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王帐的人,就不该来我们歧山部,只会害人害己!那个女人的诅咒不会放过你们的。”
顾昔潮侧首,眯了眯眼,问道:
“你说的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几名青年神色骤变,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开口,慌忙摆手道:
“不能!千万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否则,她就会找上你的……”
顾昔潮泰然自若,不顾众人惊恐的目光,一字字地吐出猜测:
“敢问,她的名字是否叫做,弥丽娜?”
那青年瞪大了瞳孔,伸手想要阻止他说出口,已是来不及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歧山部中不少人齐刷刷回首,看向顾昔潮。
再无人声的部落里,阴森森的冷风乍然吹起,所有人的衣袍莫名动了一下。
众人低着头不语,目光只往阿德望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阿德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站立起来,彻寒的目光扫过莽机邑都等人,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
阿德死死盯着顾昔潮,声音阴森: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弥丽娜!你想要见她,除非,你死了!”
一旁魂不守舍的莽机回过神来,趔趄几步,飞身上去,趁乱抱住了木箱往回走,大喊道:
“哈娜是我的妻子,应该由我带走!”
人群中刹那间起了骚乱,如同一颗石子飞溅起了滚油,两家人开始拔刀相向,争夺那个木箱。
刀光剑影之中,阿德猛地将手中的刀掷入土中,高声道:
“哼!王帐的人都凶恶的豺狼,连哈娜的尸身多不放过!”
一双双凶狠的目光促狭地眯起,指着莽机等人道:
被煽动的歧山部男人们扯去了身上喜庆的袍衫,赤裸着胸膛,手握腰刀,目露凶光,纷涌过来,叫嚣道:
“王帐的人卑鄙无耻,把他们给我抓起来,给哈娜陪葬!”
长嚎声整齐划一,高亢有力,似是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王帐诸人自是不甘示弱,拔刀出鞘,正要应战,顿觉头晕目眩,身下一软,纷纷拄刀于地,难以用力。
顾昔潮上前劲臂一抬,扶住了倒下去的邑都。
“无事。我只是方才喝多了……”邑都拼力想要站起来,却腿脚虚浮。
王帐诸人已是相顾失色,以邑都酒力,区区半坛酒怎会站不动身,握不了刀。
最后,他们一个个倒去,手指着幽影里笑意森然的歧山部人,声嘶力竭:
“你们竟然下毒!”
……
歧山部的地牢以壮硕通天的木杖而成,粗密得连刀锋都砍不断,牢门前挂着一枚大铜锁。四处弥漫着呛鼻的血腥味。
王帐一行人皆是双手在背后被绑了死结,听到看守他们的人在不远处来回巡视,脚步声和牢门钥匙声回荡在空寂的暗夜里。
莽机失魂落魄,在角落里低低呜咽。
“他们竟然在酒里下药!”邑都咬牙切齿,命令一众壮汉不断敲击牢门,绳索束缚的手使不得劲,不住颤抖。
“不是在酒里,是那木箱之中。”顾昔潮岿然不动,微微合眼,阴影下的面容波澜不惊,那个纸人静坐在他身侧,始终不离。
邑都恍然道:
“他们猜到我们必将开箱,将毒涂在了木箱里,一开箱我闻到的那香气便是了。可恶,他们一早就算计好了。”
他瞄一眼端坐自若的顾昔潮,叫苦不迭:
“顾九,你真是好胆色。他们千方百计要害死我们,就等着我们毒发身亡,或者,他们一会儿趁我们使不上劲来砍了我们……你倒好,死了是不是就乐得去见你那娘子了?”
顾昔潮睁开眼,淡淡地道:
“要杀你,何必如此费力还将你们活捉关起来。那木箱香气虽有迷幻之效,却无剧毒,他们定是另有图谋。”
语罢,他竟然站了起来,双手一扬,腕上的绳索自然脱落掉地。
“好功夫。”邑都等人震惊,原来他方才一动不动,竟是在想法设法解开绳结,众人都围了过去细查,连连赞叹。
一声轻笑传来。
纸人里的沈今鸾没好气地道:
“哼,不过从小被他阿爹绑惯了,绳结七七四十九种绑法,他只消一刻便能全部解开。”
邑都自是听不到她言语,只瞧着顾昔潮声色如常,手法干练,不由道:
“顾九,你没中毒吗?”
