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权利异化了他,也终将异化她。
每一回看着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逝去,他抓也不抓不住。
他变得易怒,烦躁。帝王的心变得越来越硬,想要像征伐四方一般征伐她。
可是,自从承平二年初御驾亲征渤海国,他不慎被敌军毒箭伤了身子之后,在床笫之间渐渐地力不从心。而她,总是惊如幼鹿,推拒万般。
他其实心中有数,她幼年失恃,嫁入东宫之时,宫里的嬷嬷嫌弃她的出身,只是粗粗给她指了指画册。
她什么都不懂,无人耐心教她。
因此,床笫之间,她一直十分困难。
他伤了根本之后,越发心急不可耐,一心想给她留个子嗣。
数度出征以后,他身体不好了,若一朝崩逝,皇后无子,今后的路将何其难走。
他越是心急,她越是惧怕。直到一夜夜深,他听到她把头蒙在床褥里默默流泪。
翌日,他便将当时还是贵人的陈妃所生的二皇子元辙交由皇后抚养。不顾陈贵人长跪殿前三天三夜,额头叩出了血污。
后来,他惊闻她竟逃出宫去了,不知是愤恨羞耻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
十年之后,借着收复云州,他亲赴北疆,想再见一面,却看到了她的灵位。
他不认,只道定是顾昔潮的阴谋诡计。
今日却知,她可能真的死了。
元泓伏在案上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当年母后病逝,父皇在灵堂撞见痛哭的他时大发雷霆,斥责他软弱不堪,不堪为君。
一个女人,死了就死了。全天下的女人千千万万,并无差别。他的父皇道。
这是对的吗?这才是对的吧。此乃为君之道。
可是为何,他想起那个杏眸弯弯的小娘子,初见时无邪的目光,喜帕下明艳的脸庞,直至今日,依然会心痛如摧?
偏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父皇……”
元泓抬眼,已是一片模糊,看到少年僵立在案前,黑漆漆的眸子流露出一丝错愕。
他下意识地拂了拂眼角,指腹一片水光。
元泓面无表情,接过二皇子呈上的绢帛,目光在上面的字迹间逡巡,忽然问道:
“阿辙可还记得,从前是谁最早教你习字的?”
一片死寂,一旁的陈笃低垂着头,二皇子元辙愣在原地,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悚。
他不敢应道。袖下手里的狼毫笔在发抖。
元泓凝视那字迹刚正的绢帛良久,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面上渐渐浮出一丝失望之色。
少年的字迹,越来越端正,不像她的字了。
“当年,她教过你什么?”他终是缓缓放下绢帛,问道。
在父皇威严的目光下,元辙掐紧了掌心,稳住声线,道:
“《诗》。”
诗三百,思无邪。元泓唇角微微一动。
她军户出身,文学不高,比不上世家贵女。诗经里头的诗句朗朗上口,简明易懂,是她最是熟读,能诵能书。
“你来写《上邪》。”
她当时最喜的,是这一首上邪。每每翻到,都要多念几遍。
案前的皇子不知何时已跪倒在龙案地下,身子微微发颤:
“儿臣、儿臣已不记得……”
元泓闭眼,开始吟道: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听着父皇一字一句地念出诗来,元辙迫于威压,时隔十年,颤抖着的手开始提笔写下,这一首事关生死存亡的诗。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
皇帝低沉的音色缓缓一顿,皇子的手也一顿,抖得不成样子,滴落的墨迹晕开。
“与君绝。”元泓薄唇一抵,念出最后这三个字,目光辽远而空茫。
元辙闭了闭眼,心惊胆寒地写完这最后三个字,眼见父皇将他写的字拿了过去,始终沉默不语。
他躬身告退,已是一身冷汗浸透脊背,不顾礼数在殿外小步疾走,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殿下,小心些走。”
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
元辙停下脚步,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朝他走来。
是大内禁军中郎将陈戍。
他松下一口气,一见到这个对他素来温柔的叔叔,不由心中委屈万般。
“又被陛下训斥了吗?”
