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淡淡地道:
“谁为鱼鳖,谁为釜瓮,犹未可知。”
元泓眼帘抬起,扫了一眼男人,拧起眉头,目光似电:
“你来,是为了她。”
顾昔潮迎着他的审视,点点头,道:
“臣此次前来,是请陛下将皇后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
“她从来最要体面,这个体面,陛下无论如何必得还她。”
元泓死死盯着底下的男人,忽猛地咳嗽了几声,陈笃碎步上前,递上茶水。他饮了一口茶,双眸的猩红还未褪去。
他放下茶盏,如同稳下心绪,盯了眼前的男人足有半晌,忽笑了一声:
“顾昔潮,你占了朕的妻子,还要朕给她皇后之尊,你不觉得这太好笑了吗?”
顾昔潮凝眉,头一回端详面前的皇帝。
偏殿点燃了十余盏灯烛,阴影重重,照得皇帝面庞清瘦,两颊凹陷,凤眼眯着,细纹之中,愈发显得锐利。
宫城的碧瓦飞甍还还如旧时。
偏殿的摆设,一案一台,似乎都未有分毫的变化。
犹记得,眼前的皇帝初登御极之时,同一间偏殿里,二人是何等意气奋发,畅谈朝政,指点江山至天明,再一道精神抖擞参加朝会,从不知疲倦。
是君臣,亦是知己。
他放心将兵权交予他;他征战在外,也放心将后背交予他。
他从最紧手的户部为他拿下军粮,雷霆手段;他为他啃下一场一场的硬仗,不惜性命。
他们从前有相同的政治抱负。为家国社稷,为四海升平,为百姓安乐。
不知是哪一年开始,这一切已悄然改变。
然而,曾经的回忆和念想,是他昔年为臣时,纵使对皇后存心如狂,也从不越雷池一步的缘由——唯一的一次,是洛水池畔醉酒后的失持,从此便滴酒不沾。
也是他至今还唤他陛下的缘由。
君臣之间的裂隙越来越深。即便当年他拱手交出自己身世的把柄,也不能让这位皇帝放下戒心。
而此时,他的陛下面色不见喜怒,望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怀疑和警惕。
元泓也在满殿烛火里深深凝视归来的大将军。
十年未见,一个未老鬓先衰,一个疾病缠身。
当年在此间笑谈之时,何曾想过他最忠心的臣子会到今日不可撼动的地步。
皇帝叹了一声,陡然间收起了缅怀怅惘的神色,没有再犹豫,传唤早已在殿外等候的待诏入内。
待诏文思如泉,笔墨阑干,写就两道诏书。
两道黄绢在大将军面前一一铺开。
其中一道,正是皇后薨逝的哀册:
皇后沈氏薨,殡于永乐宫,追谥孝贞皇后,万乘悼怀,群臣慕思。玉衣追庆,金钿同仪。
大魏即日起国丧三月,百官哀送,万民素服。
而另一道,顾昔潮扫过,眸光微微一变,又了然一笑。
皇帝勾了勾唇,目光凛冽,语气淡然:
“大将军要朕予她死后尊仪,可。”
袖口金龙倨傲而立,轻叩另一道认罪诏书,道:
“只要将军向天下人承认,你不守臣节,不顾伦常,觊觎君后。朕,便依你所求。”
顾昔潮为将十余载,为国征战,为民戍边,劳苦功高,朝野内外无不叹服。
民心所向,皇帝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更不敢擅动。
唯有觊觎君后一事,君臣父子,天纲伦常,足以定他死罪。
北疆的军士与他生死相交多年,知道他情深义重,可是天下人不会这么看。
皇后已死,死无对证,只能让他亲口认罪,无人敢有质疑,无人敢来保他。
届时再搅弄风云,推波助澜,引得清流怒斥,御史弹劾,他只会身败名裂,万人唾骂。
如此,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自会落回皇帝手中。
如此一石二鸟的毒计,兵不血刃,残酷冷血的帝王心术,顾昔潮怎会看不透。
他低首,鬓边银丝垂落,忽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元泓眉头皱起。
顾昔潮摇了摇头,面无波澜地道:
“我只是笑,事到如今,你还是要以她来要挟我。”
元泓下颚微抬,半晌没有作声。
“十年前,你利用她最在意的旧案和北疆军,使我长留北疆,不涉朝政。十年后,你又要以她的丧仪算计我,迫我束手就擒,甘愿认罪。”
顾昔潮胸前微微起伏,声量提高,一拳砸在御案上:
“每一回,你拿来算计利用的,都是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事!”