“我尚可。”顾昔潮点点头。
沈今鸾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之前中了更深的羌毒,如此轻微的毒性,已然对你起不了作用了。但你们这般困在此地,终不是办法。”
她从纸人中抽出半个头来,晃到男人面前,指了指背后那一道黄符,道:
“你给我解开这个符咒。我有办法救你们出去。”
顾昔潮目光轻轻扫过去,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地牢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登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至远处飘来一阵饭香。
原是看守他们的人正值轮换,两人交谈的低声通过寂静的地牢传了过来。
“那个汉人竟然提起了弥丽娜,真是不要命了!”
“傩师大人为何会说不认识呢,我明明见过他……”
“你怎么知道的?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会没命的啊!”
声音低了下去,一直凝神细听的沈今鸾捅了捅一旁沉默的顾昔潮:
“你听到没有,他们知道弥丽娜的下落。如此难得的线索,你如何能放过?”
见他双目微阖,一声不响,沈今鸾有几分急切。
“顾昔潮你听我的,解开纸人的符咒,我过去将牢门的钥匙偷过来……就像你我小时候,”她顿了顿,轻声道,“你翻过墙去,从里面把反锁的门打开让我进去。”
少时二人无数回偷偷溜出家,这一手玩得驾轻就熟。转眼已是十五年过去。
不知这一句触动了哪里,顾昔潮缓缓睁开了眼,望向地牢前那两道低语的人影。
方才那个说出“弥丽娜”字眼的知情之人就在幽夜中若隐若现,眼看就要离开地牢。
“晚了就没机会了!找不到弥丽娜就得不到我父兄尸骨的下落,我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的!顾昔潮!你答应过我的!”
“啪嗒——”一声,符纸挑起,揭开。
一缕魂魄幽幽浮现,转瞬消失在黑暗里。
……
看守的牢头对着寡淡的酒水,啃了几口馕饼,干瘪的脸上一鼓一鼓。
一阵阴风吹来,他莫名打了个哆嗦,听到腰下一阵清脆的轻响,紧张地去摸了摸,发现腰间开牢门的钥匙还在,便又放心地饮了一口酒。
风有些大,馕饼油腻腻的馅头掉落在地上,他俯身下去捡的时候,只觉身侧一阵寒凉至极的风掠过,衣袍大动之后,又垂落下来。
他不以为意,挠了挠头,继续啃食香甜的馕饼。
在豆灯照不到的地方,一把钥匙在地上凭空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在潮湿的地牢底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水渍。
钥匙最后停在一扇牢门前,不动了,很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拾起了钥匙。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铜锁开了,掉落在地。
“快走。”顾昔潮令道。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纸人晃动一下,像是有一阵风钻了进去,血红的唇裂开一道缝隙,像是在对众人微笑示意。
邑都睁大了眼,揉了揉额头,只觉得邪门得很,却再也顾不得了。
一行人紧贴着地牢的岩壁,拖着虚浮的身子,一点一点往门口挪动。
门口蹲守的牢头刚吃完馕饼,打了一个饱嗝,背后便被猛地一击,闷哼了一声,击昏在地不起。
顾昔潮走出地牢,停下了脚步,往回走去。
“我此去,定会将弥丽娜带到阿伊勃面前,换取你父兄尸骨的下落。”无尽的晦暗里,顾昔潮望着纸人,以唇语对她道。
“顾昔潮,要不是我偷来钥匙,你都还困在牢里。我费劲心力救出你,你竟要抛下我?”沈今鸾不依,魂魄在纸人里不住地晃动。
顾昔潮望向黑沉沉的歧山部,摇头道:
“此地危险,我不放心。且带着纸人,行动不便。”
“不行……”沈今鸾见他不为所动,神情凝重起来,“我暂时也不会魂飞魄散。我们可以先一道回王帐,再从长计议。”
事关沈氏,事关父兄,她绝不放心顾昔潮一个顾家人单独行动。
“阿伊勃这几日便撑不住,来不及了。此事由不得你。”
顾昔潮眉宇沉静,眸光凛冽如刀,低语道:
“我说过,是娘娘有求于我,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语罢,他无视沈今鸾挣扎吵闹,直接朝着走在前头的邑都唤道:
“邑都。我是不是你换过刀的兄弟?”