男人带甲扶刀,高大英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他的时候满含笑意,正朝他蹲下身来,轻抚一下他的头。
“走吧,去找你阿娘。”
陈妃陈淑宁就候在垂拱门外,珠翠满身,端得是一派雍容华贵。毕竟是宫中唯一育有子嗣的嫔妃,虽还不是贵妃之位,端庄之中压着一丝恣意嚣张。
一看到儿子奔过来,她凌厉的神态却柔和下来,用锦帕慢慢地拭去他面上的泪痕,笑道:
“阿辙多大个人了,还要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怎么了?”
元辙抬起头,颤声道:
“阿娘,父皇,父皇……他让我写《上邪》!”
一刹那,方才还在擦拭他面的帕子停在那里,镶绣的锦边微微拂动,似在颤抖。
元辙抬眸,看到阿娘同样惊恐的眼,和一旁的陈戍对视一眼。
一个指甲攥紧了帕子,一个攥紧了腰刀。
偏殿内,沉寂良久。
大内侍陈笃入内,往烟气烧尽的香炉里又扔了一块香饼,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低声禀告:
“大将军……罪人顾昔潮已签字画押,认罪书已颁下,昭告百官……”
烛火晃动,元泓终是点点头,凤眸疲惫,血丝浸透,像是将要燃尽的烛火。
待邸报一发出,大将军对皇后娘娘的爱慕,将天下人尽皆知。
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也该由此了断。
至于顾大将军冒认宗族之事,他不想追究了。
陇山顾氏,百年世家,蝇营狗苟,还出了他这等叛逆子孙。
自此必是一蹶不振。
“顾大将军素喜明前龙井,南边进贡的这一批,先送过去。”
顾家九郎承袭父兄,精于茶道,口味讲究,皇帝下令将前日刚进贡的头一批新茶赐下。
一如十多年前那一对亲密无间的君臣。
陈笃“喏”了一声,正要退下去安排,却听皇帝下一句道:
“明日天一亮,赐鸩酒。”
给大将军一天一夜停在她的永乐宫中,重温旧梦,最后再死在那里,已是天恩浩荡。
算便宜他了。
陈笃领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
元泓从案前起身,在殿门前负手而立,远望宫墙之外的天际。
父皇,云州已复,沈家和顾氏的兵权,我们历经两代,也终于收回来了。
自此,江山稳固,社稷安定,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朕,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可远望这独属他一人的万里河山,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良久,元泓转身,来到背后连墙的博物架前,打开一个满是灰尘的暗格,从中取出一本夹藏在五经中的《诗》。
漫天细小的尘埃,犹如心潮滔天,他缓缓翻到《上邪》那一篇。
一张夹在其中的泛黄纸张,缓缓掉落。
皇帝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这一页纸张,历久弥新,字迹依旧,往事的洪水朝他袭来。
没有缘由地,他将这一页纸,与皇子方才所写,平放在一处。
与君绝。与君绝。
每一笔横竖,每一道勾撇,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犹似,出自同一人手笔。
一滴绛红落下,泅染了多年干涩的纸张,晕开如血中红花。
元泓缓缓地拭去唇角的血渍。
他比对两张字迹足有一刻,忽然咧开唇,笑了笑。
当年,她或许没有走。
不曾与君绝。
……
顾昔潮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一下子在纸人里挣扎,一下子又随着燃烧的纸人灰飞烟灭。
再出现的时候,魂魄飘荡,素衣带血,死状凄惨,不得往生。
他追去时,她又幻化为桃花身,上一瞬嫣然带笑,下一瞬却四分五裂,他奋力去抱住她,最后怀抱里只剩下残破的花瓣。
夜色沉沉,偌大的永乐宫破败不堪,空寂如死,方圆宫墙内外都不见人影。他只能听到自己不断喘息的声音。
白日里,他在这永乐宫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她的痕迹。
日光鼎盛之时,这里也晦暗如夜。
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宫殿,空置十年,草木凋零,床榻几案却整齐摆放,几无灰尘。
像是有人时时拂尘,在静候这宫殿的主人归来。
针锋相对的那些年,他在广阔天地间征战四方,她却在这一处狭小的宫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囿于这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笼。
这一日来,他看到她的翟衣和凤冠,端正地悬于衣杆,纤尘不染,一挂就是十年。
顾昔潮伸出手去,轻抚翟衣上一道撕裂后修补的痕迹。
就是这一身翟衣凤冠,困住了她。
他也尝试卧于寝殿那一方榻上,双臂抵在脑后,盯着帐顶的彩绘龙凤藻井。
闭眼,想象着无数个日夜,她也曾躺在同一张榻上,盯着同一面藻井。
那时的她,是喜是悲,死的时候,可有痛楚,是何等感受。
最后那一日,若是她记得春山桃之约,可曾动过一念,跟他走?