顾昔潮沉定的面容浸染薄怒,紧握的拳头几要将箭袖崩裂,奏章山坍塌滚落一地。
元泓回到龙案前,侧过身,始终平静地望着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
“朕是天子。”
所有人,包括他的发妻,都是他的臣子。
他自小看着父皇纵横前朝,博弈后宫。耳濡目染,习以为常。
一代君王,天下为棋局,而他是唯一的执棋之人,自然枕边人也是他的棋子。
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不错,陛下是天子。”顾昔潮颔首道,“但臣以为,爱一个女子,是要维护她的名誉,为她而战。”
他话锋一转,一字字地道:
“所以,臣答应陛下的条件。”
“今日,陛下只要肯将她的死讯昭告天下,让天下百姓予她欠了十年的香火。”
“臣,愿领罪。”
“你……”出人意表,元泓眯了眯眼,望向这个甘愿赴死的男人。
男人身姿凛然,冷峻的面庞含着一丝期许的笑意,声色清朗:
“因为,罪臣,爱慕皇后娘娘。”
“因为,臣之罪,臣之爱,皆要昭告天下。”
元泓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面色铁青。
面对这样孤注一掷的男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赢。
“大将军,欺君罔上,不守伦常,即日幽禁。”
数名近卫铿锵走来,扣住大将军。
顾昔潮劲臂往后猛地一挥,近卫被他逼退几步。
他理了理衣襟,道:
“臣,自己会走。”
“既是要幽禁,臣请去永乐宫。”
两侧的近卫一听,大惊失色。
永乐宫是先皇后的居所,听闻那里闹鬼多年,阖宫无人敢接近。
大将军却轻哼一声,笑道:
“陛下既已认定我与皇后有私。我若不做尽狂悖之事,岂不是白白担了这虚名。”
外男不得入后宫。这是他唯一去到她死前最后停留的地方来查证的机会。
元泓轻瞥一眼男人,目中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还是摆摆手,随他去了。
顾昔潮身长玉立,要跨出偏殿门外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等一下。”
烟气飘散,皇帝的声音也氤氲不清,甚至微微发颤。
“她是,何时走的?”
走时,可有痛苦,走时,可有遗愿。君王没有问出口。
又是这个问题。顾昔潮心中不解,稍稍一顿,皱眉道:
“十年前。承平五年。她的灵位,陛下在云州已亲眼见过了。”
元泓失望地摇摇头,以手覆额,像是疲累至极,道: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朕。”
他低笑了一声,眼窝深陷,清冷幽深的目光燃着经年的恨意:
“朕依约给了她后位,给了她母仪天下,甚至给了历朝历代皇后所没有的权利。”
明明世家女对他助力更大,他却记得定亲时一日的承诺,来日我若称帝,你必为后。
“朕还给了她一个皇子。陈妃所出的二皇子交予在皇后膝下抚养。朕唯此一子,她虽无子,将来也有倚仗。”
“朕视她为发妻,事事为她筹谋。可她,便是这样对朕的。”
甩开内侍过来相扶的手,元泓一掀龙袍,独身一步步走向押解的男人,发白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当年,她却连凤冠翟衣都不要了,跟你回了北疆。”
“朕知,她从来爱重体面,朕当年便给她体面。”
皇后私奔如此大事,他一国君王咬牙咽下,生生按下,多年来绝口不提。
“你们倒好,如今还敢来问朕讨要皇后的丧仪。”
顾昔潮倏然抬眸,面色一变。
良久,兽首香炉烟灰都燃尽了,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缓缓地道:
“陛下,皇后之死有疑。”
元泓抬眼,眸光不定。
顾昔潮攥紧了掌心,一字一字地道:
“她与臣,为君为臣之时,从未逾矩一丝一毫。当年,臣无诏回京,是想带回她的遗体,回乡安葬。”
“皇后娘娘,当年从未离开皇城。”
……
内侍和待诏早已退出殿外,偏殿里寂静如死。
元泓死死盯着眼前从容严肃的顾大将军,袖下的手掌一下子抓紧御座扶手的龙头。
心中忽有一念,他并没有撒谎。