少见他这般郑重,邑都一愣,用力拍了拍胸脯,应道:
“自然是。”
夜穹之下,烈风吹拂,男人身姿挺拔,如寒松立雪,鬓边银丝在月光中随风闪动:
“好。我现下将我娘子交给你,请你将她平安送回王帐。”
顾昔潮顿了顿,最后垂眸看了一眼那错愕的魂魄,将怀中的纸人交给了邑都,转身疾步奔入歧山部汹涌的夜色之中。
……
歧山部地势错综复杂,夜里更是晦暗无边,难以辨路。众人只能凭着来时零星的记忆,摸索着找到当初的系马之地。
终于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来到了初入歧山部时那一条河流。
水光澹澹,如是生机。众人面露喜色,沿着河行至尽头,有人指着对岸道:
“我们的马都在河对岸!只要过了河,就能逃出这鬼地方了。”
唯有莽机双目空洞,频频望向身后的密林,嘴里喃喃“哈娜”的名字。
邑都等人一把提起无力的莽机,大步往河岸走去。
夜空已浮现出了几缕鱼肚白。哪怕日光最盛之时,歧山部里头也是暗无天日,像是覆着终年不散的阴霾。
“嗖嗖——”
日夜交接的当口,茫茫夜色被划破了几道发白的口子。
无数支箭矢从天而降,宛若咆哮一般密集地向地面上渺小的一行人袭来。
“是歧山部的箭阵!”众人急急飞身躲避,狼狈不堪地向河岸逃去。
慌乱之中,邑都手臂一松,纸人脱了手,掉落在地,顺着陡峭的地势滚至一块岩石底下,距离他足有十步之遥。
邑都咬咬牙,发辫死死含在在口中,正要冲过去救回来,却被人一把抱住:
“邑都哥,你干什么?歧山部的人追来了啊!”
他抬头望去,只见密林深处火光点点,人影幢幢,竟然是直朝着河岸而来。
显然是他们方才触发了箭阵陷阱,才引来了追杀的歧山部人。
“不可,我答应过顾九,必要纸人送回王帐。”
“他说,这是他娘子……我隐约知道,他等了一个小娘子好多好多年了。我这一回见到他,从未见过他这般开怀的样子……他整个人,好像活了过来。”
邑都一扬手,誓死不肯撤退,起身欲再冲过去救人。
“你疯了,这怎么可能是他娘子呢!”那羌人不解至极,慌张之余,愤声指着那遗落的纸人道,“那不过是一个纸扎的玩意儿,云州城的纸扎店里多的是,下回我们再还他一个一样的就好了。”
“邑都哥你不要命了,你若是死了,我们首领怎么办?整个王帐怎么办?……”
箭雨直下,说话间几人犹疑未动,已被追来的歧山部人发现,人影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想要堵住他们最后的生路。
流矢接连不断,直朝这群人“嗖嗖”而来,杀机四伏。
邑都躲闪不及,大臂中了一箭,闷声跪倒在地,被几个同伴不由分说强行拖去了河岸。
他意识迷糊,最后回望一眼,远处岩石下那个被抛弃的孤零零的纸人。
眨眼间,歧山部人已追至那一处岩下,为首那一道人影停下脚步,朝着纸人俯下身来。
他摘下四目鸟兽的面具,高大的背影覆住了矮小的纸人。
纸人纹丝不动,任由被那人拾起,唇边那一抹笑靥诡异如初。
如有怜悯,如在嘲讽。
第28章 焚香
夜色黢黑, 密林风动。
顾昔潮撑刀立在一株枯藤背后,看着那个人哼着小调,往远处火光走去。
阵风掠过, 小调停了,那人回头一看,暗黑的林中不见人影。他摇摇头,只当是错觉, 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肩颈忽地一凉。
一把寒光闪动的刀已架在脖颈。
“别动。”
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立在他身侧, 衣袍上透着几丝猩红。
他来不及喊出声,已被拖至密林深处, 刀尖一直抵紧他的咽喉,命悬一线。
“带我去找弥丽娜。”
人声低沉,像是负了伤, 目光却比颈上寒刀更为锐利。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那人神色一惊, 叫苦不迭,忽指着远处的火光道,“傩师大人知道, 我曾亲眼看见他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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