后来,皇帝派人送来新茶,顾昔潮如同一宫之主,静坐在正殿之中,一口接着一口饮茶。
暮色将近,一阵压低的脚步声从空寂的殿内传来,顾昔潮没有回头,听到一声:
“将军。”
男子朝他跪地行礼,声色难掩激动。
“当年永乐宫中之事,你还记得多少?”顾昔潮开口问她死前的情境。
“当时,皇后娘娘的寝殿被翻出一只写着陛下寿辰的巫蛊,陛下大怒,勒令娘娘闭门思过。自此,只有琴音姑姑和娘娘二人在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我们也都见不到娘娘。”
她不会蠢到去诅咒君王。顾昔潮放下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紧。
唯一的线索只剩她的贴身女官琴音。可他十年前就查过,琴音早就不知所踪。
“继续去找。”顾昔潮令道。
他有预感,这一回他亲至,这宫里很多事会出现变数。
如同一颗顽石搅动沉寂十年的浑水,将最深处的淤泥挖出来。
他闭了闭眼,又问道:
“如今宫中禁军,分布如何,在几家手中掌握?”
那禁军打扮的军士略一思忖,回道:
“因陈家女诞下皇子,陛下对她颇有荣宠。如今禁军之中,除了陛下从东宫带来的亲卫,另一半是那荆川陈氏所领,我们顾家人所剩不多。”
“陈家带头之人名曰陈戍,今年升任中郎将,从前名不见经传,若非那陈妃的关系,怎能执掌一半精兵?”
“况且,那陈戍,有一疑点。”
顾昔潮静静听他说完,浓眉微微蹙起。
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丝线,越扯越长,可以将整个皇宫掀翻。
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光泽玉润的茶盏,淡淡地道:
“陈家当年不过是顾氏家臣中最够不上牌面的世家,毫无根基,陛下启用他们,不过是顺手好用。”
扶植弱小的陈家,拔除顾家的余孽,又对抗李家的势力。他们这一位陛下,制衡手段炉火纯青,已入化境。
爱则加诸膝,恨则欲之死。帝王之心,从来无情。
顾昔潮凝视着手中温润的茶盏,扯动一下嘴角。
那禁军将士躬身朝他拜道:
“我等在宫中十余载,虽人数不胜,但根基不浅,为将军驱使,已是足够。”
昔年世家势大,足以撼动皇权。当时,顾家往宫中送去的暗哨和禁卫数不胜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年,为了那一枝春山桃的承诺,养在宫中等了十年的这一批禁卫,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顾昔潮捏着御赐的名茶细品,道:
“敌人自会露出破绽。按兵不动,依计划行事。”
大将军举止从容,气魄逼人,风华更甚往昔,已令这名景仰他已久的禁军将士深深折服,五体投地。
正值壮年的将领心情激动,几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素有战神之名,用兵如神,等了十余年,终于有机会与他一同作战。
“将军,万事小心。这永乐宫……不安生啊。”那禁军将领退下前,欲言又止。
顾昔潮一路来,已听说了永乐宫闹鬼的传闻。
他听后,不过扬了扬唇。
旁人避之不及的鬼皇后,却是他求之不得的妻子。
除却来看一看她曾经的住所,他留在此地,是一计引蛇出洞。
顾大将军放逐北疆,十年未归,一归来便宿在皇后废弃多年的永乐宫里。
当年之事的知情之人,无论是否是真凶,定然会坐不住了。
今夜的永乐宫,必是十分热闹。
顾昔潮静坐殿中,金刀大马地饮茶,月华笼在衣袍之上,说不出的清冷,威严凛然。
月影在宫砖上如水波游动,一道黑影闪过,宫中那悬挂翟衣的衣杆忽然晃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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