事已至此,大将军连这么大的罪过都已认下,不至于这一旧事还要狡辩。
夏雷阵阵,轰鸣不断,元泓跌坐在御座上,如鲠在喉,猛地咳了一声。
剧烈的咳声中,他眼帘泛黑,脑中一片空白。
心底刻意压抑了十年的记忆卷土重来。
承平五年,她为了死去的父兄屡犯巫蛊之祸,他身为帝王必得对阖宫做出表率,暂时幽禁皇后于永乐宫。
不过想要她服软,要她低头。
直到一月后,他从渤海国御驾亲征归来,还带回她喜欢的斗大珍珠。她养在膝下的二皇子哭着奔入殿中,告诉他“皇娘娘走了,不要他了”。
他甲胄未卸,撇下朝臣,不乘御辇,匆忙赶到永乐宫的时候,他的皇后早已不见踪影。
地上只有摔在地上的凤冠翟衣,还有一株枯萎的春山桃,以及一封书信。
信上,唯有三个字,她的笔迹:
与君绝。
再查宫禁,禁卫来报,她的贴身女官琴音曾带一辆马车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拿的是皇后的令牌。
前后算时辰,分毫不差。
心心念念故乡的她厌烦了后位,厌烦了他,终是逃出了宫去。
他捻着那一枝遗留的春山桃,听到一个关于她和大将军的传闻,心中已有猜测,满腔恨意丛生。
他静观其变,果真不足一月,就有线报传来大将军悄然入京的消息。
她的大将军来接她了。她这只鸾鸟,总是要从深宫,从他身边飞走的。
从前,他费劲心思,平衡朝局,引两党相斗,都抵不过这般强的吸引。
之后,宫中传闻皇后娘娘已病死,他只能顺水推舟,默许这样的传闻。
皇家要脸面,皇帝也要脸面。
但他决口不提丧仪,甚至禁止别人提起她这个皇后。
好像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从未存在,随着天长日久,终会烟消云散。
将所有屈辱和爱恨尽数埋下。
却没想到,这一桩耻辱旧事,十年后骤然再翻出来,竟是这样的惊天动地。
“皇后没有回北疆,也不曾离开皇城?”
元泓轻声喃喃,抬起沧桑的双眸,没有一丝光亮:
“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81章 结局(三)
龙涎香幽沉, 熏染雕窗外一重又一重的琼楼玉宇。
琉璃宫灯照下,年轻的天子面色苍白,眼泛血丝, 像是苍老了十岁。
元泓坐在龙案前良久。袖边的茶水已凉了,才想到那个罪臣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
他示意候在殿门外的陈笃上茶。
“陛下,二皇子殿下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陈笃小声禀告。
元泓颔首,陈笃拂尘一挥, 一名小少年身着金纹锦袍入内, 昂首阔步, 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朕看看你的书道。”
陈笃命内侍搬来一方小案,二皇子元辙一撩衣袍, 坐下提笔。
元泓继续批阅奏章。
御笔一笔一划,沉定有力,字迹工整。
方才顾昔潮被押送走时, 没有回答他的问,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殿。
就遂了他的愿,让他死在永乐宫又如何,元泓对自己道, 不过坐实大将军觊觎皇后的罪名。
是大将军觊觎皇后, 皇后并未与他有私。
就算有, 她也已经死了。
笔尖一滞, 朱砂在绢帛上晕开一道红痕。内侍陈笃见状, 匆忙给皇帝换上一张新的。
皇帝却停下了笔。
她死了。这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无孔不入。
元泓想起那段不愿回首的年岁,当时还是太子的他被父皇打压得十分落魄。
大婚当夜,他牵着她的手, 向她许诺,一定还她父兄一个公道。
那时的她, 面颊羞红,杏眸弯弯,看他的眸光里永远带着笑。
可是天长日久,世事变幻,他身上的太子朱袍换成了龙袍。
大婚时许下郑重的诺言在一次次权衡利弊里,随风扬散了。
他心有愧疚,只能补偿,不断给她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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