大的杏眼满是恳求地望着他,声音也轻柔似水,完全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而被她手触碰过的地方,竟像是火烧般还在一阵阵地发烫。
就在沈棠宁不抱希望的时候,谢瞻将绵绵往草丛里轻轻一丢。
“随你。”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离开。
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放过了绵绵,沈棠宁也没多想,赶紧蹲下查看绵绵的伤势,发现绵绵还有气。
大概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锦书拿出帕子包住绵绵的小腿,打了个结,三人匆忙回了寻春小榭。
沈棠宁幼时多病,温氏身体也不好,久病成医,因此她略懂一些医术。
止住了绵绵腿上的血,又给她喂了点水,绵绵红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皮毛没了光泽,看起来分外憔悴可怜。
“姑娘怎么知道绵绵有了身孕,难道她肚子里已经有小兔子了?”韶音好奇地摸了摸绵绵的小肚皮。
沈棠宁将绵绵轻轻放到铺了软毯的笼子里。
“我胡说的。”
这么说,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激起那人仅存的一点善心。
“幸好只是射中了腿,都说他箭无虚射,百发百中,我看也不过如此,都是别人看他的身份,吹出来的!”韶音不屑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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